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為曾經的文科生,阿倫森對醫療系統的產業化有激烈的批評。右圖為她的新著《老年》。
這兩年,在家裡老人的照顧上,我遇到了一些困難,和家人想了很多辦法,也做出了很多努力。我自己也過了一個年齡的里程碑。頭一回衰老,經驗不足,總想著要不看看學術界怎麼說的 ——人遇到問題,總會去找自己用得最順手的工具箱。折騰良久,我都想再去讀一個老年學(gerontology)的學位。這個學位不少大學有,有的在社會學下面,有的是獨立的,畢竟老年學非常跨學科。
後來又覺得,讀書更好,見識也一樣可以得到,還不用一把年紀跑去考試,寫論文。於是我看了一些相關的圖書。或許大家覺得這個做法有點“書呆子”。不過太陽底下無新事,任何我們覺得困惑的事,一定有他人遇到,有研究人員做過調研,給過建議。特別是質性研究,和文化人類學研究,能直接面對很多社會關注的問題,讓我們看到共性。這一切即便解決不了我們面對的具體問題,也可讓我們超脫具體情境,在別的層面上做些思考。這也是有益的。人生的每一個階段,都給自我打氣,務必活得蓄意而用心,不枉此行:未經反省的人生不值得一過。
我看到的圖書之一,是奧爾巴尼大學創作教授和駐校作家琳恩·蒂爾曼(Lynne Tillman,1947年生)著的《夕陽無限》(Mothercare)。蒂爾曼作品多以諧趣幽默見長。這部《夕陽無限》,話題略有些沉重。它說的是老人的晚年關懷。書名mothercare,直譯為母親關懷,還和childcare(育兒)這個詞相對。老年人到了最後,變得和小孩一樣,要哄,要注意,要關心。孝父母如育兒。作家的母親活到了98歲,生命的最後十幾年,一直被腦積水所困。三姐妹一起用不同方式照顧。蒂爾曼自己出生於1947年,也非芳華年代了。書中寫的是三個老姐妹照顧另外一個老年人的故事。寫得很簡單,是一部短小的回憶錄,也是感慨老人關懷的長篇散文。這種家長裡短的寫真描述,能引起讀者的強烈共鳴。

蒂爾曼和她的《夕陽無限》。
之後我又看到一本《老年:重新定義衰老,變革醫學,重塑生活》(Elderhood: Redefining Aging, Transforming Medicine, Reimagining Life,以下簡稱《老年》)。這是我今年看過的最好的一本書。我先是買下了語音版聽了,不過癮,然後又買了一本Kindle版的,還推薦給很多人。
有朋友告知,剛發現已有中文版,中信出版社出版,名為《銀髮世代》。
此書作者路易絲·阿倫森(Louise Aronson,1963年生)是一位美國老年病學家、作家和加州大學舊金山分校(UCSF)醫學院教授。此書曾入圍普利策獎(非虛構類作品),屬老年學研究的一部經典。書的標題是老年,不過前面也有人生的前半場。總的來說,作者是用一個老年病醫生的視角,思考人生和職業,有一半是回憶錄,不完全是一部寫老年學的著作。從這方面看,書寫得有點超越型別。分類有點困難,劃歸回憶錄、社會學、人類學、散文都可以。老年是醫學問題嗎?是社會問題嗎?是文學問題嗎?是家庭關係問題嗎?是宗教問題嗎?……都是,本來就很複合,這和人生的其他階段是一樣的。
不同的國家和民族,對於年齡段的劃分,方法是不一樣的。中文裡,我們有幼年、童年、少年、青年、中年、老年。但是英文裡劃分更為精細,比如幼年分infant (嬰兒)和toddler (學步兒童)。少年分tween (10到12歲)和teen (13-19歲)。成年之後的人,包括young adult(早期成年)和adult(成年)。中年很漫長,也沒人在乎他們死活,所以就一個詞midddle age一言以蔽之,但願中年朋友看到這裡息怒。
老年最為複雜。人生七十古來稀已經成為過去,西方國家,退休年齡多為65歲。始作俑者是俾斯麥。在美國,1935年羅斯福也透過《社會安全法》,將65歲定為退休年齡。也就是說,人65歲退休,開始享受社會保障金和免費醫療。問題是當時人的平均壽命是58歲。如果活不到65歲就掛了,一輩子的醫保和社會保障金就顆粒無收,國家就穩賺了。截至2024年3月,美國人的平均壽命是77.5歲。社會現在面臨的問題,是社會安全金和醫保賬戶資金緊張,這個話題也是每次大選的兵家必爭之地。
