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游到海水變藍

所有美國大學中,洋相知道的第一所應該就是MIT
那時他還在上小學,喜歡程式設計,喜歡飛機,喜歡一切跟機械有關的事物。時常跟我們抱怨討厭語文課,討厭繪畫課,討厭舞蹈課上要跟女孩子拉手。幻想著如果有一個地方,能讓他每天只學喜歡的東西,認識的朋友也都跟他喜歡一樣的東西,那該多好。
我們逗他,說那去MIT吧,那裡沒有繪畫課,沒有舞蹈課,甚至沒有很多女孩子,你可以每天專心研究程式設計,做個快樂的小光棍。
這樣的話開玩笑時說過,激勵他時也說過,但我和有剩誰都沒有把這話當真,畢竟一個二年級的小孩子願意把課餘時間用在學程式設計而不是打遊戲,我們已經很驚喜了,多的不敢奢求。
可是你知道,這世上真的有一種小孩,會在立下夢想的那一刻,便認真執著地一步步朝著夢想的方向去努力。
小學五年級時,洋相跟我要筆記本,說科學家都是隨時把自己學習的新知識和新想法記錄下來的,所以從現在起,他要每天記科學日記。
初中時,洋相在家裡宣佈,想要做一個AGI,一個能自主學習各種功能的人工通用智慧,它的名字叫Jimmy
21年時,一直堅持記科學日記的洋相回看19年的某篇程式設計日記,給自己留言:Hi 19年的我,你的解題方法錯得離譜,但思路很好,我已經做出來了。好好努力,再過兩年你就可以像我一樣棒了!
高中第三年時,經過無數次失敗,洋相的第四代Jimmy雖然依舊雛形簡陋得連AI都算不上,但他把這期間自學的ML知識用在實習工作的模型研發上,陸續以第一作者第二作者的身份在科研雜誌上發表了論文。
但很可惜,七歲學程式設計堅持寫日記這些事,就跟天天扶老奶奶過馬路一樣,雖然貴在堅持,卻不好放到簡歷裡。
事實上,從申請名校的角度來看,洋相的短板實在是很多。他在校成績不突出,連年級前十都不是;校外專案拿到名次的很少,也沒有任何競賽大獎;義工club社會性活動雖然都有參加,但全是打醬油的存在。
紙面上實打實能體現的只有高中三年多的實習經歷,但隨著現在research這個賽道水噹噹地擠滿了人,他這唯一的優勢也不是很明顯。
升學顧問說,洋相跟別的孩子最大的區分度在passion上,你們得在文書上下功夫,大學文書一定要早做準備,反覆研磨,要讓AO(大學錄取官)看到他的與眾不同。
所以從去年六月我就開始催洋相早點動手寫個主文書的大綱,勸著催,哄著催,吼著催,就差跪著催。一直催到九月,他一個字都沒寫,固執地認為有的是時間,不著急。
拖延的惡果很快就顯了出來,開學後的洋相在課業和文書之間左支右絀,弄得一團糟。具體詳情感興趣的可以看–當你有一個很倔很倔的小孩兒,這裡不多說了。總之在早申了一個州大,潦草報了四個加州公立之後(這四家後來把我們都拒了,真不如不報,留著那時間讓孩子多寫寫作業),我們決定先把學業救回來,大學申請等到寒假再說。
於是別家孩子研究如何在文書中展現自己最好的一面時,我家天天熬夜補作業,卑微地期望老師不要一怒之下把他踢出去。
12月中旬,洋相把最後一門作業補交上去,在老師那裡確認成績不會受影響之後,小孩兒下午兩點就回了家,飯都沒吃,倒頭就睡。
半夜十二點多,我和有剩正要睡下,這孩子跑來敲我們房門,頭髮支稜得亂七八糟,睡褲擰著勁麻花一樣掛在腰上,顯然剛從床上爬起來:你們要睡了嗎?我想談談大學申請的事。
來來來談談談!跟大學申請有關的事老奴從來不困!
洋相小時候特別喜歡踩水坑,每次下過雨帶他出門,他看到水坑都會歡呼著跑過去,在我一聲聲的“不許踩!襪子都溼了!回家不給糖!再踩打屁股了!”各種色厲內荏的吆喝聲中,踩得水花四濺無比歡脫。
當時做夢也不會想到,十多年後,在寫大學文書時,我們和洋相之間的互動還是一模一樣。
這種時候就看出有顧問的好處了
那些日子我們的交流方式是,我看到文書裡踩雷的部分,卑微建議,洋相不予採納,我喏喏地退下,轉而跑去找顧問。顧問也不同意的,我就死了心,顧問同意的,他自然會去跟洋相談。通常這倆一番廝殺後,顧問會鼻青臉腫地跑來邀功:我建議他刪改123點,他同意了,改了第3點的最後兩句!
