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再假裝自己是個不缺愛的人”

Sayings:
這是「世相來信」的第 24 期。
翻看這個月的信箱時,我有種強烈的感覺:
在過去的這一年,我前所未有地想要感謝和讚美一個(已經開始過時的)網路流行語——“i人”
我甚至覺得,“i人”這個詞在全民範圍內的流行,是近一年來發生的最好的一件事。
對“不合群”的人來說,它帶來一種天然的自洽。
在 mbti 人格測試體系裡,“i”這一人格占人口比例的 50.9%。融入半數以上人群,是安全感、歸屬感,是無須負疚的自我認同。
今天的兩封信都來自 i 人,關於他們在當下緩慢達成的自我接納。
一封來自@W先生。他是 INTP,正在逐步接納自己的“不上不下”。
一封來自@餘堯再。她是 INSJ,正在逐步接納自己在親密關係裡的習慣性自我欺騙。
他們的信都很長,從當下的二三十歲寫到青春期,從能接納的問題,寫到暫時無法接納的鬱結。
以下是他們的來信。為保護隱私,部分細節有刪減。
如果你也想給我們寫信,拉到文末,檢視郵箱地址即可。
01
“我不想再假裝自己是個不缺愛的人“
親愛的新世相和他的讀者們:
新年已經開始四天了,直到今天落款還是很難變成 2024。我這兩天總會頻繁暗自發問,好像是寫了總結就會能更看得清自己的收穫一樣。但轉念一想,一定要有收穫、有長進才是好的一年嗎?
我的思緒總是這樣漂浮不定,以至於才寫到這裡就已經跑題了。
這幾年的狀態一直是這樣,總在“談收穫”和“講感覺”上反覆橫跳。當我暗下決心要弄明白自己真的想要什麼時,我反而更不明白自己了。
不過,過去的一年我不再逼自己了,焦慮的感覺不再像連成一大片綿延幾萬裡的烏雲,我的天空也漸漸豐富起來。
我也不再過度責怪自己了,不問自己為什麼別人可以自己不行,也不會像長者一樣訓斥以前的自己為什麼會犯這麼簡單的錯誤,我能看到以前自己的弱小和無助、痛苦和掙扎。我也不再貶低自己了,看清了自己的勇敢,承認了自己的能幹。
我終於可以和自己站在一邊了。我也不再比較了,不再後悔了。
上次回信時,你問我開始轉變的契機是什麼。我簡單說下。
22 年單位體檢的時候,我發現甲狀腺上長了一個結節。去穿刺,發現是惡性的,就是所說的甲狀腺癌。然後,就住院治療,需要切除甲狀腺。
我住的那個病區是甲狀腺乳腺病區。甲狀腺比乳腺癌更幸運一點,我的病房裡面除了我,都是乳腺癌化療的阿姨。第二天我就要手術了,晚上只有我和兩個化療的阿姨在病房,其中一個是新住進來的,那天晚上是二輪化療的第一針。
針剛剛打上不到 15 分鐘,那個阿姨便開始高熱。我去護士站要了個溫度計的功夫,她就開始因為高熱抽搐起來,我趕緊按住她輸液的手,避免她咬到舌頭。醫生來後,不慌不忙給了一針退燒針。他看我有些驚慌,就說,這是人體的保護機制啟動了,在我們科室很正常,你安心睡覺吧。
其實那天晚上一直沒怎麼睡,然後就想著要好好活。身體器官各個細胞都那麼努力了,思緒上的東西就不要再放任自流。
我在體制內工作,今年是我工作的第三年。
父母總說我從小到大都省心,工作、學習、身體很少需要操心。他們對我的工作非常滿意,認為我覺得我的不順心一是我內心敏感,二是我未經社會的毒打從未吃過苦,三是我太清高不願意低頭。想要辭職的想法簡直就是瞎胡鬧、不知足。