隨著壽命的增長,老年的概念也在拓展,在豐富。在《老年》這本書裡,老年分出了多個階段。彼得·拉斯萊特有一本非常有影響力的書,名為《生活的新地圖:第三年齡的出現》(A Fresh Map of Life: The Emergence of the Third Age)。第三年齡(third age),也就是空巢、退休後的人生黃金期,或者說少壯式老人(young old)。接下來才是第四年齡(fourth age),也就是old-old。此時人體弱多病,需要有人來照顧。我們現在的銀髮經濟,眼睛盯著第三年齡。想拉他們購物,旅遊,以及其他各種消費。不論是營銷部門還是詐騙團伙,都對這個群體鍾愛有加。

《生活的新地圖:第三年齡的出現》。
作為老年病專科醫生,作者對於第四年齡的老人更為關注。在社會上,對於年邁體弱的第四年齡的老人,人們罕有關注。這個階段的老年人,獨立生活能力下降。美國的做法,是分階段分需求,提供不同的公寓選擇,有的是“照護型公寓”(supported living),衣食住行多包辦。另外一種,是老年人還能自己獨立飲食起居,他們可以住獨立生活的公寓 (independent living),或是便利老年人生活的那種55歲以上社群。這些社群,提供的服務更少一些,房產有的是出售的,有的是出租的。大部分美國人到老了,生活還是有跡可循的。並不是傳言說的老了無依無靠。最為關鍵的是,65歲之後免費醫保,且根據早年工作的投入,多少有點社會保障金。
中國養老有的是靠社會,有的是靠子女,不大均衡。靠子女的,基本上是靠自覺,靠孝心。可是傳統的美德還有多少傳揚?獨生子女家庭累死累活。傳統孝道的內涵也變質了,人們從孝順父母,變成了孝順兒童。多少家庭,圍繞著一個小孩,傾注幾代人甚至是夫妻雙方大家庭的所有熱情、注意和精力,精耕細作,掘地三尺,不惜一切代價。對於老人,有的人錢捨不得花,力氣也捨不得出。人性禁不起推敲,這個問題的長期解決,還需要靠社會保障制度的完善。這方面發達國家有現成經驗,應該去學習,尤其是在社會公平的處理方面。
《老年》這本書,是一部非常神奇的非虛構作品。結合了作者作為醫生成長的經驗,和她在照護病人上的經驗,她作為女兒照顧父母的洞見,還有她自己對走向衰老的感悟。書裡也說了一些幕後不為人所知的醫生困惑,醫患矛盾,暴露了美國醫療的複雜體系中一些常見的問題。醫療系統龐大複雜,系統繁多,相互之間未必對接無縫。醫生們常抱怨電子系統的使用:這些系統裡,醫生必須用特定的語言填寫資訊。這些系統主要是為財務目的設計的,而非為患者的護理服務設計的。每個人的情況都不盡相同,這些細微的差異往往無法在系統中體現出來。系統並不關注個人的這些細微差別。
人老了,病就多了,我們也像聽一個“吹哨人”講述一樣,看到了老年病學水面之下的冰山一角。有些疾病,比如癌症和心臟病,往往被認為是“性感”的疾病,醫生對這些病情可能更有興趣。而像便秘或高血壓這樣的疾病則顯得沒那麼“性感”,患者也不會因此得到更多關注。有時,醫生可能對患者的苦惱不感興趣。這些病情無法激發他們的熱情。我曾經親耳聽一個醫生說到所謂“高質量”和“低質量”病人的劃分。所謂高質量,可能是治療能給自己帶來更大回報的那種。可是低質量病人,面臨的痛苦可能更隱蔽,更長期,更受罪。對很多病人和家庭來說,一些狀況是第一次經歷,可是醫生看得太多,搞不好都麻木了。
醫生自己壓力也挺大的。書裡描述了醫生面臨的巨大壓力和消耗,這些都對他們的社會生活和心理健康產生影響。美國醫生高收入,但居然很多人存在精神疾病。作者自己就患上了抑鬱症。這還算好的,醫生自殺率也很高。根據Medscape釋出的一份全國醫生工作倦怠與自殺報告,10%的醫生曾有過自殺念頭。在某些專科中,這一比例甚至更高。例如,13%的受訪醫生稱曾有自殺念頭。其他高風險專科還包括普通外科(12%)、腫瘤科(12%)和傳染病科(11%)。美國每年實際上有300-400個醫生自殺。不知這是壓力太大,還是看多了生老病死,對生命產生了一種虛無?
