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京報記者調查發現,在類固醇濫用背後,藏匿著數量眾多的非法類固醇生產廠家,並透過網路銷售的模式形成了一條黑色產業鏈。
文丨新京報記者 鹹運禎
編輯 丨陳曉舒
校對 丨盧茜
在警察趕到時,隱身於居民樓之內的類固醇“加工廠”還在忙碌地“生產”。
官方釋出的影片錄影中可以看到,“加工廠”牆皮烏黑,地上散亂放著大大小小的紙箱和生活垃圾,敞開的藥粉袋子和不知名的罐裝液體,密密麻麻堆疊在牆角。
緊挨著的是幾大袋顏色不一的膠囊殼以及灌裝工具,角落裡還擺著一臺電子秤,旁邊的地面上放著一個發黃的量杯。出租房的主人就是用吸管將各種粉末和油劑倒入量杯稱重後,按照劑量配比放進膠囊殼裡,或壓片後封裝成藥品。這是2022年江蘇泰州警方打擊非法生產類固醇時的場景。
警方在這間30平方米左右的出租屋內抓獲了5名犯罪嫌疑人,搗毀生產、倉儲窩點4處,現場扣押違禁類固醇注射劑500餘瓶、成品藥片1萬餘片、工具數十件以及包裝材料若干。
類固醇濫用已從職業健美圈蔓延至普通人。健身群體對短期效果的盲目追求,加速了類固醇的迅速普及,部分網紅健身博主甚至宣稱“三分練七分吃,剩下九十分靠類固醇黑科技”,將藥物依賴美化為“科技健身”。
新京報記者調查發現,在類固醇濫用背後,藏匿著數量眾多的非法類固醇生產廠家,並透過網路銷售的模式形成了一條黑色產業鏈。
根據國家藥監局《2023年度藥品審評報告》顯示,截至2023年,中國有超20家企業持有糖皮質激素原料藥生產資質;有5家企業持有醫用性激素原料藥生產資質;而合成代謝類固醇(如群勃龍、康力龍、氧雄龍等)因醫用價值低、濫用風險高,其原料藥在我國全面禁止生產銷售。

某地下小作坊生產的合成代謝類固醇藥物。受訪者供圖

地下黑市:銷售利潤率為95.7%
於磊(化名)最近釋出的一條朋友圈,是宣佈自己剛提了一輛全新的賓士邁巴赫汽車。
在這之前,於磊的朋友圈只有兩類內容,收類固醇原材料、賣類固醇藥物。最近,被大力推廣的一種藥品是長效群勃龍,據他說,新型的長效群勃龍相比於舊版本的,成分更穩定,效果更顯著。案例中的一位男性,僅一個月,就完成了從普通身材到肌肉型男的轉變。
於磊是東北人,一家生物科技公司的老闆,他聲稱自己的工廠為很多知名健美團隊提供藥物服務,是“目前國內最大、最正規的工廠,有專業的實驗團隊,正規的生產資質和生產線”。
他介紹,類固醇分為皮質類固醇(地塞米松)、性激素(如睪酮)以及合成代謝類固醇(群勃龍、康力龍等),健身群體和健美圈使用的是性激素和合成代謝類固醇,他聲稱,上述兩種類固醇均可生產,自己持有生產性激素類固醇合法資質,合成代謝類固醇國家不允許生產、銷售。
記者詢問是否可以代為生產群勃龍、康力龍等合成代謝類固醇藥物時,於磊表示,只要客戶有需要,任何品類的類固醇都可以做出來,合作方式可以由工廠代工、一件代發,也可以從工廠購買半成品,自行加工成品,“如果資金到位,可以提供藥物的合成路徑。”
當新京報記者進一步希望於磊能出示相關資質證明時,於磊則表示,自己有的是獸藥生產資質,而非類固醇的生產銷售資質。然而,記者根據於磊提供的公司名稱進行查詢,未查到其公司的任何工商註冊資訊。

