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經濟學有個非常著名的觀點:“通脹在任何時期都是貨幣現象”,並認為只要控制央行貨幣供應量,就能解決通脹問題。真的是這樣嗎?
20世紀以來美國曆次通脹:

作為世界經濟中心,美國的通脹資料在一定程度上能反映全球物價走勢。按照經濟學的定義:“通貨膨脹是持續性、普遍性的物價上漲”。近百年來,美國一共經歷了9次通貨膨脹(持續一年以上通脹率>5%),基本都是全球地緣動盪的時期。
第一次通脹是1916年—1920年。歐洲爆發第一次世界大戰,由於交戰國之間的海洋封鎖,包括英吉利海峽、直布羅陀海峽、黑海海峽等航運要道經常處於關閉狀態,全球供應鏈陷入中斷,各國物價飛漲。即便是遠離戰火的中國,也出現銀行擠兌潮。一戰後,列強忙於劃分勢力範圍,接連爆發了蘇俄內戰、希土戰爭、蘇波戰爭等代理人戰爭,物資依舊緊缺。直到1921年華盛頓會議後,列強之間的矛盾得到緩和,全球通脹才告一段落。
第二次通脹是1941年—1944年。法國戰役後,整個西歐被納粹德國佔領,美國金融市場遭受重創。為了削弱英國抵抗能力,德國採取“狼群戰術”,襲擊駛往英國的商船,導致歐美貿易脫鉤。美國經濟從通縮轉入通脹,物價暴漲。到了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美國被拖入二戰。一方面是軍費開支激增(需求擴張),另一方面是海上商路受阻(供給收縮),美國遭遇兩位數級別的通脹。直到1944年盟軍進入反攻階段後,海上商路重新打通,美國通脹率才回落。
第三次通脹是1946年—1948年。二戰後,世界形成美蘇並立的雅爾塔體系。丘吉爾的鐵幕演說,標誌著冷戰拉開序幕。在這一時代大背景下,蘇東陣營和西方世界出現經濟脫鉤。最典型的事件是東西德分裂,原本統一的德國供應鏈一分為二,物價飛漲。為了增強對歐洲的控制,美國出臺“馬歇爾計劃”,對西歐提供經濟援助;蘇聯也不甘示弱,將東歐納入自身經濟迴圈。在東西方脫鉤的背景下,全球通脹急劇拉昇。
第四次通脹是1951年—1952年。朝鮮戰爭爆發後,中美先後投入上百萬兵力。這場戰爭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被視為美蘇之間的代理人戰爭,為了籌集物資,美國大舉增加軍費,通脹率節節攀升。直到“第五次戰役”後,中美進入對峙期,美國通脹才得以回落。值得一提的是,朝鮮戰爭使美國重新審視對日政策,美日簽署《舊金山和約》,日本成為遠東反共橋頭堡,透過承接美國軍事訂單開啟經濟騰飛之路。
第五次通脹是1969年—1971年。60年代後期,為了防止共產主義在東南亞傳播,美國發動越南戰爭。1968年,北越發起“春季攻勢”,戰爭規模擴大化,美國被迫上調軍費開支,通脹問題捲土重來。正所謂解鈴還須繫鈴人,這輪通脹直到1971年才得到解決,其背景是基辛格訪華,中美關係破冰,在確信中國不對外輸出意識形態後,美國決定從越南撤軍,並削減軍費。
第六次通脹是1973年—1976年。第四次中東戰爭後,為了報復西方對以色列的偏袒,OPEC聯手宣佈石油禁運,油價漲了四倍,史稱“第一次石油危機”。為了遏制通脹,美聯儲大舉收緊貨幣政策,但收效不大。受高通脹影響,共和黨總統福特連任失敗,成為二戰後首位連任失敗的美國總統。
第七次通脹是1978年—1982年。伊朗革命後,全球原油供應出現500萬桶/天的缺口,油價上漲3倍,“第二次石油危機爆發”。隨之而來的兩伊戰爭加劇了全球能源供應短缺問題。在輸入性通脹的影響下,儘管美聯儲大幅上調基準利率,美國物價猶如脫韁野馬般飆升。民主黨總統卡特連任失敗,成為二戰後第二位連任失敗的美國總統。
第八次通脹是1990年—1991年。由於伊拉克入侵科威特,中東石油供應出現缺口,全球油價暴漲。為了解決通脹問題,美國發動“海灣戰爭”,以摧枯拉朽之勢擊敗了薩達姆的部隊,油價高位回落,美國通脹問題得到緩解。儘管如此,時任總統老布什在後來的美國大選中遭遇失敗,成為二戰後第三位連任失敗的總統。由此可見,美國選民對通脹幾乎是零容忍的態度。
第九次通脹是2022年—2023年。蘇聯解體後,美國一度處於獨領風騷的狀態,全球地緣形勢相對穩定,OPEC在能源政策上積極配合美國。但2008年以來,隨著美國相對優勢下降,全球地緣形勢再度緊張起來。特別是俄烏戰爭後,國際油價暴漲,美國通脹問題捲土重來;巴以衝突則加劇了通脹的不確定性。對拜登來說,今年連任與否的關鍵因素取決於通脹走勢,而通脹的背後則是地緣政治。
事實上,可以把通脹劃分為兩種型別,一種是可控的通脹,主要是需求端擴張引起;另一種是不可控的通脹,主要是供給端收縮引起。近百年來,區域性戰爭引起的通脹往往是可控通脹,主要系軍費開支激增所致,比如朝鮮戰爭、越南戰爭、海灣戰爭等。陣營間全面對抗引起的經濟脫鉤往往會造成不可控通脹,因為在這一過程中會伴隨供給端劇烈收縮,比如一戰、二戰、冷戰高峰期。
對於央行而言,需求擴張引起的通脹往往可以靠收緊貨幣政策來解決。但當央行面臨供給收縮引起的通脹時,往往是無能為力的。如果為了遏制通脹而收緊貨幣,容易產生滯漲,菲利普斯曲線失效;如果為了降低失業率而增發貨幣,容易導致通脹螺旋上升,最終演化為惡性通脹。
美國和英國物價指數走勢:

在19世紀的金本位時代,儘管貨幣供應量受到約束,但每當地緣形勢惡化、供給端收縮的時候,也會帶來通脹問題。19世紀美國共經歷過兩次惡性通脹。第一次是1810年—1815年,其大背景是拿破崙戰爭。歐洲出現陣營對抗,一邊是由英國、普魯士、俄國、奧地利組建的反法同盟,另一邊是法國、波蘭、薩克森為代表的法國陣營。為了打擊法國經濟,英國宣佈對法國實施海洋封鎖,限制中立國船隻駛入歐洲大陸。這一政策導致美國與歐洲貿易被動脫鉤,雙邊進出口額下降80%。由於失去了來自歐洲的原材料供應,美國商品價格暴漲,通脹急劇抬升。為打破英國海洋封鎖,美國不惜加入法國陣營,第二次英美戰爭爆發,然而此舉卻導致美國外貿環境進一步惡化。直到拿破崙戰爭結束後,英國才解除了對美國的貿易封鎖,美國通脹問題得到解決。
美國第二次惡性通脹出現在19世紀60年代。南北戰爭爆發後,一方面是軍費開支激增,另一方面是戰亂帶來的生產力破壞,美國再次出現物價失控的問題。到了戰爭後期,由於北軍大肆燒殺搶掠,南部種植園經濟遭到嚴重破壞,物資供應短缺。哪怕是供應量相對穩定的金幣購買力都出現下降趨勢,至於為了應付戰爭而發行的綠紙鈔,價格更是一落千丈。
美國各類資產長期收益率:

所謂“通脹在任何時期都是貨幣現象”,未必準確。在金本位時代,哪怕貨幣供應量相對穩定,但由於供給下降,依然會出現通脹問題。大多數情況下,惡性通脹的成因是供給端不受控制地收縮,背後離不開地緣或政治因素。
單純的貨幣寬鬆,只會造成經濟過熱,但不會引起惡性通脹,這裡可以參考中國的案例。
中國物價走勢:

80年代以來,中國真正意義上的通脹只有兩次,一次是1987年—1989年的“物價闖關”,另一次是1992年—1995年的“價格改革”。但這種通脹在一定程度上是從計劃經濟向商品經濟轉軌的代價,蘇東各國在轉軌時期都有過類似經歷,重塑內部分工體系需要緩衝時間。其成因出在供應端而非貨幣端。
90年代末以來,中國經濟從未遇到惡性通脹。2004年、2008年、2011年雖然呈現物價走高的趨勢,但更多是“豬油共振”導致的,屬於供給端引起的通脹。最近十年來,豬週期和原油週期錯位,中國基本沒有再遇到過通脹問題。事實上,當央行貨幣寬鬆的時候(比如09年“四萬億”),如果供給端沒有收縮,只會引起經濟過熱,但不會導致通脹失控。未來來看,只要不捲入大規模戰爭,中國的通脹壓力就不會太大。
埃爾多安經濟學:

這裡再以土耳其為例。2020年以來土耳其傾向於透過增發貨幣的方式來促進經濟增長,以至於土耳其通脹率長期維持在50%以上。然而在這種情況下,土耳其經濟不僅沒有崩潰,由於最低工資和社會福利不斷上調,底層民眾的生活水平反而得到改善,受損的更多是掌握財富的中產和富人。在去年的土耳其大選中,埃爾多安得到很多窮人支援,成為其連任的關鍵。
可以得出一個結論:“貨幣寬鬆引起的通脹相對可控,更多帶來的是財富在不同階層間的分配;只有供給收縮才會引起惡性通脹。”通脹的另一個作用是可以提高名義GDP增速、實現溫和的去槓桿,使財富從債權人手中轉移到債務人手中。2021年以來,美國雖然通脹節節攀升,但宏觀槓桿率也從290%下降至250%,成為去槓桿較為成功的國家,雖然其背後透支的是美元的信譽。
事實上,人類歷史上的惡性通脹,基本都是供給收縮導致的。比如古羅馬的“三世紀危機”,曾一度引起劇烈通脹。歷史學家喜歡將通脹的成因歸結為金幣含金量下降,但氣候變化可能才是根本原因。由於太陽活動的變化,氣溫驟然下降,無論是西方的羅馬還是東方的中國,農業均出現嚴重減產,羅馬莊園經濟走向崩潰,大量奴隸逃亡。市場上流通的商品減少,哪怕是足值金幣的購買力也持續下降。
魏瑪共和國時期的惡性通脹:

1923年,德國遭遇惡性通脹,馬克在短短一年內淪為廢紙。按照經濟學家的解釋,德國通脹的原因是為了支付《凡爾賽和約》規定的戰爭賠款,被迫增發貨幣,未能恪守財政紀律,然而這背後另有隱情。事實上,德國通脹的真正推手是“魯爾危機”。1923年初,為了限制德國發展,強迫德國賠款,法國聯合比利時強行佔領了德國的魯爾區,魯爾區工業產值佔德國40%,能源供應占德國80%,是名副其實的工業重鎮。魯爾區被佔領後,德國面臨嚴重的缺電問題,工業生產停滯。魏瑪政府為了維持財政開支,被迫增發貨幣。直到1924年美國製定“道威斯計劃”,對德國提供大量貸款後,德國的惡性通脹問題才得到解決。工業生產停滯,
也就是說,魏瑪共和國的惡性通脹,貨幣超發更多是結果而非成因,地緣政治(魯爾危機)才是主導因素。這場通脹之所以能解決,也是因為地緣問題得到妥善處理(法國從魯爾區撤軍+美國道威斯計劃)。
解放戰爭局勢圖:

解放戰爭時期,國統區爆發惡性通脹,金圓券急劇貶值,淪為廢紙。但金圓券的崩潰固然有貨幣超發的因素,但供給端或是更重要的原因。抗日戰爭勝利後,國民黨雖然佔領了北平、天津、瀋陽等大城市,以及重要鐵路幹線,但農村地區卻被共產黨控制(農村包圍城市)。當時的中國是農業國,包括糧食、棉花等重要生產資料均來自農村。國民黨控制大城市看似佔盡優勢,但由於失去了來自農村的原材料供應,無論國府有沒有濫發貨幣,通脹都是必然的。直到解放戰爭結束後,隨著城市重新獲得來自農村的物資供應,通脹問題才得到解決(參考上海“米棉之戰”)。
絕大多數的惡性通脹,基本都跟供給端收縮有關。因為需求端擴張是有限的、主動的,供給端收縮是無限的、被動的。每當通脹來臨的時候,黃金和原油往往能取得正收益。
油價和金價走勢:

縱觀黃金和原油走勢,可以劃分四個階段:
在通脹時期,往往會出現金油共振上漲的現象,這是因為二者同時具備抗通脹屬性。比如2001年—2007年,中國加入WTO後開啟了人類歷史上最波瀾壯闊的工業化程序,全球通脹明顯升溫,金價和油價雙雙打破記錄。
反過來,在通縮時期,通常會出現黃金和原油同時跌價的現象,因為二者只能避通脹的險,不能避通縮的險。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後,金價和油價快速跳水,市場進入現金為王的時代。
在兩種時期金價和油價可能會出現背離。一種是經濟下行、貨幣寬鬆的衰退時期,由於經濟轉弱,原油市場出現供過於求的趨勢,油價下跌。為了降低失業率,美聯儲實施貨幣寬鬆政策,金價上漲。典型的例子是2019年,在全球經濟下行的背景下,美聯儲預防式降息+重啟擴表,黃金明顯跑贏原油。
另一種情況則是經濟上行、貨幣收緊的過熱階段。由於油價主要取決於經濟活動,金價對美聯儲貨幣政策反應更快,當美聯儲為了防止經濟過熱而收緊貨幣政策時,金油走勢會出現背離。2021年,由於疫情得到初步控制,美聯儲不僅Taper,還釋放加息預期,原油明顯跑贏黃金。
不同階段黃金和原油價格走勢:
通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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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油共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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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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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油齊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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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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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跌油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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衰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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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漲油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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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前文所說,通脹的背後往往是地緣政治,這也是為什麼地緣惡化時期金價和油價往往都會上漲的原因,不僅是避地緣的風險,也是避通脹的風險(對油價來說,地緣影響力:中東>俄烏>東亞)。相對來說,油價受供給端影響更大,背後反映的是美國對中東的控制力;金價作為美元的代替品,受需求端(金融端)影響更大,背後反映的是美元在全球的地位。
自古以來有盛世古董、亂世黃金的說法。如果說利率債能部分對沖地產風險,那黃金則能部分對沖地緣風險。隨著全球地緣形勢升溫,包括茅臺在內的奢侈品價格出現下降,但金價卻持續走高。然而參考歷史,黃金只能對沖區域性戰爭的風險,當出現超大規模級別的戰爭時,黃金的購買力也會下降。雖然能跑贏紙幣,但仍跑不贏糧食和能源等戰略資源。
隨著西方對華“去風險”戰略推進,全球供應鏈出現遷移趨勢。憑藉龐大的人力資源儲備,包括東南亞和南亞在內的印太地區可能會開啟新一輪工業化。參考00年代中國的例子,這一過程中伴隨著對大宗商品的強烈需求,這也是推高海外通脹的原因之一。
去年以來,市場一直希望預測美聯儲降息時點,然而這個並非易事。在和平時期,美聯儲可以透過研究美國經濟週期來制定貨幣政策方向。在地緣動盪時期,通脹走勢不僅取決於經濟基本面,也取決於國際政治形勢。美聯儲決策者大多數是經濟學出身,並不擅長判斷地緣問題,很難精準評估未來通脹走勢。事實上,2022年邊際決定美聯儲加息節奏的是俄烏戰爭,而非美國經濟基本面。
當下的全球地緣形勢處於分水嶺階段,巴以衝突在升級(以軍進攻拉法)與緩和(達成長期停火協議)之間徘徊,俄烏戰爭則在維持現狀(美國國會透過援烏法案)與失控(歐洲下場干預)之間徘徊。如果再加上美國大選和朝韓問題,今年地緣波動會非常大,通脹走勢和降息節奏存在很大不確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