但我意識到一個問題。我一直在偽裝成另一個人,不只是工作上。
同事和朋友都覺得我是個開心果,覺得我很擅長調動氣氛們,大大咧咧,不會讓別人覺得尷尬。確實如此,在陌生的社交環境裡,如果大家都不熟,我會主動挑起話題,抖一下機靈,把場子熱起來。
但我的心裡很慌張。我的 MBTI 是 INSJ,我其實很怕大家的目光聚集到我的身上。
我只是在假裝自己是個外向的人。
更確切地說,我在假裝自己是個不缺愛的人。
我發現自己特別喜歡在別人面前假裝爸爸媽媽很恩愛,假裝是在愛裡長大的。我還喜歡假裝,自己在感情裡也是被堅定選擇的一方。
有件事我一想到就很羞恥。那就是我沒有任何一個男性好朋友。生活裡出現任何一個男性,我第一眼就會判斷他是否適合成為我的伴侶;如果不適合,就沒必要做朋友。這真的讓我很羞恥,看到男人只能想到愛,想不到其他。
更可笑的是,我會對外“美化”這段關係,想讓外界相信,他更愛我,而不是我更愛他。
我會和每一任伴侶約定說,“對外一定要說是你追的我哦”。想到這點,也讓我很羞恥。
我決定不再嘴硬了。我開始承認自己缺愛,承認自己原生家庭帶來的影響。直面這些之後,有些問題才能問的出口,“愛是你生活的全部嗎?”“為什麼像癮君子一樣稍微一點點愛就一敗塗地呢?”“你是能看到他的滿目瘡痍的吧,只為了一點點愛,就能忍受這些嗎?”“你以為只跟他們玩玩,殊不知自己才是那個玩物吧!”
我小時候老是做同一個夢,每一次都會在同一個位置嚇醒。夢裡我和一堆撿垃圾的小孩子一起到處拾荒,有一天我們在垃圾堆裡面翻出來一個又紅又大的蘋果,因為人非常多沒辦法每個人都分到,就想了一個辦法,回到了我們住的一個茅草棚,將蘋果綁在房樑上,誰跳的高最先咬到那個蘋果,這個蘋果就是他的。大家就紛紛跳了起來想咬到這個蘋果,我跳著跳著突然看見我的爸爸抱著一個乾乾淨淨的小孩從茅草棚前路過,我慌忙看了一眼渾身髒兮兮的自己,想喊他卻沒喊出口,而他卻瞥了一眼一堆髒兮兮的小孩,護著他抱的孩子快步走開了。我每次都會在這裡嚇醒。
從五個月到十一歲,我都寄人籬下。上初中後來到市裡和爸媽生活,那時候家裡已經有一個妹妹了。初中在家三年後,高中之後就開始了住校的生活,緊接著大學、工作,我彷彿一直遊離在這個家之外。
我還記得老友記裡面一句臺詞“莫妮卡,餅乾別吃太多,切記,那些只是食物,不是愛。”當我第一次看見這一幕的時候,我的眼淚噴湧而出。
今年我或許沒有什麼實質收穫,但是我的內心確實跨出了一大步。我不再允許自己窩在陰暗的一角繼續長黴。我愛上了大自然和太陽。
我開始設法讓身邊的人知曉,我心裡是有一個社交界限的。我意識到只要多表達一些內心的意願,別人就不會非要把你推到開心果的位置。
這對我來說沒有聽起來那麼容易。可能對很多人來說都不那麼容易。但我可以分享一個方法,就是從親近的人開始,一點一點想他們展露我真實的感受和想法。從他們的反應裡獲得一些信心和好的反饋後,我再慢慢擴大範圍。
真的沒有什麼壞結果。我曾經恐懼的一切,都沒有發生。
但我還是很難跨越親密關係的門檻。上一段戀愛發生在兩年前,在那之後,我依然容易在什麼都還沒開始的時候東想西想。在這個問題上,我還沒有想清楚,也很難想清楚。
你要問我拯救自己的答案是什麼,或許是平和的內心。或許根本不需要答案。
就寫到這裡吧,我要去給領導打掃衛生,擦菸灰缸了。
餘堯再
02
“哪有那麼容易自洽,
人都是社會動物,就算我不是,我媽也是“