於磊生產的群勃龍注射液。受訪者供圖
於磊宣稱,人用類固醇和獸用藥本質上無區別,唯一需要區分開的是劑量。他用牛作比方,“一頭400斤的牛,吃1克群勃龍沒有任何問題,我可以直接賣粉劑,客戶回去拌在飼料裡,但同樣的劑量人吃了一定會死。”他說,一些養殖戶會在肉牛育肥階段使用群勃龍,增加肌肉量,縮短肉牛出欄時間。
農業農村部發布的《食品動物停用的獸藥及其他化合物清單》顯示,我國早已禁止在動物食品中使用類固醇藥物(包括性激素及合成代謝類固醇)。而人長期大量非醫療用途使用類固醇藥物可能導致下丘腦、垂體、睪丸軸功能紊亂,引起性腺功能減退,過量服用可能導致死亡。
和於磊做相同生意的張某,則沒那麼幸運。
2020年,因為爭搶類固醇市場,張某被同行舉報了。
根據他提供的一審判決書顯示,公訴機關指控其2017年11月至2020年3月,在未取得營業執照和藥品經營許可證的情況下,購進價值457800元疑似假藥康力龍、寶丹酮的材料、半成品、包裝材料等,再進行配製、包裝、分裝,然後透過網路對外銷售,收取貨款共計1120000元。其中張某於2018年4月至2020年3月,多次銷售“克倫特羅”“康力龍”“群勃龍”,共計收取貨款253000元。
最終,張某犯銷售假藥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二年,並處罰金人民幣二十萬元。
張某今年42歲,高中文憑,他的類固醇生意最早可以溯源到2016年。一次去國外參加醫藥展會時,他了解到美國生產的某品牌類固醇,結合彼時國內正在興起的健身浪潮,他看準了這個商機,做起海外代購,每隔三個月,往返中國和美國,透過“人肉”的方式將藥帶回國。
他提到,由於中國海關對進出口物品的嚴格監管,從海外代購藥品的難度增大,國外品牌類固醇藥物價格又普遍偏高,能賺取的差價有限。為了追求更高的利潤,張某一邊尋找原材料,一邊在網路上研究製作類固醇藥物所需要的化學成分和方法,希望能自己生產、壟斷市場。
他開始自制藥物。在廣州找了一個小型醫藥廠合作,同時進行網路推廣,藥品則從生產廠家直接寄到下一環的藥販子處,他許諾給他下線的藥販子銷售額30%作為回扣,以達到他們幫忙推薦健美愛好者購買藥物的目的。
張某告訴新京報記者,一支長效群勃龍注射劑成本30元,市場上賣700元,賣出一支,就賺670元,銷售利潤率為95.7%。他曾租下一間倉庫,有二三十平方米,除去租金、人工成本,一般一個月能收入6萬元左右,多的時候,一個月能賺10萬多元。

藥販子正在洗手池旁清洗玻璃器皿。受訪者供圖

出租屋裡的“小作坊”
沒有可參照的正規產品,市場上非法流通的大部分類固醇,大多產自出租屋裡的私人作坊,然後透過快遞的方式發往全國各地,抵達了除西藏、港澳臺之外的所有省級行政區。
張某告訴新京報記者,幾年前,國內的類固醇市場相對穩定,市面上常見的品牌不多,幾家大品牌均為醫藥廠家代工,有相對比較高的生產標準。2022年監管部門“大清剿”後,市場重新洗牌,隨著醫藥代工廠被重罰,原有大品牌的消失,類固醇市場出現了巨大空缺。
2022年3月,公安部牽頭對“崑崙2022”專項行動作出全面部署,打擊食藥環犯罪,多地聯合偵破跨省製售網路,摧毀了一批犯罪窩點,斬斷了一批犯罪鏈條。
商販們抓住了這個市場空缺。
在沒有機械化生產的條件下,一些“手藝人”出世,他們從生物醫藥公司購入原材料,在家中加工成品,在非無菌裝配的環境中,藥品濃度和衛生條件都無法保證,甚至一人制作出了七八種品牌包裝。
“一個品牌做爛了,迅速換另一個包裝,反正市場缺口足夠大,不愁賣不出去。”張某覺得這種人更“黑心”。
於磊則表示,很多類固醇的生產者,不具備製藥工程方面的相關知識,他們靠自學研究配比,沒有專業正規的製藥器械,生產流程不規範,對輔料更沒有把控,“他們在洗手池旁邊用自來水消毒瓶身,沒有嚴格的稱重和消毒,不戴手套就透過針管灌注藥物,用廚房燃氣灶加熱燒杯。”他說,手快一點的作坊,一天能做200瓶群勃龍注射液,藥販子們只追求極致的低成本。
以上說法,得到了官方的驗證。
據澎湃新聞報道,2021年5月中旬,泰州市民李先生報警稱,兒子經常在家自行注射藥物,懷疑其在吸毒,民警上門檢視情況後,很快鎖定了犯罪團伙。
2022年1月,泰州警方分赴黑龍江省哈爾濱市、牡丹江市,在當地警方協助下,成功在一間30平方米左右的出租屋內抓獲祝某、關某等5名犯罪嫌疑人,搗毀生產、倉儲窩點4處,現場扣押違禁類固醇注射劑500餘瓶、成品藥片1萬餘片、工具數十件以及包裝材料若干。
在官方釋出的影片中可以看到,現場一片混亂。甚至警方到達時,這家隱身於居民樓之內的“加工廠”還在忙碌地“生產”。

