獸爺丨流浪者之歌

2016年年底,深圳在越南海防投資的工業園,終於動工了。
海防是河內邊上的港口城市,離中國邊境口岸只有230公里。當時,越南工業園大都是日韓企業,中國企業還只有五分之一。
要知道,越深工業園早在2008年就立項了。但深圳對這筆投資始終沒有信心,遲遲不肯動工。
讓他們沒想到的是,就在動工兩年後,園區的命運竟然戲劇性地逆轉了。
那是2018年年初,美國已經頻繁宣佈加稅。一開始是洗衣機、鋼鐵和太陽能電池板,到了7月,25%關稅的清單裡,加上了家電、傢俱等818種產品。
短短一年時間,雙方連擊三輪,無端遭此劫難的商品,累計超過了7000種。
關稅焦慮逐漸具象化了。很快,浙江三花、廈門華懋、深圳道通,一批製造企業浪潮般地向深越工業區湧來。
在這之前,他們還在為越南當地的治安擔心,對辦廠猶豫不決。但在關稅焦慮面前,一切都顯得微不足道。
深越工業園造好的廠房,很快就被搶租一空。後來的企業,只能在園區買地,自己親手蓋廠房。
做路由器的深圳企業TP-Link,一開始花了75美金/平方買地皮。只過了6個月,地價就漲到了90美金。
因為時間過於倉促,園區甚至都等不了讓越南政府來修馬路。他們用了9個月,花了高出中國三倍的造價,才讓園區連通了高速公路。
即使如此,深控投還是在很短的時間裡回本了。用這筆錢,他們又在海防拿了一塊地,辦了陶山工業園。
今年,似曾相識的場景,再一次出現了。關稅焦慮的企業奔赴越南,就像朝聖者在耶路撒冷尋找哭牆。
只是海防這樣的越南北方城市,地價已經不可同日而語。
當年TP-Link拿下的地,至少漲了30%。即使是7美元打底的租金成本,也相當於是國內杭州的水平。
更高的關稅,成了懸在企業頭頂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轉移越南,不再具有絕對的價效比。微薄的利潤,就是那根隨時可能會斷掉的細線。
過去六年,中國企業已經習慣了成為遊牧民族:

哪裡土壤適宜,就奔赴哪裡。

1
2014年,墨西哥人Santos來到杭州餘杭的華立工業園。他是來考察的,物件是做電錶起家的華立。
Santos有一塊2100英畝的土地,早年是一片騎馬的牧場。位於新萊昂州的蒙特雷,離美國德克薩斯州邊境,只有不到 150 英里。
華立看上了這塊地,打算複製自己在泰國驗證過的商業路徑。
一開始,華立只是在泰國曼谷投資,建了自己的電錶組裝廠。那時,中國剛加入WTO,一場場反傾銷,讓製造企業疲於奔命。
2005年,華立找到了泰國最大的工業地產開發商安美德集團,一起開發了泰中羅勇工業園。之後數十年裡,成了眾多出口企業的避風港。
江蘇做光伏的天合光能,杭州做輪胎的中策橡膠,富陽做光纜的富通集團,拿上泰國的產地證,利用規則,躲過了一場場反傾銷的打擊。
華立在泰國的經驗,打消了Santos的顧慮。要知道,在當時,整個墨西哥,都還沒有一家中資參與的工業園區。
華立拉來了老夥伴富通,兩家出錢,Santos出地。三方各自取了一半的名字,組成了合資公司Hofusan:

華富山。

2017年8月,華富山工業園開工了。一年半後,迎來了杭州一家做汽車零部件的企業——新座標。
那時,在貿易戰中首當其衝的,是家電和傢俱。第一批轉移陣地的企業,有做芝華士沙發的敏華控股,做記憶床墊的夢百合,還有顧家家居,大都把越南作為首選。
一直到2020年,華富山的招商終於迎來了第一個爆發期。他們甚至成了整個墨西哥唯一一個不需要委託中介的園區。
那一年,美國對越南生產的床墊,也開始反傾銷了。收取的稅率,最高甚至達到了貨值的近7倍。
很快,出口美國的傢俱企業,把目光投向了墨西哥。
在當時,那裡的土地售價在125美元/平,租金也只有6-7美元。場地成本,比越南便宜了三成。
越南的傢俱廠,普工的工資超過了400美金,還時不時有用工荒,招工要花額外的介紹費。而華富山一帶,普工工資還處於265-370美元的水平。
2022年初,疊加海運成本飆漲的因素,傢俱企業終於下了決心。上一批奔赴越南的顧家家居和敏華控股,幾乎又是同時奔赴華富山工業園。
在那裡,他們生產的沙發,只要貼上墨西哥製造的標籤,就能免去25%的關稅,擺進好市多和沃爾瑪的貨架裡。
敏華控股的高管在簽下合同之前,甚至都沒去過墨西哥。他只是在微信上問了三個問題:

廠房多久動工?高速公路造好沒?邊上有正宗的中餐館嗎?

