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最隱蔽的自我剝削:你在用熬夜證明什麼?

睡眠曾經是人類最基本的生理需求,是休息、修復和夢境交匯的場域。
然而,在現代社會,睡眠正逐漸被視為「無用功」——既不能創造經濟價值,也無法提高生產力,被認為是懶惰和缺乏進取心的象徵。
《2024中國居民睡眠健康白皮書》顯示,在超過一萬名學生、上班族和退休職工的睡眠資料中,59 %的人存在失眠症狀,而完全無睡眠障礙的人僅佔 19 %。年輕人更是受影響最嚴重的群體,佔比高達 70 % [1]。
睡眠曾被用作剝奪自由的酷刑,如今卻演變成一種「奢侈品」。在某些行業,熬夜甚至成為衡量員工努力程度的標準。我們的睡眠時間和質量正在被各種外部力量侵蝕,變成一場自願與被迫交織的「自我犧牲」行為。
根據艾媒諮詢的《2023-2024年中國助眠經濟報告》,67.2 %的人承認自己是「主動熬夜」的一員 [2]。

《2023-2024年中國助眠經濟報告》

在深夜,人們沉迷於短影片、直播、社交軟體,同時又陷入對第二天疲憊狀態的焦慮之中。
熬夜導致的睡眠不足不僅影響人們的情緒,還會對大腦認知功能造成傷害,變成某種意義上的「沒頭腦」和「不高興」。
人們為何主動選擇熬夜?他們究竟在逃避什麼,又在追求什麼?
01
功績化社會,熬夜象徵自我價值
與過去農業社會遵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節奏不同,功績化社會的邏輯裡,誕生了 996 或 007,有了大夜班小夜班。
時間與產出,與經濟利益幾乎直接相關。
根據社會學家皮埃爾·布林迪厄的「場域理論」,現代社會中的個人生活不再是由自我需求主導,而是不斷受到外部社會競爭和績效評估的塑造 [5]。在這種結構下,熬夜成為了努力工作的符號,是透過時間壓縮來展示個人奮鬥和生產力的方式。
各種平臺上,分享熬夜學習、工作的瞬間成為了一種普遍現象。無論是深夜加班,還是在電腦前奮筆疾書的照片,大家似乎都在透過這種展示來獲得認同和讚賞。在外界反饋中,熬夜被看作是一種積極向上和拼搏的象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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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學家沃爾特·米歇爾的延遲滿足理論指出,功績化社會中的個體往往更傾向於選擇即時滿足,尤其在面對複雜任務時。短期內的成就感能夠迅速緩解內心的焦慮,而長期收益則被不斷推遲 [6]。
熬夜便成了這一行為模式的具象表現——透過不斷延長工作的時間,個體試圖迅速得到反饋,解決眼前的焦慮。
「只要你努力就會更好」這句話,像一劑慢性麻醉藥,滲透在每個人的身體裡。
我們每天熬夜到凌晨,是因為總有個聲音在說:當前的犧牲是為未來鋪路——我們預設當下的痛苦是兌換成功的必要籌碼,甚至相信「不熬夜等於不努力」。
朋友圈曬加班、職場流行「吃苦競賽」,本質上都在加固「熬夜=價值」的等式。他們對抗的不再是具體的工作量,而是那個不夠努力的自己。
