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文章來自藍方在“優績主義至上時代，如何幫助孩子重拾意義感”杭州分享會上的主題演講。面對優績主義引發的普遍心靈危機，批判性思維能幫助我們審視主流規訓，建立自主邊界，培養心理韌性。也能幫助我們思考：我是一個怎樣的人，我想要過怎樣的生活。
此外，C計劃又有話題直播啦~本週四（5月15日）晚20點，C計劃主創藍方將與人際關係洞察家熊太行連麥對談：“高情商≠討好型人格：用批判性思維重塑你的社交本能”。拉至文末掃描海報預約，不錯過開播提醒~
演講者：藍方
大家好，我是藍方，來自一家教育創新機構，C計劃。
今天的分享，我想從C計劃課堂上的一場真實的討論說起。
你支援高中生雙休嗎？
不知道大家是否有留意這條新聞：春季學期以來，全國各地的高中開始落實雙休制度。這樣一個法律規定，長期被架空，現在終於要被落實了，但卻引發了許多爭論。例如，有的網友在網上直接表達了自己的不理解、不同意——為什麼要那麼急切地推廣雙休啊？又例如在杭州，不少家長在教育局網站上留言，要求學生週末返校。
於是，在C計劃的課堂上，我們也把這個話題拋給了初三和高一的孩子們。你們是否支援高中生雙休？
毫無疑問，99%的孩子都是支援的。但他們支援的理由讓我有些吃驚。
當時在課堂上，不少支援者的理由是：雙休可以讓我更好地自主學習（我想這和班裡有不少“學霸”有關）。在學校裡，老師統一安排，效率不高。自己才知道自己學習的短板在哪裡，甚至在家裡還可以更好地利用AI、B站等工具更高效學習。
課上也有個別孩子選擇反對。但反對原因，不是覺得高中生不需要休息，而是覺得“這個政策沒用”。就算一刀切強制要求高中生雙休，且不說學校、父母也會偷偷安排補課，自己也不會讓自己休息，還是要自習、做作業。
有個孩子舉手說：“老師，我不是不知道休息的重要性。但很奇怪，在寢室裡我只要稍微拿出手機刷一下短影片，幹五分鐘跟學習無關的事，我就會覺得非常愧疚、自責。”他說完這句話，引起班裡其他孩子的強烈共鳴。有孩子說他有一天因病請假，在家休息。但躺在床上心神不寧，躺了半小時還是爬起來自習了一整天。還有個孩子說，他有一次午睡睡過頭，睡了3小時（平時睡1.5小時），感覺良心被刀割，感覺自己虛度了時光，非常自責。
/《壁花少年》劇照/
休息羞恥：習慣努力，不敢倦怠
在座各位家長請想象一下：如果你的孩子也像我們班裡發言的孩子一樣，學習非常有自驅力，稍微休息一下都會良心不安——你會非常欣慰嗎？還是有其他感受？
（觀眾：心疼）
會覺得比較心疼對嗎？
我也是這種感覺。如果我的孩子午休睡了3小時，我會期待他是元氣滿滿、充滿幸福感地起床，而不是陷入到自責中。
其實這些孩子身上，體現出來的就是一種典型的休息羞恥。
不知道現場小夥伴是否聽過這個詞？休息羞恥不僅僅是出現在學生身上，我們很多成年人都會有。我這裡有一個北師大學者做的關於“休息羞恥”的量表，我抽了一些典型題目，大家也可以測測看。（注：這只是該量表中的部分題目，並不是嚴謹、完整的心理測試，測試結果僅供參考）
/想要獲取24題的休息羞恥量表，在C計劃公眾號傳送【休息羞恥】即可領取/
當時在課堂上讓孩子們自測時，差異性很大。有非常鬆弛的孩子，但也有羞恥感強烈的孩子。
而在公共輿論場上，“休息羞恥”其實是得到了很多年輕人——特別是那些曾經的好學生們的共鳴。因為他們總是習慣性努力，總是不敢懈怠。
為什麼有的人會產生休息羞恥呢？休息羞恥它到底從何而來呢？
它當然和一些人格特質有關。例如有的人可能就是更完美主義一些，自律性強、計劃性強；有的人可能就是比較神經質，更容易緊張、焦慮。
課堂上也有孩子提到家庭環境的影響，比如父母對孩子總是有過高的期待、過多的控制。從孩子上幼兒園開始，就把他閒暇的時間安排得滿滿當當，而且不斷給他灌輸“一定要抓緊所有的時間去好好學習”的觀念。也有同學提到過度競爭、習慣於相互比較的同儕關係。
那放大到社會環境中——什麼樣的文化更能催生出休息羞恥呢？