但答案都不重要了。想要留住外貿生意,除了墨西哥,已經沒有選擇。
墨西哥工業園區協會算了一下,不光是華富山工業園,全國所有2027年前待建的土地:

一塊不剩地賣光了。

墨西哥只用了短短的兩個月,就完成了2020年全年投資總額的一半。
而新萊昂州的州長,正值35歲壯年,會用社交平臺X招商引資。2021年剛上任那年,中資企業已經佔了全州的三成,僅次於美國的47%。
在華富山附近,州長修了四車道的高速公路,路旁放上了更多哨所來鎮壓黑幫。
二十多年來,墨西哥首次超過中國,成為美國最大的商品進口國。
但墨西哥的投資視窗也在逐漸關上。供不應求的市場行情,讓今年的工業用房租金,已經比上一年漲了近三成。
2
去年6月,跨境電商平臺Shein和巴西大型供應商簽了一份協議。不出意外的話,200多家巴西工廠就要給Shein踩縫紉機了。
為了促成談判,巴西甚至為Shein免除了50美元以下商品的進口稅。
要知道,在2020年,Shein就在巴西的金融中心設立了國際總部,開始了對中國之外供應鏈的佈局。
但Shein評估了3個月,這樁交易最終還是黃了。
一開始,Shein對巴西供應商的交貨要求是60天。但一改成30天,供應商就崩潰了。要知道,在廣東番禺,Shein對供應商的交貨週期最快只有:

3-7天。

ZARA有西班牙漁村拉科魯尼亞,而Shein有廣州番禺南村。
在番禺,Shein把服裝的價格,打到了zara的三分之一。賴以為生的小單快返模式,在巴西,簡直不敢想。
巴西當地的官員不死心,走訪了很多服裝廠。才發現不僅僅是時間跟不上,很多服裝輔料,紐扣和拉鍊,本地根本就沒有,還是得從中國訂貨。
而在番禺,不管是墨西哥的牛仔褲,印度的棉質T恤,都有著共同的甲方:

卓天商務。

這是Shein在香港成立的公司。他們以卓天商務的名義向工廠訂貨,以外貿代理形式出口到香港,進行貨物報關清關。收入和利潤也最終留在離岸賬戶裡。
在世界的任何地方,都無法複製出番禺的供應鏈了。也沒有任何一個地方,能像中國這樣成為跨境電商的沃土。
2008年,山東淄博人許仰天,在南京創立點唯資訊。做了一家做婚紗的跨境電商,域名SheInside。模式很簡單,從批發市場拿貨,然後掛到網站上賣。
之所以選擇這個賽道,是因為婚禮服當時是銷量僅次於電子產品的外貿產品。比SheInside更早做這件事情的,是上市公司蘭亭集勢。
當時的南京,有中國最早專做外貿營銷諮詢的公司,奧道科技。在奧道,許仰天積累了搜尋引擎最佳化的能力。
2012年,淘女郎這類初代網紅興起。許仰天換了賽道,做起了快時尚女裝。他南下番禺,平臺改名Shein。
一直到2015年之前,Shein都沒有改變在南京的模式。他們更像是買手,到十三行的檔口下訂。
廣州以數十萬計的服裝作坊,產能爆炸,給了Shein試錯的機會。即使是訂100件,也有廠家咬著牙接。
在當時,試圖攻進美國的Shein,在物流和稅費上,還不佔任何競爭優勢。他們只能透過收購現成的本地電商網站Makemechic,顫巍巍地邁出第一步。
2016年,到了美國的Shein處境依然很難。和Shein簽了投資意向書的衛哲,到了加州,打算度假一個月。
他讓太太在Shein下單買了衣服,結果收到快遞,用了整整:

29天。

2018年,作為貿易戰的反擊,中國做出了足以改變一個行業的決定。為跨境電商的零售出口企業,免除了出口稅。
當年,跨境電商狂飆猛進,增長了67%。規模效應開始顯現。另一邊,Shein在美國的線上營銷,開始發力。讓自己成了下載量最⾼的電商App。
Shein得到空前的機遇。很快,他們做到了39刀跨境直郵,並把業務包給了DHL、UPS、EMS和福建企業縱騰集團。
他們在佛山、廣州設起了中心倉和衛星倉。在美國放上了運營倉,先是在印第安納州,然後是南加州。倉庫裡的爆款,收貨時間縮短到了一個星期。
3
今年6月1日的凌晨,杭州蕭山機場停機坪上,一架來自墨西哥的全貨機平穩停靠。
人們把數十個打包妥當的包裝箱,依次送往機艙裡。這些貨物超過50噸,都是電商快遞。
當時,這趟航線停運已經8個月了。恢復航線的背後,其實有另一番考量。
就在這前一天,美國洛杉磯機場的海關倉庫,毫無預兆地:

