“我自己把血擦掉去睡覺了”|反家暴小疫苗的自述

在編者按:新冠肺炎爆發至今,全國大多數人以家庭為單位聚集、隔離,工作、家務、育兒的矛盾集中呈現。相關資料顯示,在這種高壓的態勢下,家庭暴力發生的次數顯著升高。
一些關注到該現象的人發起了“反家暴小疫苗”活動,透過發倡議信、使用#疫期反家暴#等話題引起公眾的關注。在該活動上線後的10天內,上千人加入,超過六十位參與者把《給鄰居的反家暴倡議書》張貼在了24個城市的社群裡。
我自己把血擦掉去睡覺了
我們最早的記憶是什麼時候?印象最深的事情是什麼?
小凜 還記得幼兒園時期模糊,卻稱不上愉快的記憶。上小學後,這段記憶變得更清晰——父親對母親實施家暴,有時是一週一次,有時兩、三天一次,不僅是吵架,還有動手。每一次都是在父親喝酒後。父親寫過好幾次悔過書,最後悔過書的承諾都會失效。
父母間最嚴重的一次衝突發生在小凜小學三年級。父親把母親按在上下床的樓梯下打。父親還把衣櫃裡母親的衣服全都拿去衛生間火燒。母親哭喊著讓小凜去外面叫人,但小凜被嚇住,沒有辦法做出任何反應。她覺得整個家都要被燒著了。
被燒燬的不僅是這棟房子,也是父母間的關係。母親去法院告父親,要求離婚。法官問小凜,要跟母親,還是父親?小凜沒有回答。最終,小凜被判給父親撫養。長大後,小凜才知道,在父母離婚時,10歲以下的兒童沒有選擇父母撫養的權利。「我不知道,當時為什麼會判給父親。」
其實只有衛生間被燒黑了,小凜和父親在這棟房子裡又住了三年。前兩年,小凜沒有遭遇肢體暴力,但會有精神上的壓力。小學5、6年級時,小凜當時在學習古箏。有一天,小凜沒有把譜背下來,父親拿著琴譜一直扇她的臉。她的臉頰發腫,嘴裡有血。這是第一次,父親在沒有喝酒時對她使用肢體暴力。「後來,我自己把血擦掉去睡覺了。」第二天是週末,小凜和父親都裝作沒有事情發生。除了朋友,小凜沒有向母親、長輩說過這件事,她不知道該怎麼應對,也不好意思說出來。