個體在這場「自我價值」的競爭中不斷犧牲自己的生理需求,以換取短期的社會認同和成功的象徵。
《惠子,凝視》
02
當自然節律遭遇 24 小時社會
我們的生物鐘已經被瓦解了。
喬納森·克拉裡在《24/7:晚期資本主義與睡眠的終結》中指出,現代資本主義試圖最大化生產力,因此將睡眠視為一種非生產時間,試圖透過技術手段和經濟活動不斷壓縮人類的睡眠需求。
他提到,如今北美成年人平均每晚僅睡 6.5 小時,而 20 世紀初人們平均睡眠時間達 10 小時。這種趨勢不僅反映了個體生活方式的變化,更是社會結構調整的直接結果 [3]。
人類的生物節律自進化以來便受到晝夜交替的自然調控,褪黑素的分泌遵循陽光變化,引導人們進入睡眠。然而,現代社會的 24/7 運作模式打破了這一自然節奏,使夜晚不再是休息的專屬時間。
24/7 式時間觀,指一天 24 小時,一週 7 天的一種人為製造的時間觀。
和以往的自然時間相比,這種時間觀將白天和黑夜的區隔打破,使人們被裹挾進了沒有間歇的持續狀態,不得不無休止工作;打破傳統二元結構,使睡眠等基本生理需求被改造;造成公共空間和私人時間的混淆(沒有真正的關機),不存在明顯的時間間隙。
《逗愛熊仁鎮》
24 小時亮燈的不僅是全家便利店。深夜直播間的主播喊著「家人們點點關注」,外賣 APP 彈出「夜間專享折扣」,我們不知不覺接受了永不打烊的生活設定,現代人似乎被植入了「24/7 待機模式」
社交媒體進一步加劇了生物節律的混亂。短影片平臺和即時通訊軟體利用演算法精準投放內容,使使用者在深夜不斷刷屏,錯過了最佳入睡時機。電子螢幕的藍光抑制著褪黑素的生成,使大腦誤以為仍處於白晝,導致入睡困難,夜間醒來頻繁。
有趣的是,人們總在工作面前豎起「睡眠保護區」的牌子,轉頭卻給娛樂遞了張不限時的夜場門票。
03
「不睡覺的努力」有效嗎?
對於現代人來說,尤其是在工作壓力和社交媒體的雙重驅動下,熬夜已經成了常態。而這類行為不僅僅是身體上的自我摧殘,更是心理健康的隱形殺手。
根據《心理科學趨勢》上的研究,長期的睡眠剝奪會削弱大腦前額葉皮質的抑制功能,使得情緒的波動更加頻繁。前額葉皮質負責我們情緒和衝動的調節,它的功能受損後,個體更容易失控,表現出憤怒、焦慮甚至抑鬱的情緒 [7]。
馬修·沃克在《我們為什麼睡覺》一書中指出,睡眠不足會使得大腦的杏仁核活動增加 60 %,杏仁核是控制恐懼和情緒反應的核心區域 [4]。杏仁核的過度活躍直接導致了焦慮水平的飆升,而這一點在熬夜後尤為明顯。
它就像情緒的油門,讓我們產生不假思索、不適當的情緒反應,並且不能把事情放到更廣闊或更深思熟慮的背景下去分析。
很多職場人可能會感同身受。每當熬夜過後,第二天的情緒穩定和工作效率都會明顯下降,導致判斷力和情商能力更容易出現問題。睡眠不足的員工更可能責怪其他人在工作場所犯的錯誤,甚至試圖奪走他人的功勞。
與熬夜有關的道德偏差也會以一種不同的名義,即社會惰化效應,來逃脫工作階段的譴責。睏倦的員工在團隊合作時,傾向選擇一條更加自私的路徑來避免繁瑣任務,並且悠閒地混水摸魚。這不僅會導致團隊生產力下降,還會在成員間造成怨憤和人際關係惡化。