/點選觀看影片/
有孩子提到吃苦文化。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堅強、隱忍一類的詞語，早已是我們從小被教育、被灌輸的中華傳統美德。作為學生，為了更高的分數，作為成人，為了更好的收入、職級，我們可以吃很多很多的苦。我們的孩子可以邊打點滴，邊做作業；我們的大人可以拼命加班，為了工作而犧牲掉健康、休息，和家人共處的時間——這在主流的話語中，都是不重要的事。在這種以功利主義為導向的吃苦文化下，中國人真的是非常地勤勞、刻苦。
例如，中國的年人均工作時間是遠超其他發達、發展中國家。德國人的年平均工作時間是1341個小時，韓國是1901個小時，墨西哥是2288個小時——而中國是2548個小時。從2015年開始，國家統計局公佈的全國企業就業人員一週平均工作時間就一路走高，到2023年時是49個小時，最新的2025年第一季度是47.1個小時，所謂的996、007對我們來說完全是家常便飯。當然，勞動時間長背後的原因是很多的，一個社會的經濟發展水平、勞工保障程度都是相關因素，但工作文化，也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除了這種吃苦文化，另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可能是優績主義的盛行。
/《捫心問診》劇照/
優績主義盛行：我們學會了自我剝削
什麼是優績主義？簡單地說，一個相信“優績主義”的社會里，一個人的成就、地位、回報以及社會評價，是由他的能力、努力所取得的績效直接決定的。
優績主義當然有非常積極的一面。它打破了“一個人的地位、成就由出身、階級決定”的觀念。它塑造了一個更加公平的社會，一個更相信我們每個人的主觀能動性的社會。
但優績主義又帶來什麼問題呢？它會把這樣一種觀念深深地根植在我們心裡：只要你努力，你就可能成功；或者只有你努力，甚至只有比別人更加的努力，你才有可能成功。這讓我們無時無刻不在與他人比較：不敢懈怠，害怕落後。一旦休息就會覺得自己錯失了成功的機會。
與此同時，在這種優績主義之下，“失敗者”的身上其實有著非常濃烈的道德評判標籤：你為什麼失敗？不就是因為你不夠努力，不就是因為你非常懶惰嗎？
這樣的環境會加深我們每個人身上的休息羞恥。在優績主義帶來的自我監視和操控之下，我們每個人都學會了如何進行自我的剝削。正如韓國哲學家韓炳哲在《倦怠社會》一書裡提到的那樣：當功績主體不再遭遇外在的壓迫，而是被自由意志所驅使時，“剝削”它並沒有消失，而是內在化了。
在這樣的文化環境下，我們去跟孩子們說，“你們不要有休息羞恥，你們要好好地休息”——會讓人覺得特別“站著說話不腰疼”。儘管“休息好了，學習會更好”——這樣一個簡單的道理，大家都明白。但依然沒有人能夠停下來。
例如在課堂上，我也向孩子們展示了這個資料。這是OECD（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每年都組織不同國家學生參與的標準化的學業能力測試的結果。測試的科目包括語文閱讀、數學、科學三個科目，這張圖展示的是閱讀成績，但數學、科學的結果也差不多。中國是北京、上海、浙江、江蘇四個地區的學生參加這一考試。
/橫軸：校內外學習時間；縱軸：各國家學生取得的成績/
我們先來看縱軸——這是各國家學生取得的成績。中國學生在過去幾次測評當中，分數都是最高的。
這是不是一個讓人特別驕傲的成績？
我們還要看下橫軸——這是學生投入的學習時間，包括校內外、補習班或者做作業的所有時間。中國學生的學習時間非常長，有57個小時。記得剛剛提到的成年人周平均工作時長是多久嗎？（47.1個小時）。
我們再來看橫軸的另一端。學習時間最短的國家是芬蘭，學習時間大概是36-37個小時。它的學習成績確實沒有中國高，但分數也非常不錯。