初二的一天晚上,父親帶小凜去朋友家喝酒。凌晨1、2點,他們走到家樓下的花園。父親讓小凜坐在路邊,不讓她回家。父親說了一堆話,接著拿手機朝小凜的臉打。
有一位大學生路過,他在路對面大聲地喊:「你不能在街上打孩子。」
父親生氣地說:「這是我家裡的事,關你什麼事?」
大學生:「你再這樣,我就報警了。」
他真的報警了,一直站在路對面看著。「父親又高又壯,他可能也害怕。」小凜很感謝這位陌生人,否則,那天晚上不知道會怎樣。
大約是凌晨3點,警察來後,小凜放心了一點。只是出警、問詢的都是男警察,小凜一直哭,既害怕又不好意思,不知道該說什麼。小凜不想回家,她怕警察把父親放回去,要繼續相處。她在女警宿舍住了一晚。小凜記得,女警察幫她把臉上的血擦掉,倒了杯水給她。
第二天上午7、8點,小凜母親到警察局來接她。她印象很深,在母親交材料的時候,有一位男警察當著她們的面,用厭惡的語氣說再也不想管這種事。「他覺得我們是麻煩。」小凜說,此後她對警察有一些排斥。
這件事後,小凜和母親一起生活。父母各自組成新家庭。母親和她的伴侶偶爾爭吵。在疫情期間,小凜覺得吵架的頻次變多。有一次,4歲半的妹妹大聲地說,「不要吵架。」但他們仍然繼續。小凜把妹妹帶到另一個空間,不希望她有這樣的記憶。
希望自己當時能站出來
小歐 也有類似的遭遇。小時候,小歐的父母會在她面前吵架、打架。她覺得很害怕,會躲起來。「我覺得自己當時不懂事」,小歐希望自己當時能站出來制止。長大以後,她很關心家暴方面的新聞。她關注到2019年11月美妝博主宇芽被家暴的事件,但她發現網路上重複地說「抵制暴力」,卻沒提供一個具體可操作的事情。要自己決定做什麼、怎麼做,對她來說有點遙遠。
嫣然和晨 是母女。在平時,她們也會關注反家暴方面的資訊。嫣然的一位侄女家裡發生了家暴事件,侄女的父親毆打母親。她們沒有對外說過這件事,嫣然和晨也假裝不知道。嫣然會時不時地對侄女說,如果有不好的事情要說出來。看到反家暴方面的文章、講座時,嫣然會讓晨轉發給侄女。「但表姐沒有回覆,她會討論新話題。」
嫣然和晨有意見不合的時候。2019年年底,有人發起了拍照活動,以抗議劉強東涉嫌性侵Jingyao一案。晨想對Jingyao表達支援。但嫣然不贊同。2020年初,新冠病毒爆發後,晨看到許多人的遭遇,在朋友圈發了「一點點看法」,卻因此和嫣然發生了爭吵。嫣然擔心晨太激進,晨擔心自己越來越麻木。
TIIIUIIIY 清楚地記得,在中考前2天,一位男網友告訴她,「我強姦了我女兒。」男網友很自豪地說,他媽也知道這個事。TIIIUIIIY退出聊天頁面,撥打報警電話,對著電子音,她把事情描述一遍後,迅速結束通話睡覺。TIIIUIIIY重複了幾次,「不知道什麼原因,中考考得很差。」
2018年7月,弦子舉報央視新聞朱軍性騷擾。看到新聞後,TIIIUIIIY給弦子發私信,她想起來男網友自稱強姦女兒的事,忍不住痛哭了一場。TIIIUIIIY覺得這些事是指引,她迫切地想要做更多事情。
只對一個人有幫助,也是賺了
她們都是女性,都關心家暴問題,也都是「反家暴小疫苗」的一員。
「反家暴小疫苗」是在3月1日上線的活動。它呼籲大家關懷自己所在的社群,及時干預自己身邊的家庭暴力。在網路上,它呼籲大家成為「反家暴小疫苗」,並分享自己的行動;在現實中, 大家可以將倡議書列印或手寫出來,貼在社群明顯的位置。
疫情把家暴受害者隔離成「孤島」,受害者難以向外求助,外部資源難以介入干預。「反家暴小疫苗」想要在孤島間建立航線,傳遞資訊——我在這裡,我在關注你。
“反家暴小疫苗”的參與者們
小凜把倡議書貼在電梯口,雖然沒有告訴家人這是她做的,「她們下去應該也能看見。」她希望家人注意交流的方式和語言,避免暴力發生。「有些話說出口、有些行為一旦做出,就像折過的紙,永遠留痕。」小凜希望未來從事法律、媒體、警察等職業,希望能夠幫助婦女和弱勢群體。有更多人發出聲音,家暴這件事才會有所改變。
來自@小凜 的微博

小歐是在反家暴的講座群看到了小疫苗的活動。小歐第一時間轉給朋友,她經常抱怨樓上鄰居打小孩。朋友說,這可以。小歐覺得,自己也可以做。
一開始,小歐列印3張倡議書。貼第一張後,小歐發現有群友附上了家暴求助熱線。小歐認為求助渠道很重要,自己得重新貼。小歐又打印出10份,下班後貼在十棟樓裡。「這很簡單,沒有花費很多時間。」貼完後,小歐走了幾步,確保遠處也能看到,才滿意地離開。她打算再列印一些貼在其它單元樓中。
小歐設想,如果自己沒有接觸反家暴的資訊,也許會複製父母的暴力行為,會打孩子。哪怕倡議書只對一個人有幫助,小歐說,「這也賺了。」
小歐貼在自己單元樓裡的倡議書

