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親戚家的孩子醫學院校畢業,找不到工作,問我有沒有門路。我心裡明白,他所說的門路指的是什麼,我直接了當的回覆:沒有。
講真,我是真的沒有這方面的門路。
老家的親戚可能以為,我工作那麼多年,總該有點人脈資源,在行業裡多少有點“面子”,這次我乾脆統一回復下:這些我都沒有。
而且,我連“副主任醫師”這個職稱都沒有。也就是說,多年來,我唯一的一次升級就是從“住院醫師”到“主治醫師”,然後就“停止不前”了,而且,我也沒打算繼續“向前”——主治,就是我的終身職稱。
幾年來,身邊關心我的朋友都會問:誒,你怎麼不去搞副高啊?看你一副不著急的樣子,我看著都著急啊。我的回覆都是:懶得搞。
我說的是實話,是真的“懶”——一想到申報副高需要那些個條件和材料,我就不想要了。
如果說細點,那就是,同樣一份時間,我不想花在申報副高那裡,我更願意花在其他我覺得更有趣的地方(包括髮呆之類),哪怕這份“有趣”並不會帶來收入或職場地位上的獲益。
家人時常會覺得我有點“傻氣”,於是我也會時常表示:我對現在的狀態很滿意。不過,從他們的反應中,我對他們是否真心相信我表示懷疑,畢竟,這個世界上有一個詞叫“酸葡萄心理”。
但不管怎麼說,我的“任性”在最近幾年裡是有點出名了,而且,這種任性很讓家人意外,要知道,我小時候可是村裡最乖的孩子(之一吧)。
這種“反差”一度讓他們有點擔心,以為我是不是受了什麼刺激。不過,擔心的跡象漸漸沒有了,可能是因為他們看著我每天都在正常吃飯和玩耍吧。
2
直接回復“沒有”後,家人說我“太剛”,說拒絕要委婉一點。我說,這不能怪我,他提問的方式決定了我的回答方式。
他問“有沒有”,這是一個封閉式的選擇題,我只能選“有”或“沒有”。我如果說有,他會跳到下一個問題接著問;如果我說沒有,那個這個溝通就可以結束了——對他來說,這是非常高效的。
當然,這一切只是我的猜測,也許他並沒有想這麼多,只是一不小心問了一個不那麼好的問題。相對較好的問題是什麼呢?如果是我,我會問一個開放式的問題:畢業了,還沒找到工作,現在很迷茫,不知道工作多年的你是否可以給我點建議?
這個時候,我會問:你什麼專業,學歷,對工作城市有什麼想法,對醫學的熱愛程度,等等。這樣一來一回,先不說我的建議有多好了,提問者本人也會對自己的處境有更多的瞭解。你直接來個“有沒有門路”,那我只能回答“沒有”了。
所以,如果你想要獲取更全面的資訊,你需要使用開放式的問題,而不是給別人做選擇題。
3
在門診,我問患者的第一個問題就是開放性問題。有多開放呢?
比如,患者進來坐下,問好之後,我的第一句話就是:嗯,您說,我在聽。然後我就等患者開口說,這期間,我要做的事就是“不打斷”。
這個方法會帶來很多好處,最有價值的有2個:
-
第一個好處,是可以在最短的時間裡建立我和患者之間的信任關係; -
第二個好處,是可以提高診斷的準確性。
第一個好處好理解。第二個好處我舉個例子你就明白了。
假設,患者一進來就告訴我頭痛,如果我瞬間啟動“封閉式提問”:痛多久了,怎麼個痛法,哪個部位痛,每次痛多長時間等等,雖然也能蒐集到頭痛的很多資訊,但這種密集的一問一答容易讓醫生過早地陷入到一個狹窄的“思路衚衕”裡——只是關注了頭痛的鑑別診斷,忽視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可能,那就是頭痛可能只是其他某個疾病的症狀之一;甚至還有可能:頭痛都不是患者此次來看病的主要原因,他只不過是先想到有頭痛,而更困擾的還沒說出口。
如果用開放式提問呢?畫風可能是這樣的:
“嗯,您說,我在聽。”
“醫生,我頭痛……”描述了一段頭痛的情況。
“嗯,還有嗎?”繼續開放式提問。
“還有心慌……”又描述了一段心慌。
“繼續,還有嗎?”