我當時在課堂上給孩子展示這個資料，是想說明學習時長可能不是決定我們學習表現最重要因素。我們的學習效率、學習方法、學習動機等因素可能更重要。
與此同時，還有一個值得關注的資料是什麼呢？是孩子們的幸福指數。79個國家，我們的學生排61位。
展示完這些資料後，班裡有個特別敏銳的孩子馬上舉手了。她說：“雖然我們犧牲了很多東西，我們確實很不快樂，花了很長時間來學習，但是——我們的分數就是比芬蘭更高啊。”這樣長時間的痛苦學習，邊際效應是低，但邊際效應也是效應啊。
大家都聽過“一分千人”的說法對吧。例如在廣東這樣高考競爭激烈的大省，孩子錯一道選擇題，扣3-4分，就會被7000-8000個人甩到後面。這就是我們孩子所面臨的殘酷現實。
那我們作為父母、作為教育者，我們該怎麼辦？我們應該放任、鼓勵我們的孩子在這樣一個高度競爭的體制內盡力廝殺？放任他們犧牲睡眠、犧牲健康、犧牲快樂，犧牲自我探索、發展自己興趣的時間、犧牲和朋友歡聚的時間，然後捲成一臺臺學習機器嗎？
/圖源網路/
“四無青年”：普遍面臨的心靈危機
我們今天也有請到綠汀小屋的創始人，長期關注青少年抑鬱問題的盛夢露。青少年的抑鬱問題，受到公眾廣泛的關注。
不同的調查有不同的口徑。這裡所展示的，是一份薈萃分析，我們可以看到在高中生群體中，抑鬱症狀的流行率是22%，高三甚至可以達到30%。而就算我們的孩子從這樣一種高度競爭的狀態中倖存，捲上岸了，考上清華北大了，又怎樣呢？
大家可能都聽說過“空心病”這個詞。它最早是由北大心理學者徐凱文教授提出。當時徐老師針對北大一年級的新生（包括本科和研究生）做了調研。其中30.4%的學生厭惡學習，認為學習沒有意義。40.4%的學生認為活著和人生沒有意義。當孩子來到他的心理諮詢室，他們說的話非常典型：我不知道我是誰，我不知道我到哪兒去了，我的自我在哪裡，我覺得我從來沒有來過這個世界，我過去19年、20多年的日子都好像是為別人在活著，我不知道自己是要成為什麼樣的人。
而這種空心的狀態，也在不斷低齡化。清華大學心理學系教授彭凱平提出中小學生中普遍存在的“四無”問題：學習無動力、對真實世界無興趣、社交無能力、對生命價值無感受。
面對年輕一代的心靈危機， 我們作為教育者、作為家長，到底可以做什麼？
批判性思維：用經典重塑價值觀
回到今天“如何幫助孩子重拾意義感”的主題上。
C計劃是一家推廣批判性思維的機構。批判性思維不是萬能藥，不是解決問題的唯一——我們的教育體制需要改革，社會的觀念需要革新，每一個身處困境的孩子需要接納支援。但在某個程度上，如果我們的孩子，能夠從小具備一定的批判性思維能力，或許可以為他們增加多一層保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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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跟大家分享一些我們在C計劃的課堂和孩子一起讀過的書。第一本叫《毛毛》。它是德國著名兒童文學作家米切爾•恩德的代表作。這本童話的基本設定，是在一個歐洲小鎮，所有人生活都很悠閒。突然有一天鎮上來了一群叫“灰先生”的人。他們長相相似，服裝相同，提著一樣的公文包，沒有名字只有編號。他們給小鎮居民洗腦，說你們的諸多舉止都是在浪費時間，你們應該提高效率，好好掙錢，把節約出來的時間存到銀行裡，這樣才能變得更加富有、更加幸福。書中有個理髮師弗恩，他以前給顧客理髮，每個都要花上20分鐘，邊理髮邊拉家常。但自從被洗腦後，他給顧客理髮時一言不發，兩分鐘就搞定了一個客人。後來他還僱傭了一個徒弟，他專門去監控徒弟是否有多餘的動作，有沒有做到效率最大化。但弗恩最後發現，儘管自己效率越來越高、掙的錢越來越多，但時間並沒有變多，生活也沒有更幸福。