不過醫生,也不單單是治療某種疾病的科學家。理想情況下,醫生會綜合地看待一個病人的狀況,甚至都需要去洞察患者家庭的複雜關係。這需要的技能不只是生物和化學這些。這就是為什麼美國考醫生不限制專業,甚至有文科生去學醫的情況。我過去在教育系有個同學,本科學的是英語文學,後來讀醫學,在做了醫學院教授之後,又回爐讀我們教育系的碩士來進修。這種複合的經歷,讓她具有獨特的醫療教育方法。例如她讓學生閱讀莎士比亞戲劇《李爾王》,然後討論老年心理和照護問題。
本書作者阿倫森也是這個情況。她本科讀的是布朗大學,修的是歷史與人類學專業,並獲得了文學學士學位。在完成本科教育後,她就讀於哈佛醫學院並獲得醫學學位,後來她又在沃倫·威爾遜學院獲得了藝術碩士學位(MFA)。正是這種複合的經歷,讓她在事業上更為成功。她對人更有洞察。例如,她能看到一些其他純理科背景的醫生看不到的東西。她對人在不同階段的需求更有洞察。比如,在情感需要上,年輕人通常會尋找同齡人,中年人可能會傾向於找比自己年輕的人。女性在育兒階段經歷的壓力很大,而到了老年階段,她們可能會重新獲得一些優勢。同性戀者,尤其是男性,在老年時可能會感到非常悲壯,因為他們往往需要持續表現出吸引力。她能在醫學和科學解決不了的間隙裡,透過人文學科的光照,看見並解決問題。
老年人的健康問題,不只是吃什麼,補什麼,或者是什麼藥,治什麼病。其生活質量和健康狀況受制於很多社會因素。這本書對歧視、忽略、壓榨老人的醫療保健的系統,大膽批判。此書鼓勵我們重新反思老年化“產業”和所謂“銀髮經濟”,而希望大家把老人當老人看,要求醫學界不再將老年視為一種疾病。
我自己在一個醫療健康類的學校做課程,經常接觸到“健康的社會決定因素”(Social Determinants of Health,簡稱SDH)這個說法。健康的社會決定因素,是指影響個人和群體健康的社會、經濟和環境因素。這一理論強調,健康不僅僅由生物醫學因素決定,還受到一系列社會因素的影響,如收入、教育、就業、社會支援、住房條件、環境質量以及獲取醫療服務的機會等。健康的社會決定因素這一概念的廣泛使用和推廣,與世界衛生組織(WHO)密切相關。2008年,世界衛生組織釋出了《健康的社會決定因素報告》(Report on the Social Determinants of Health),明確指出這些社會因素在決定健康結果方面起著關鍵作用。該報告由WHO的健康社會決定因素委員會(Commission on Social Determinants of Health)提出,委員會的工作和報告由流行病學家邁克爾·馬莫特(Michael Marmot)教授領導,他在這一領域的研究對該理論的發展起到了重要推動作用。我很多年前就接觸過馬莫特教授的理論。馬莫特說,你如果很窮,或者是感覺很窮,或是別人使得你感覺很窮,你的壽命也會受影響的。這種社會差異對壽命的影響,具體是如何產生的,確實很難定義。馬莫特將其籠統稱為“地位綜合徵”(The status syndrome)。但是這地位綜合徵並非完全神秘。比如如果某種傳染病大規模暴發,是窮人還是富人首先得到疫苗?答案是不用說的。在19世紀的小說裡,我們經常看到富人的孩子得了當時為不治之症的肺病。事實上,實證研究會告訴你,窮人的孩子得肺病死亡的機會更大。
那麼在老年學的問題上,老年人的照護,這些社會的、心理的、人文的要素遠遠沒有得到充分的關注。阿倫森是老年化產業的反對者。作為曾經的文科生,她對醫療系統的老年產業化有激烈的批評。她作為醫生充滿人文關懷。在加州大學舊金山分校期間,因其專案“透過批判性反思和敘事倡導促進人文主義”而獲得了阿諾德·P·戈爾德基金會教授職位。她的研究最終發展為她的第一部小說《當下疾病史》,這是一部探索醫學和人性的虛構故事集。當被問及為什麼選擇寫虛構故事時,阿倫森回答說:“透過使用虛構文學,我可以把20年的經驗,用我認為最有效的方式寫成一個故事,並從一系列真實的病人和人物中汲取靈感。”這實在是文理結合療效好的跨學科發展的絕佳案例。
在她的第一部小說取得成功後,她的編輯鼓勵她寫一部關於醫學和衰老的非虛構作品。這本《老年》,就是這麼來的。因為這本書,和先前的小說,阿倫森曾被評為“老齡化影響力人物”和“老齡化人文主義領導獎”獲得者。
這本書充滿活力,維度很多,篇幅也很長,寫得清晰而具體。老年學聽起來比較灰暗,容易讓人失去興趣。不過在阿倫森的筆下,老年溫暖和寬厚。人生的後期,可能充滿傷痛與失望,但也可能充滿喜悅和意義,完全事在人為。阿倫森醫生就好比一個老年旅程的嚮導,透過這本書帶我們走過老年的旅程,一路上講解科學知識、文化洞見和各種逸聞趣事。
老人的命也是命。這年頭太多書籍面向兒童,老年學的書籍則不多聽說——至少這是我通過出版界的瞭解。老人,尤其是進入第四階段的老人,是無助的,對他們的忽略和虐待,讓我們看透人心的敗壞。反過來,對這個極為無助的群體中的人,我們若悉心照護,也能讓人看到人性的光芒。衰老是痛苦的,而且也可能是漫長的。沒有人可以回到我們的童年少年,所以沒有必要在青少年問題上掘地三尺。而在老年的問題上,我們所有人要麼已經衰老,要麼正走在這條路上,這是所有人都繞不過的。阿倫森說:“生命只有兩種可能:英年早逝或長壽到老。”這說的不是別人,而是我們所有人,包括正在閱讀的你。
原載於《南方週末》,編輯劉小磊,校對:星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