嫣然47歲,是最年長的「小疫苗」。她會加入,是因為女兒晨的委託。
晨在外國讀大學,條件不太適合貼倡議書。在影片時,晨問媽媽要不要參加「反家暴小疫苗」,可以把反家暴的倡議書貼在小區裡。嫣然問,要列印還是手寫。晨說,手寫吧,手寫更加真誠。嫣然一字一句地寫出了倡議書,貼在了一樓的電梯間裡。
加入小疫苗是晨的一次嘗試。晨想知道,「如果有更多有勇氣的選擇,我的一輩子會怎麼樣呢?」
嫣然的手寫信
TIIIUIIIY從微信網友處看到「反家暴小疫苗」後,就決定加入。她列印了40份倡議書,一封一封地裝在信封裡。3月3日上午,網課有25分鐘的休息時間,TIIIUIIIY飛奔上樓,把倡議書放在鄰居家門口。每一層3、4封,TIIIUIIIY一共放了十層樓。為了防止被清潔工當作垃圾帶走,她在信封上用粗筆寫著「一封來自鄰居的倡議信」。
TIIIUIIIY把40份倡議書一一裝在信封裡
她建議朋友也給鄰居寫倡議書,幾位朋友答應了,一位朋友因為父母不讓出門而拒絕。採訪到一半,TIIIUIIIY說:「她可以像我一樣放在自己這棟樓裡。」
TIIIUIIIY想起,小時候有一次幫鄰居奶奶開門,一聲謝謝,讓她高興了兩天。「當志願者的快樂難以言喻。」TIIIUIIIY說,她考慮大學讀社科專業。

TIIIUIIIY把倡議書放在鄰居家門口
行動很難,但可以消除無力感
除了她們,還有許多反家暴小疫苗,例如女大學生Robin、高中生@紅燒肉 和小學生小米。

Robin列印了20份倡議書。她跟媽媽說,要去社群裡貼。她們都很緊張,擔心被人看到、被攝像頭拍到、被物業指責。
3月3日,Robin提著小塑膠袋在社群裡繞了一圈,然後回家。她很懊悔,給自己做了一晚上的心理建設。「這是為社群做的一件好事,沒什麼好怕的。」
第二天,她再次出門。一開始,Robin把倡議書貼在每個單元樓門口的公告欄上。但公告欄離電梯按鍵比較遠,大家可能不會看。她注意到電梯裡貼著「防治新冠肺炎」的傳單,於是把倡議書貼在了旁邊。
過程中,有一對老夫婦走進電梯。那位爺爺問:「妹兒,你在貼啥子咯?」
這位爺爺沒有敵意,但Robin還是不太好意思地說:「這是反家暴倡議書。」
Robin貼在電梯裡的倡議書
在此之前,Robin沒有見過有「非官方」的人去張貼和公共利益相關的資訊,她從來沒有機會作為個人去支援、倡議某件事。大家都被藏在了社團、公司、單位的背後。「有一種生疏感。」Robin說,哪怕是貼商業廣告,她都不會這麼提心吊膽;哪怕這件事對社群有益的,她也會擔心沒有正當性。她留意到社群裡有各種廣告,辦證的、茶樓、照相館、洗腳……Robin認為倡議書比這些廣告有更多正當性呆在牆上。Robin發現實際行動比理解理論難,「但可以消除掉無力感。」
這天晚上,Robin的媽媽下班回家後問她,「你貼完了嗎?要不要我跟你一起去?」Robin很開心,哪怕不知道女權主義是什麼,但媽媽和她一樣是很好的女權主義者。