而我們的主人公毛毛，一個神秘的小女孩，她與灰先生非常不一樣。她每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安靜地傾聽，聽別人聊天，吵架、說白日夢，聽孩子的奇思妙想。她透過安靜的傾聽，幫助人們去建立深刻連結，鼓勵大家去審視和尋找內心真正渴望的東西，她讓人們學會從容地花時間。在這個故事裡，毛毛與灰先生髮生了許多戲劇化的衝突，結局也很童話，毛毛在時間大師的幫助下打敗了灰先生。
在C計劃課堂上，我們會跟孩子們討論：毛毛象徵著什麼？灰先生象徵著什麼？他們分別代表著怎樣價值觀、代表著什麼樣的生活方式？我們會向孩子提問：你更想過哪一種生活？你覺得什麼對你來說是最重要的？當你覺得某樣東西對你而言很重要時，你究竟有沒有在這件事上花時間？
如果我們的孩子，在他們塑造自己價值觀、人生觀、世界觀的關鍵期，都能讀到如此精彩、經典的作品，都有人能和他們去討論故事背後的一系列更深刻的話題，那孩子們是有可能會對當下的社會規訓、對絕大多數人所信奉的消費主義、功利主義保持自己的批判和反思的。不是人人如此、不是向來如此，它就一定是合理的。孩子們也會對自己想要的生活有更深刻的思考。當有過這些思考的孩子，來到高強度的應試競爭中，在面對現實時他可能會做出一些妥協。但他心裡知道自我的邊界在哪兒，他會守護自己內心最重要的價值，他不會為自己休息了片刻而愧疚自責，反而會為自己守住了作為人的尊嚴、權利而感到自豪。
除了《毛毛》，我還想跟大家分享一本國內的經典童書，《我要做好孩子》。這本書講述的是30年前北京一個高知家庭的孩子小升初的故事。但到了今天，我們的孩子讀起來，仍有強烈共鳴。30年前那種極度內卷的壓力，在30年後沒有任何改變，甚至變本加厲。
這本書的主人公是六年級學生金玲，她機智、善良、正直，心思敏感細膩。但她一直有個問題：她的學習成績不夠好，特別是數學不夠好。這本書講的就是金玲和媽媽在小升初的關頭為了提升她數學成績而發生的一系列的故事。
我們在C計劃的課堂上跟孩子去討論這本書的時候，有很多很有意思的角度。例如，為什麼金玲的數學成績不好？她的媽媽完全被焦慮裹挾，一會認為她智商不夠，一會兒認為她太胖，一會讓她刷題、找名師、報補習班，但都沒有解決問題。在課堂上，我們就會帶孩子去分析金玲學不好數學的內外因，是不知、不能、還是不願？金玲為什麼對學習數學缺乏內驅力？背後的根源究竟是什麼？
我們透過這樣的一些分析，想帶給孩子們的是什麼呢？在社會競爭中，我們難免會遭遇很多挫折。但當我們遇到挫折時，有沒有足夠的心理韌性去應對。而心理韌性的來源之一，就是我們是否能合理地對挫折歸因。不是簡單地去自我否定、自我PUA，或一味甩鍋、覺得都是別人的過錯，而是能用一種實事求是、就事論事、自我負責的態度去分析每一個問題：它背後的原因是什麼？針對問題，可以採取的有效手段是什麼？在直面問題、分析、覆盤的過程中，找到對生活的成就感和掌控感。
除此之外，我們還跟孩子們討論什麼呢？就像這本書的大標題一樣《我要做好孩子》。我們該怎麼評價一個孩子？“好孩子”的評價標準是什麼？我們如何看待主流評價標準，看待他人的期待，看待社會的規訓？我們能不能打破單一的評價標準，建立起多維的價值來源呢？
最後做個總結。在這樣一個內卷的時代，不管大人小孩，我們都要回應這樣一個問題：我想過一種什麼樣的生活？
批判性思維能幫助我們去審視主流規訓，建立自主邊界，也能幫助我們去思考我是一個怎樣的人，我想要過怎樣的生活。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必然會遭遇失敗，挫折，這也需要我們具有相當的理性思考的能力，真正地自我接納，就事論事地分析原因，尋找解決方案，培養心理韌性。這也回應到《學會思考》這本書在這個時代的重要性。學會思考，它可以幫助我們去成為一個完整的人、獨立的人、有韌性的人，幫助我們去抵禦這個時代的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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