出租屋裡雜亂堆放的類固醇原材料。影片截圖

原材料來源之謎
新京報記者調查發現,流通於地下黑市的類固醇原材料,大多來自無證生物科技公司。
新京報記者在網站搜尋引擎中輸入關鍵詞“群勃龍原材料”及“康力龍原材料”,出現了多家原材料供應商。每克標價為10-30元不等,商家在產品介紹頁面上標註著“獸藥原料,不可用於注射,僅用於科研”。記者以買家名義聯絡了三家類固醇供應商,在記者表示並非科研用途,而是用於生產後,三家供應商均表示可以供貨。
其中一位供應商表示,其公司出售的性激素類固醇(睪酮)來自合法的持證工廠,部分合成代謝類固醇所需的原材料則依靠海外流入,然後在實驗室內進行炔基化、甲基化修飾。“質量可以放心,我們出的貨肯定純。”他保證。
事實上,性激素類固醇與合成代謝類固醇在化學結構上高度相似,其分子骨架均基於環戊烷多氫菲,由17個碳原子構成四環體系。但合成代謝類固醇是對天然性激素的甾體母核進行特定化學修飾,改變其功能特性,使其在促進肌肉生長等方面具有更強的合成代謝作用。
根據國家藥監局《2023年度藥品審評報告》顯示,截至2023年,中國有超20家企業持有糖皮質激素原料藥生產資質;有5家企業持有醫用性激素(如睪酮)原料藥生產資質;而合成代謝類固醇(如群勃龍等)因醫用價值低、濫用風險高,其原料藥在我國全面禁止生產銷售,無持證企業登記。
而上述原材料供應商所持生物科技公司並不在其中。
2月13日,新京報記者聯絡到了一位持證企業的工作人員,詢問性激素類固醇及合成代謝類固醇所涉原材料是否可能流出,該工作人員表示,幾乎不可能。他說,原料藥倉儲需24小時監控錄影,存取操作必須有兩名授權人員在場,影片資料儲存10年,並與藥監局即時對接。此外,接觸原料藥的員工還需定期透過心理測試評估。
技術方面,每批次原料藥包裝都有“中國藥品電子監管碼”,掃碼可查流向。藥監局也會對合法生產原料藥新增“化學示蹤劑”,產品經質譜檢測可溯源至洩露環節。
張某告訴新京報記者,地下工廠常使用化工級雄烯二酮,一種甾體母核衍生物作為前體,透過非法加氫、鹵化等反應制作合成代謝類固醇。
於磊則表示,相比於各種類固醇成品,其原材料受管控程度弱,運輸也相對容易,因此被廣泛交易。而大多數地下實驗室和地下工廠,都能獲得製作合成代謝類固醇所需要的原材料和助溶劑,經過加熱溶解,過濾,消毒除異物後,簡單包裝,流入市場。
他說,在“黑市”上交易的類固醇原料粉末,質量差別巨大。大多數地下生產製造商並不正規,在製作過程中,使用的過濾手段不足以去除許多型別的汙染物,包括重金屬、化學物質,“有些提供原材料的小廠家,用的是複方藥店灌藥的那種小型灌裝裝置。”