。。。行吧,已經很好了,若是老身親自死諫,只怕非但第3點的最後兩句改不了,還有可能母子反目。
不過說歸說,我其實沒什麼可抱怨的,洋相雖然倔,也是真的很辛苦。寒假是1220號開始,各個學校的提交截止日期在11號到6號之間。那些天小孩兒每天七點起床,凌晨一點睡覺,中間所有的時間都用來寫文書。
我和有剩唯一能幫他的,就是蒐集各個學校的資料,提煉概括好,以備寫why school why major時能用上。洋相思路斷了寫不出來時,有剩會開車帶他出去兜風,路上爺倆有時會聊天,大多時候就是有剩開車,兒子坐在旁邊抱著laptop繼續寫。
截至15號,洋相提交了13所大學,基本是一天一個學校。
現在回想起來,這次申學過程中我們犯的諸多錯誤中,最大的一個就是不應該申請太多大學。
其實早在決定把文書暫停到寒假再寫時,我們就從申請名單上刪掉了五六所學校,但後來為什麼又回到原定名單,三個人誰也不記得具體是怎麼回事。只能說當時全家腦子一起壞掉了,完全是機械式執行任務的狀態。
15號晚上吃飯時洋相心情還是不錯的,跟我們說待會兒跟顧問討論完明天MIT的要點之後就睡了,這樣第二天可以早點起來寫文書。
到了晚上十二點,小孩兒還是睡不著,到我們房間,反反覆覆地說最後提交的那個學校的文書有問題,有一篇小作文寫偏了,肯定是寫偏了。
我和有剩安慰他,說明明答得很好啊,顧問也看了,都說沒問題的。你就是太累了,人累的時候看哪裡都覺得不對勁,睡一覺就好了。
我倆七嘴八舌地說著的時候,洋相就坐在床邊沉默地聽著,胳膊支在膝蓋上,腦袋埋得低低的。過會兒他突然站起來,聲音啞啞地說要回屋睡了。
大概是當媽的直覺,看兒子起身,我突然覺得他狀態不大對,下意識伸手拉住,說寶寶你還好嗎,這才發現他滿臉都是淚。
小孩兒顯然已經努力憋了很久,被我這樣攔住,一下子繃不住了,抱住我放聲大哭,說媽媽我好累,我快累死了可我的腦子停不下來,如果AO不喜歡我的文書怎麼辦?如果我寫的東西全是錯的怎麼辦?。。。我努力了那麼久,到底該怎麼樣才能讓他們看到我啊?
我慌了神,語無倫次地說是因為媽媽昨天說你的那個切入點踩雷了嗎?媽媽瞎說的啊,媽媽又不懂,媽媽就是瞎說的,你的文書顧問都說好呢,這個顧問是專家,他說好就真的是很好很好。
說著我自己也開始哭,有剩趕緊過來,哄著勸著地幫我把洋相扶到床上。
當晚一家人談心到凌晨兩點多,我和有剩最終勸服洋相放棄申請MIT,因為當時他的狀態已經繃到極致,再撐下去會出問題的。
可能是安眠藥的作用,可能是前一晚哭得太兇,更可能是之前連著兩週的車輪戰小孩兒體力已經耗盡,第二天洋相一直睡到中午。
事實上兒子睡得是如此地沉,以至於我每次進他房間檢視時,總忍不住要把手放在他鼻子下面試試呼吸。
之後的一個月裡,生活似乎一瞬間回到正軌,有剩恢復了兩邊跑的工作狀態,洋相也恢復了每天上學放學和實習,時不時週末還會跟朋友聚一聚。
偶爾能感覺到他的低落,總是一閃而過,我不想抓著他沒完沒了地長篇大論,便只是很小心地避開申學話題。
但我自己在電腦首頁掛了個放榜日期表格,沒事就點進去看一眼,好像那是個廟,每進去多看一眼,我兒子被錄的機率就會高一點。
轉眼到了二月初,收到州大的錄取信。
很開心,由衷地開心。
因為看了太多申請失利的故事,縱是州大我們也不敢認為一定有把握。
拿到錄取信的當天我拉著洋相出去散步。公寓旁邊有條河,一二月是我們這裡最冷的時候,河面結著厚厚的冰,我和洋相輪流撿起石頭扔向河中央,只在冰面砸出淺淺小小的白印子,一絲裂縫都沒有。
但走著走著,會時不時聽到河底某處傳來砰砰的沉悶的巨響,那聲音低沉悠長,很難形容,像是什麼東西斷裂的聲音,又像是某種猛獸的低吼。
第一次聽到時,我以為是哪裡的樹倒了,拉住洋相不讓他再往前走。第二次再聽到,意識到是河裡傳來的,於是站在河邊屏息聆聽,許久,倆人同時說話,我說,怪不得古人相信有河神,洋相說,應該是某處冰裂開了。
我笑,說你真的很像爸爸,我的基因都哪裡去了?