“常常莫名其妙一陣發熱,晚上睡眠也常常被熱醒……”
“還有嗎?”
“好像就這些了。”
“對生活有什麼影響嗎?包括心情之類的?”繼續開放。
“記性不好,常常忘記事情;心情也不好,會感覺生活沒什麼意思……”
到此,我沒有針對任何一個症狀“深挖”,只是問“還有嗎”,“繼續”,我就蒐集到了非常多的症狀組合了,而這些組合在提示我:病人的頭痛很可能就不是神經內科的那幾種頭痛,而是某個系統性問題的症狀之一。
如果這是一位50多歲的女性,那麼我接下來會重點考慮是不是有“更年期綜合症”,也許還伴有“抑鬱狀態”,接下來就可以問一些相對封閉式的問題來確認細節了。
你看,這樣我就可以在全域性範圍內找到紛亂疾病的那根“線頭”,可以很好的縮小診斷範圍,當然,後面的治療方案也就更容易針對疾病的關鍵環節。比如,在剛才的那個例子中,我就不會在止痛藥的選擇上耗費精力了,而是直接討論針對雌激素水平下降和抑鬱狀態的處理方案。
也就是說,前面那種封閉式的一問一答,看似高效,實則低效且容易犯錯;後面開放式的問答,看似“慢節奏”,實則高效且更準確。用醫學人文之父威廉·奧斯勒(William Osler)的話就是:“傾聽患者,他正在告訴你診斷是什麼”。
其實不僅僅是診斷,傾聽還會告訴我,治療的方案該如何選擇。因為,疾病雖然在病理上是一樣的,但每個患者的生活困境是特殊的,個體對疾病的理解,以及疾病對他生活帶來的影響是特殊的。這方面涉及到“疾痛的意義”這個話題,以後再聊。
4
不過,這裡有個問題:這樣溝通,病人會不會變成“話癆”而一直說下去?我在剛接觸這種醫患溝通模式的時候,也曾困惑過這個問題,這也是我在給同行分享這個話題時最常遭遇的問題。好訊息是,研究資料和我後來的自身體會給我提供了很答案:不會。
早在1984年,Beckman和Frankel兩位的研究發現,絕大部分被允許開放式自述的患者,用時少於60秒,即使鼓勵他們繼續,也不會超過150秒(3分鐘不到)。
而且,哪怕是對疑難雜症,患者的自由陳述時間也不會很長。
2002年,Langewitz團隊發表了另外一篇關於“傾聽”的研究,他們的研究物件是就診於瑞士三級轉診中心的內科門診的首診患者(這家機構以收治疑難雜症為特點)。
研究分析了335名患者和14名有經驗的內科醫生的溝通資料,結果發現:儘管病情複雜,但患者陳述的平均時間只有92秒,78%在2分鐘內結束。7名患者用時超過5分鐘,但醫生認為他們提供的資訊非常重要,不應該被打斷——和之前的研究一致。
彙總來說,鼓勵病人自由表達,哪怕是疑難慢性病,佔用的時間多數也不會超過2分鐘。也就是說,如果門診繁忙,每個病人平均只能分配到5分鐘的話,這種開放式提問和傾聽模式也值得嘗試。
當然,在溝通時間非常充裕的國際部門診或優質的私立門診(比如我現在所在的怡禾),就更有條件實施這種更友好的溝通模式了。
一不小心,從親戚找工作的提問方式想到了醫患溝通的技巧,寫的比較散,如果非要總結出一個“中心思想”的話,那就是:
如果你想從對方那裡獲得更多、更有價值的資訊,在開始階段,試著多問“開放性問題”,而不是給對方做選擇題。
當然,我有時候也會忘記,所以,共勉吧。
作者:餘周偉
公眾號:睡眠與科學
關鍵詞
患者
疾病
病人
就是
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