2月9日,於磊表示合作方式可以代加工也可以提供合成路徑由下一級的藥販子自行生產。新京報記者截圖

從根源上杜絕類固醇濫用
“需求在,市場就在。”張某覺得,要打掉所有地下工廠,不是一朝一夕的。但隨著各層面監管體系的不斷完善,從根源上杜絕原材料流入,廠家、藥販子的數量會越來越少。
近年來,多部門持續展開了對類固醇生產、流通的全鏈條打擊。
據知情人士透露,目前藥監局相關部門已對合法生產企業的原料藥植入量子點熒游標記,查獲非法類固醇時可透過光譜分析溯源至洩露環節。對工業級甾體前體(如雄烯二酮)實施 “白名單”採購制,非製藥企業購買需向相關部門備案。
國家郵政局也建立了包裹識別系統,對健身補劑、美容針劑、藥品等高風險品類實行100%開箱驗視。
海關總署官方網站釋出的進出口藥品監管政策等相關資料顯示,海關正持續對進出口類固醇類產品進行嚴格監管。對於列入《中國進出口藥品目錄》的類固醇類產品,需要按照規定辦理進出口許可手續。海關會查驗相關許可證件、貨物的真實性、質量等情況,防止非法類固醇產品的進出口。
同時,司法部門也做出了積極舉措。
《2024年興奮劑目錄公告》顯示,明確將合成代謝類固醇列入S1蛋白同化製劑類別,禁止運動員在賽內、賽外使用。
2019年11月18日,最高人民法院釋出《關於審理走私、非法經營、非法使用興奮劑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明確走私興奮劑目錄所列物質的定罪量刑標準。同時規定,非法經營興奮劑目錄所列物質,涉案物質屬於法律、行政法規規定的限制買賣的物品的,可以非法經營罪定罪處罰。
但監管也存在現實困難。
張某提到,因為法律有滯後性,地下實驗室會不斷透過改變、修改類固醇側鏈等手法修飾分子結構逃避監管。他解釋,每隔一段時間,地下工廠可能將常見於口服型合成代謝類固醇的17α-甲基,替換為乙基或丙基,改變母核的取代模式,從而與受管控的藥品區分。
近年來,選擇性雄激素受體調節劑(SARMs)因結構與類固醇不同,曾一度未被明確管制。地下廠家將其宣傳為“安全替代品”,但實際仍具有類似合成代謝作用。中國在2021年將部分SARMs納入《興奮劑目錄》,但此前已存在多年的監管空白期。
河北馳舟律師事務所主任侯士朝表示,我國現行對“非運動員自用類固醇”缺乏直接約束,導致監管灰色地帶。他解釋,合成代謝類固醇雖然被納入了興奮劑管控目錄,但絕大多數關於興奮劑的法律法規是針對體育競賽和體育相關從業者的。
根據侯士朝以往的司法經驗,判定興奮劑的性質和危害需要專業機構鑑定,而生產、銷售假藥罪的證據標準相對明確,更易操作,因此,司法實踐中,生產、銷售假藥罪已被廣泛用於處理興奮劑案件,形成了一定的判例基礎。
他還提到,網路銷售監管難度較大。在網路銷售環節中,在某些電商平臺會有提示售假的提醒資訊,也會對未獲國家批准的境外藥品採取強制下架措施,但很多賣家在明知違法情況下采用更改藥品名的方式再次上架銷售。微信朋友圈也有關鍵字稽核等機制,但涉案人員透過圖片介紹產品規避風險,打擊效果不明顯。
而從根源上杜絕類固醇濫用,需要消滅“需求”。在社交平臺上,一些專業健美選手、網紅博主也在透過影片科普節目、問答等方式承擔起一部分公共教育工作。
張某被逮捕後的幾年裡,類固醇地下市場曾拔地而起,又逐漸走向覆滅。直到現在,還會有藥販子找到他,求購類固醇藥品,而張某隻說自己“不幹這行了”。
他經常在手機上看到有地下藥商被抓,也時常在睡不著時後悔,“這些壞東西打到別人身上,其實先扎的,是自己的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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