世相來信編輯部:
見信好。我是一個來自陝西目前在深圳的打工人,快三十,男生。我不覺得我有很苦大仇深的人生,也絕沒有光鮮亮麗的近況和未來,就這麼一天天過著。
在媽媽眼裡,我是她遠在一線城市的驕傲;在奶奶眼裡,我是她一打電話就催促回老家的漂泊吃苦的孫子;在同學眼裡,我是失聯許久的大城市裡的一個關係;在朋友眼裡,高薪光環有人格魅力的好兄弟;在領導同事眼裡,年底我新換了工作,他們覺得我很厲害。
但是我很困惑,我相信對於很多人來說,我的人生經歷已經是底層普通人的上上之選,小學中學大學,大公司大公司第三份工作還是大公司,比上不足,比下綽綽有餘。但我發現有很多事情是依然是無解的,這讓我很迷茫,一陣痛苦一陣佛系,時而追求時而擺爛,反覆掙扎,身心俱疲。
長輩們會催婚,我並不反感結婚但也不期待,我有自己喜歡的姑娘,但是我很疑惑,沒有錢怎麼結婚。
奶奶會說,你找一個家庭條件好的女孩,或者找一個不要求房的女孩,我只有苦笑,感情這東西來就來了,怎麼挑,又不是相親。
媽媽會說,所以你要現在開始存錢,這話沒錯,但是要存到什麼時候去,我在深圳也要生活,而且你們是現在就催我結婚,不是剛說了存錢嗎。
姑姑會說,你存幾年錢回西安來買個房子,這好像是一條【正確】的路徑,但是我內心抗拒,我已經不適應家鄉的氣候生活,我在深圳的一身所學回去毫無用處,我不甘心就這麼回去。
然後大概每年數次爭吵或是心平氣交流之後,他們問,那你想怎麼辦?是啊,我想怎麼辦,那就,再看看吧,我總是這麼說,我也不知道怎麼辦。
女朋友去年到今年和我鬧過分手,我是真能理解她的委屈,但我確實也覺得前路迷茫。結婚是頭等大事,要買個房子吧,要買個車吧。這樣一算,七七八八的花了一大通,背上了房貸並且房租沒有省下來,將來家裡催完婚還要催孩子,我們生活的質量可能從 7 分降到 3 分甚至更低,不可避免的能夠看到未來有很多矛盾,這是我們想要的嗎?沉默。
你看,其實誰都沒有問題,要說問題,可能是沒有錢?所以又繞回來了,未來在哪裡,我也不知道怎麼辦。
我是陝西普通一本經管專業畢業,沒什麼含金量,僥倖踩上末班車校招進入深圳某大公司。那年我 22 歲,那時我就很清楚,三十多歲要是沒幹出個名堂,就被迫逃離北上廣吧。
所以我在第一份工作裡,拼命學習拼命找機會,接專案累資源抬身價,幸運的是,每一個領導在我迫切想要改變的時候都扶了我一把,這讓我有足夠的經驗和履歷面對第二份工作,並且拿到了不錯的薪水。
第二份工作和第一份工作如出一轍,是我的不是我的,只要領導同意讓我幹,我一定會去幹。但問題也隨之而來,越往上走越難。
最讓我感到害怕的是,據我觀察高職級崗位的人都在 35 歲上下,我不知道我還有六七年的時間才 35 歲,這段時間要幹嘛做什麼,工作進入了瓶頸期,往上,年級太輕並且還沒有優秀到別人可以破格錄用我,維持現狀是最可行的方案但是我深深的不安,不知道自己這樣子過五六年是否還有現在的雄心壯志和能力水平。
綜合看下來,我一下子失去了目標,也不是失去了目標,是目標彷彿有硬性的時間限制,所以有點不知所措,我真的努力了,但現在我也不知道怎麼辦。
你看,我好像生活的風生水起,但是也是迷霧重重且迫在眉睫。有朋友勸我你就這樣一輩子不也過的挺好,但是避開這些所有問題的前提,是面對更猛烈的離經叛道的批判。或許自己的小世界可以自洽,但是人是社會動物,就算我不是,我媽也是。