神經影像學的研究也表明,大腦負責認知功能的區域對睡眠不足的有害影響非常敏感。睡眠不足的人,時常會經歷「微睡眠的侵入」,

在此期間他們會失去對感官刺激的反應能力達 5-30 秒

[8]。

微睡眠就是那種極其短暫、不自主的睡眠狀態——明明沒睡著,卻一陣恍惚;手撐著太陽穴,上下眼皮打架,控制不住地「小雞啄米」。
長期的焦慮和壓力,逐漸成為了「熬夜文化」的副產品。
世界衛生組織(WHO)曾警示大眾,長期熬夜和睡眠不足對全球生產力和公共健康造成了巨大挑戰,是導致非傳染性疾病負擔上升的主要因素之一。
越來越多的研究揭示了睡眠對身心健康的巨大影響,我們或許應該重新思考這種「奮鬥」背後隱藏的長期健康風險。
《聽見她說》
04
不做工具人,從好好睡覺開始
《我們為什麼睡覺》中提供了 12 條健康睡眠建議,這些建議簡單而實用,幫助我們提升睡眠質量,改善身心健康:
1. 堅持固定的睡眠時間
每天在同一時間上床睡覺,在同一時間醒來。人類是習慣性生物,睡眠模式的變化會使生物鐘紊亂。週末補覺並不能彌補工作日的睡眠不足,還會讓週一早晨更難醒來。為睡覺設定鬧鐘,和起床鬧鐘同樣重要。(如果你只能從這 12 條建議中記住一條,那麼記住這一條吧。)
2. 鍛鍊有益,但要適時
每天至少鍛鍊 30 分鐘,但要在睡前 2-3 小時結束鍛鍊,否則會影響入睡。
3. 避免咖啡因和尼古丁攝入
咖啡因的效果可能持續 8 小時,下午飲用含咖啡因的飲品會影響夜間睡眠。尼古丁也會讓睡眠變淺,並導致過早醒來。
4. 睡前避免酒精飲料
酒精可能幫助放鬆,但會減少深度睡眠(快速眼動睡眠),並導致夜間醒來。
5. 深夜避免大量飲食和飲水
大量進食會引起消化不良,影響入睡;而飲水過多會導致夜間頻繁起床。
6. 避免會破壞睡眠的藥物
某些藥物可能干擾睡眠,包括治療心臟病、哮喘或過敏的藥物。如果遇到睡眠問題,可諮詢醫生調整服藥時間。
7. 限制午睡時間
下午 3 點後避免午睡,以免影響夜間入睡。如果需要,可將午睡時間限制在 20-30 分鐘內。
8. 放鬆的睡前儀式
睡前安排放鬆活動,如閱讀或聽輕音樂,避免白天壓力過大的日程安排。
9. 睡前洗個熱水澡
洗澡後體溫下降會促進睏倦,並幫助緩解緊張情緒。
10. 最佳化臥室環境
保持臥室黑暗、安靜和涼爽,避免電子裝置干擾。移除分心物(鬧鐘、手錶),使用舒適的床墊和枕頭。
11. 適當曬太陽
日光是調節晝夜節律的關鍵。每天曬 30 分鐘以上自然光,早晨醒來時接觸陽光,睡前則調暗燈光。
12. 避免長時間躺在床上清醒
如果 20 分鐘內仍然無法入睡,起身進行輕鬆活動,避免對入睡的焦慮。
《我的事說來話長》
當然,除了這些小貼士,認知行為療法(CBT)作為一種有效的睡眠改善手段,也逐漸被更多人關注。CBT 幫助人們透過調整不良的睡眠認知和行為,恢復正常的睡眠模式
或許,我們需要重新定義生活的成功標準。睡眠不是懶惰,也不是逃避,而是一種積極的自我保護行為。
當螢幕藍光再次吞噬凌晨兩點的寂靜,我們是否把深夜熬成了第二份日班?那些被「再刷五分鐘」延長的夜晚,實則是用神經系統的過載換取虛幻的掌控感。
生命不是永動的齒輪,而是需要冬眠的種子。當你再次點開深夜模式,不要忘了給明天的晨曦留一扇透光的窗。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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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24中國居民睡眠健康白皮書》,中國睡眠研究會
[2] 《2023-2024年中國睡眠經濟行業研究報告》,艾媒諮詢
[3] Crary, J. (2014). 24/7: Late Capitalism and the Ends of Sleep. Verso Books.
[4] Walker, M. (2017). Why We Sleep: Unlocking the Power of Sleep and Dreams. Scribner.
[5] Bourdieu, P. (1984). Distinction: A social critique of the judgement of taste (R. Nice, Tran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Original work published 1979)
[6] Mischel, W. (1974). Cognitive and attentional mechanisms in delay of gratificationJournal of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 21(2), 204–218.
[7] Goldstein, A. N., & Walker, M. P. (2014). The role of sleep in emotional brain function. Trends in Cognitive Sciences, 18(11), 670-676.
[8] Saghir, Z., Syeda, J. N., Muhammad, A. S., & Abdalla, T. H. B. (2018). The amygdala, sleep debt, sleep deprivation, and the emotion of anger: a possible connection?. Cureus, 10(7).
作者:四月
責編:羅文
封面:《不討好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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