爆倉了。

很長一段時間來,每天從中國出發的貨機,就有100架降臨在這裡。卸下的貨物,超過了10000噸。
美國眾議院專門做了統計,光是Shein、TEMU,以86型別豁免關稅的跨境小包,每天將近60萬個。平均貨價是55美元,當中運輸關稅能省2-4美元。
來自中國的包裹,被要求一件不落地送入美國海關倉庫裡。
逐個檢查零散貨物,是個大工程。甚至會讓整個機場的貨運航班,因此而癱瘓。
為了不耽誤送快遞,不少貨運代理商開始蛇形走位。
臨時改航線,讓貨機直達墨西哥或者加拿大,然後開著大貨車穿過邊境,把貨物送進美國腹地。
美國海關只是發了個宣告,就雷厲風行開始幹了。他們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乾脆封鎖了貨運商的86型別報關資質。聲明裡,他們說自己封鎖和檢查是有理由的:

86類報關通道混入了壞東西。

但這個理由並沒有說服力。有頭鐵的貨運代理商SEKO,說自己清白得很,據理力爭,於是很快被恢復了資質。
86型別是種海關報關形式,方便高效,重點是還免稅。只要報備的商品不超過800刀,就可以走這個流程清關。
在眾多寬闊暢通的進口通道里,86類顯得狹窄侷促。就在封鎖檢查的4個月前,美國海關還大幅度提前了報關的時限。
過去幾年裡,這條獨木橋,硬是被Shein、TEMU、速賣通走出了陽關大道的氣勢。他們的跨境小包生意,在夾縫之間,越做越大。
美國海關做了個統計,光是今年前三個月,以86型別報關進入美國的貨物,就有將近5億件。
每天,光是Shein和TEMU,就有90萬件快遞:

在大美利堅疆土上自由穿行。

但6月份的這場海關封鎖,更像是貿易戰2.0到來前的預演。狂奔了6年的跨境電商,即將迎來一個前所未有的歷史時刻。
其實在4月,美國就有議員寫了一份法案,《結束中國濫用“小額豁免”規則》。針對的就是Shein。
他把北卡羅萊納州的紡織工人失業,工廠停產,歸咎於跨境小包裡的便宜衣服。
華爾街日報說,一旦86型別的通道被關閉,像Shein這樣的跨境電商平臺,意味著:

魔法失靈。

但過去一年,Shein也一直在為自己鋪設退路。
他們先是找來了上海、廣州、深圳最有實力的跨境物流企業,運去哪、出口易、萬邑通、西郵和遞四方。在美國做起了半托管模式。
這種模式下,賣家可以大批次集中地把貨品送到倉庫,在極短時間內實現出清。
不僅是Shein,更龐大密集的前崗哨所正在佈局:

打槍的不要,悄悄地進村。

浙江、江蘇、廣東很多出口城市,以百萬級的補貼,砸錢扶持民企建起2000多個海外公共倉。
光是2022年,中資在美國投建的海外倉,就超過了250個。海外倉在繞過跨境直郵小包的同時,還解決了物流時效的問題。
中國物流商的強悍,過去幾十年大家都已經知道了。而現在,他們已經深入美國腹地,要改造對方的:

最後一公里。

今年7月,UPS還在財報裡說,靠著兩家大客戶,他們的常年虧損,總算是要出頭了。
但他們的快樂,恐怕很快就要隱入時代的塵煙。
時間拉回到1955年,那個春天,紐約市場上突然湧現了一批女士襯衫:

日本製造,只要1刀。

很短的時間,美國的紡織業就崩塌了。美國南部的紡織業奮起組織反抗,就連25歲的巴菲特,都加入了振興美國工業的行業,花了全部身家買了家老字號紡織廠:

伯克希爾·哈撒韋。

但在日本的製造業洪流面前,他也束手無策。後來,他回憶說,這是自己最愚蠢的一次投資。
1刀的襯衫,因此成為美日貿易戰的導火索,綿延半個世紀。從紡織品到彩電、鋼鐵、汽車。
1985年,巴菲特在那封著名的股東信《研究失敗要比研究成功重要》裡說,面對全球化外國公司的競爭,不及時止損,公司命運就將受到威脅:

當你遇到一艘總是會漏水的破船,與其不斷白費力氣去補破洞,還不如把精力放在如何換條好船之上。

他還用伍迪艾倫電影裡的臺詞,描述自己當時的處境:

這是個前所未有的十字路口。要不失望,要不徹底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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