比如我其實是個 i 人INTP,但不熟的人可能都意識不到。因為純 i 人是沒有辦法帶團隊的,你很難幫助你的團隊去和外部溝通。我又不是純技術崗,所以我其實迫於需要,表現成一個可 i 可 e 的人。
很多人會講勇氣,會將面對生活要充滿信心。但我也是今年才意識到一個問題,那就是我非常需要認可。
我最初很難想起來是什麼導致的。能立刻想起來的是,我有個堂哥,比我大一歲。因為城市很小,大家上的都是同一個小學,所以我們一週能見個三四回。他跟我完全相反,是那種會哭會鬧會發洩的小孩。長輩在他面前總說,“你學學你弟弟”。
這對我似乎是一種暗示。因為從一年級到六年級所有班主任給我的期末評語都是不愛說話,或是上課不積極回答問題。這讓導致我的自我認知非常混亂,一邊被人批評不愛說話,一邊又被讚賞,不表達,不惹事,做一個省心的孩子是好的。
我甚至不會哭。因為我從小不愛表達情緒,我會覺得哭是一件丟臉的事。我記憶裡很少有自己哭的畫面,哪怕是因為什麼事情感動了,也會把情緒控制住,只是眼睛溼一溼。
我盡力把自己做好,但是性格中懦弱、畏難、渴望被認可的部分,時常還是會困擾著我,我盡力自己調整但這花費了我很多精力,叫內耗吧應該?
如果說今年我有什麼長進,那就是我認識到情緒穩定其實不是個好詞兒。我需要把自己從一個抽象的狀態變成一個具體的人,感知更清晰的自己。
“原來這樣的事情就是會讓我心裡不舒服。”這是我今年時常覺察的一種念頭。它對我很新鮮,它不見得令人愉快,但我越來越能接受它的出現了。
對了,我還會哭了。不是那種發洩的哭,是情緒到了之後,我不會把眼淚控制住了。
上一次哭出來,是看《年會不能停》的時候。我知道它是喜劇片,但看到裡面有一段,大鵬演的那個男主角陰差陽錯從小城到了大城,興致勃勃地走在去招待所的路上,容光煥發的時候,我突然就想哭。命運總是對普通人開玩笑,太多事情沒有辦法掌握在我們手裡。
那是個很一瞬間湧上來的情緒,但我這次沒控制。
至於現實的那些問題,我只能說,再看看吧。
可能等到父母老邁離去,等到愛情無果離去,等到求職不得離去,才會有結果吧,我不解決問題,那問題就解決我,這是我大概能看到的,正在努力避免的,未來。
最後,新年又開始啦,祝願讀到我的信的人越來越好,期待回信。
W先生
【寫在最後】
@餘堯再 在給我回信時說,自我接納是一個極其痛苦的過程。“如果是在電視劇劇情裡,我會把自己這個角色罵死”。這遠比做 100 道人格測試題要複雜得多。
但它是必要的,很多痛苦而艱難的事都是必要的。至少,我越來越想要對自己承認這一點。
我還想提一些翻看這個月的信箱時,在一些信件中看到的話題。很希望在接下來的幾個月,和你通訊探討:
1.關於“錢”,關於物慾,關於對金錢的焦慮;
2.關於“病”,關於我們身體的脆弱,關於對衰弱和死亡的恐懼。
最後,再次分享我們的信箱地址:
我們會在每個月的月末,基於來信,做一些分享和策劃。
期待你的來信。期待你在面對我們時,能找到講述自己生活的慾望。
   撰稿:梁珂
 晚禱時刻:
電子郵件永遠不會沾上淚水。
——安赫萊斯·多尼亞特
 期盼來信,
 祝新年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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