小米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在一張海報上畫了4個圖案。最上面寫著「No家暴」,中間有一個小人在踢腿,意思是不要有家暴。下面是3個圖案,第一個是愛心「人人愛心,家家安全」;第二個是「防家暴」;第三個是一個毛筆沾了一滴墨水滴到大海里,上面寫著「一滴墨水不能讓大海變黑」。小米解釋說,大海能夠包容別人,儘管墨水滴進去,大海依然是藍色,不會變黑。「希望我們所有人都能包容別人,不要動不動就去打別人。」
小米和媽媽貼了4張海報,其中一張貼在快遞櫃上,因為那裡人多。小米有一個訣竅。每次經過海報時,如果後面有人跟著,小米會假裝路人湊近去看,希望別人也一起來看。說到這裡,小米展示了剛剛畫的圖案,一個嘴角下揚的表情,右眼下垂著一滴巨大的淚水,她說這是傷心的情緒。「因為沒有人看海報。」3月初,小米錄製了一個影片,向她的同學宣傳反家暴。
小米的影片

3月4日,濟南的陽光很好,紅磚牆面上有光禿禿的樹影,也有一封反家暴倡議書,上面手寫了婦聯和報警電話,還畫了一顆愛心。一位穿著紅色長款大衣、帶著白色手套的女性停下細看。這正是@紅燒肉 貼完倡議書後看到的,她將這一幕拍了下來。
一位紅衣女士觀看倡議書,圖片來自@紅燒肉
網友@bonbonbon 特意選大字號列印倡議書,她希望眼神不好的人也能看清。
網友@許蘑菇 把倡議書貼在電梯間。這天晚上,她仔細留意隔壁的聲音,希望鄰居不要再打小孩。
網友@章魚咯16 把倡議書貼到公告欄裡,她很開心有位大爺停下腳踏車看。
我們希望有超過一萬人成為反家暴小疫苗
【資料】
全國2.7億個家庭中,有24.7%的婦女遭遇過不同形式的家庭暴力;平均每7.4秒就有一位女性受到丈夫毆打;受害人平均遭受35次家暴後才會選擇報警。這來自於全國婦聯的統計,這反映了家暴的嚴重性和普遍性。
新冠肺炎爆發至今,全國大多數人以家庭為單位聚集、隔離,工作、家務、育兒的矛盾集中呈現。在這種高壓的態勢下,家庭暴力是否會加劇?
萬飛的說法證實了這一點。萬飛是一名警察,也是湖北省監利縣反家暴公益組織「藍天下婦女兒童保護協會」的負責人。他在Sixth Tone的文章中介紹,監利縣派出所在2020年2月收到162起家庭暴力舉報,是去年同期(47起)舉報的三倍;1月的報案數是去年同期的翻倍。而這僅僅是報案的資料。根據中國商報的文章,萬飛的團隊把2020年2月份監利縣110收到的家暴警情資料作了簡要分析後發現,施暴者中的男性佔比為97.44%,受害人中女性佔94.67%,長輩打晚輩的(受害人不一定是未成年人)為12.27%。
為什麼加入「反家暴小疫苗」?
有人是因為自己的經歷,所以可以理解、共情別人;有人是因為給予TA人幫助,能讓自己快樂;有人對暴力事件感到憤怒;有人認為錯誤需要改正;有人覺得這是一次練習,能讓自己成長。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答案。
截止至3月10日,「反家暴小疫苗」上線10天,上千人加入「反家暴小疫苗」。超過六十位參與者把《給鄰居的反家暴倡議書》張貼在北上廣深、武漢、大連、攀枝花、洛陽等24個城市的社群裡。

我們希望有超過一萬人加入「反家暴小疫苗」,如果你願意成為萬分之一,請掃描下方二維碼加入。
【成為反家暴小疫苗後要做什麼?】
一、在微博上曬出你是第幾位小疫苗,並加上Tag:#疫期反家暴# 。
二、將《給鄰居的反家暴倡議書》列印或手抄出來,貼在您所在小區的樓道、電梯間,或其它任何醒目的地方。張貼後,
(1)可以拍下來,發到自己的微博上,並加上Tag:#疫期反家暴# ;
(2)投稿給微博 @天天愛消除家暴bot 。
三、如果您身邊有家暴正在發生,或有任何關於家暴的疑問,歡迎投稿給微博@天天愛消除家暴bo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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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颱風

編輯 | 婦女佐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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