洋相也笑,過會兒,他說,媽媽,你別擔心我。
我心虛嘴硬地飛快地回了一句:媽媽知道,媽媽不擔心你啊。
沉默地又走了一段路,小孩兒繼續:媽媽,你有沒有喜歡一樣東西,喜歡到一想起它,心裡會充滿各種期待和興奮?我想起Jimmy就是這樣的,有時我會巴不得立刻到五年後十年後,看看那時的自己有沒有學到更多,看看那時的Jimmy是什麼樣,有沒有變得更好。。。所以媽媽你不用擔心我,以後無論去哪個學校,我都不會因此放棄Jimmy。我前段時間的難過只是遺憾沒能申請MIT,覺得很對不起小時候的自己。。。
說到這裡小孩兒眼圈紅了,不再說下去。
我想起七八年前那個畫了好大MIT標誌貼到臥室門口的小男孩,一時間也有些鼻酸,想了半天,認真跟兒子說,媽媽以前看過一個作家的採訪,那個作家說他小時候總聽人說海水是藍的,可是在家鄉看到的海水卻都是黃的,於是某個夏天他跳進海里,一直遊一直遊,想著只要不停地往前遊,總能游到海水變藍。
在媽媽心裡,你就是那個想要一直游到海水變藍的小孩兒。MIT對你並不是一個特定的學校,而是一個目標,一個夢想,這麼多年,你一直都在朝著那個目標努力,而且在無限接近中,單單這一點就不是很多人能做到。媽媽可以很肯定地說,現在的你,付出的每一份努力,得到的每一份成績,都很對得起過去,未來,任何一個年齡段的自己。
收到的第二封錄取通知是Caltech(加州理工)。老實說,這是我們誰都沒想到的。
因為當初最先打算放棄的就是這家。無它,Caltech需要寫的小作文實在太多,而我們偏偏最缺的就是時間。
萬幸放棄前洋相看了一眼各個問題,說他想試試,這些都是他感興趣並想回答的。
只能說他和這個學校真的很搭。
兩戰兩捷,全家進入集體膨脹中:大學申請也就這麼回事兒吧,小case~ 指哪打哪~
隨後開始接連地被拒。
收到第一個拒信時我還挺生氣,覺得就憑你家也好拒我們?第二封拒信時跑去Common App研究文書到底哪裡有問題。被第三家拒絕時只想去Caltech門口磕個頭,謝謝貴校收留犬子。
等到拿到四個拒信一個wl(候補備選)時,我們已經全沒了脾氣,對Caltech的感激無以言表,恨不能把有剩拾掇拾掇送到Caltech AO家裡做牛做馬。
老天保佑,藤校放榜前一天,終於再次收到錄取通知,我和有剩差點老淚縱橫,對著唏噓了半天,說兒子果然是長短板都很突出,就看大學在意哪一頭了,明天的藤校還是不要太抱希望。
每次放榜,洋相都是一個人檢視結果,然後他想什麼時候說,再什麼時候告訴我們。
藤校放榜日自然也是同樣。他在他房間,我們在我們的房間。
七點發榜,隔壁一片安靜。
到了七點二十,隱約聽到他房間傳出說話聲。
我趴在牆上聽了一會兒,確認不是手機外放,是小孩兒在跟誰聊天。壓著嗓子小聲向有剩彙報:好像是在跟同學聊天。。。但聽不清,說話聲嗡嗡的,啥都聽不清。
有剩過來,蹲下身,也壓著嗓子小聲問我:你為什麼要蹲著聽呢?你趴的位置正對著他的床墊,能聽見才見了鬼。
哦哦對,急忙站直了,跟有剩臉對臉貼著牆聽。
沒戲,還是聽不清,媽的公寓隔音太好了。
正貼得耳朵生疼,聽見洋相房間的門開了。要說有剩這人在偷雞摸狗的事上反應是真快,都沒見著他動,已經瞬間移到電腦桌那裡了。我慢了一步,沒搶到椅子,慌了一下,隨即一手扶桌一手扶椅背,對著他的工作電腦做認真研究狀。
門開了,洋相探進半個腦袋。
“那個。。。你們喜歡Yale嗎?”
我長鬆一口氣:喜歡啊,當然喜歡!
每一個能看到我家小孩兒優點的學校,都是爸爸媽媽最喜歡的學校。
截至三月底,洋相的升學季正式結束。總共收到六個錄取,兩個wl(候補),十封拒信。過程中有遺憾,有驚喜,有失落,有釋然,但最終的結果已經遠超我們的預期,非常開心知足。
所以,由衷地恭喜那個從小畫下一個好大夢想,並一刻都不曾放棄的小男孩,恭喜他終於實現童年願望,到了一個可以天天學習程式設計,可以結識很多有著共同追求的朋友的地方。不管最後選擇哪個學校,媽媽相信,那裡的海水一定是最藍最藍的。
但同時,也小小地希望我的小孩兒,未來的大學生活中,即便學習再忙,如果遇到喜歡的女孩,還是要勇敢地去拉人家的手。
因為,人生這麼長,世界這麼大,生活中除了Jimmy,還可以再多裝下一些人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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