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六年本科:抑鬱、掛科、休學、考研失敗——來自985“小鎮文藝做題家”的自白

作者:連木理本文來源:公眾號“連木理
我讀了六年本科
建築學五年制+因抑鬱休學一年
六年裡,迷茫、焦慮、掙扎……
謹以此文
紀念無法重來的青春
同時 獻給我的父母


大一新生報到身著軍訓服 父親攝


00崩塌與逃離
20198月15日,我到了哈爾濱,從哈站開往二校區的迎新巴士上,我只記得窗外的陰雲。上大學之前,我從未離開過四川。我幾乎是帶著自暴自棄的心情逃到哈爾濱的。
我對大學沒有什麼期待,回想起來,那時我甚至不知道什麼是985 211,也不知道都有什麼專業。從小到大,我知道的大學只有清華北大,我知道的專業只有建築學。這很奇怪——我家沒人上過本科,也沒人搞建築。我喜歡畫畫,喜歡文學,瞭解到林徽因,那時候初二,就單方面和清華建築系私定終身了。 
我對外界所知甚少,沒有人告訴我這個世界到底是什麼樣,我自己也無從瞭解。我待在自己的圈子裡,以為自己做的事都是對的,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我堅定而專注。我指的是中學時期,努力而上進,沒有過半點猶豫。直到真的臨近高考,我意識到這不可能了,不可能考得上清華,可我卻不知道對於我這種家庭出生的學子,能考上985已經算個奇蹟。我無法看清現實並接受它。那是高三下學期,我沉淪了好長一段時間,我是那時候開始抑鬱的。沒有人知道我的內心世界究竟發生了什麼,更致命的是,沒有人能真的開導我。我自己更是不知所措了。
臨近高考前 和我媽我妹在成都某公園
今天,站在這個時間點回看過去,我能做一些闡釋,然而這也只是後知後覺的歸因,歸因到我的家庭、我的父母、我的成長環境、甚至我自己的一些天性等等,可這要說起來實在太漫長了,這不是這篇文章的主要內容。我想說的是,在上哈工大之前,我已經經歷過一次信念崩塌了,並且無法重建,沒有人幫我,我自己也後知後覺。讀書,學習,考試,大學,這些曾經我所重視的東西,在一瞬間變得無足輕重了。我不知道意義是什麼。
這很可怕,我不知道意義是什麼。在高考前最後一學期,我每天無心學習,只想快點結束。在查到分數後,我本以為自己會考得很差,可是好像並沒有,沒有那麼差,也沒有那麼好。我竟然還有些後悔,如果最後一學期沒有厭學,是不是可以考得更好呢,是不是還能達到目標呢?不是。這就是我,我太累了。從剛進大學開始,我就累了。考試、排名、評獎、保研……我開始本能地遮蔽這些東西。我的六年本科,其實可以用一個詞來描述——逃避。
我從四川逃到了哈爾濱,這是物理空間的逃避。除此之外,我的心理空間也一直在逃避。雖然這並非我主觀意願——如果那時有人能幫我一把,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也許我也會面對。但我不願把自己描述得如此被動。除了“逃避”,還有一個詞也不能落下——掙扎。
逃避和掙扎,這是我這六年面對社會主流敘事的狀態。我沒有逃避到真的毫不在乎,卻也無法掙扎到重新立足。然而在逃避和掙扎之餘,我還給自己搭建了“避難所”。我在主流敘事內掙扎,這是我。我在主流敘事之外避難,這也是我。割裂、隔離、一體兩面,我以這種狀態度過了六年本科。
錄取結果與錄取通知書

01掛科與抑鬱
掛科和抑鬱是分不開的,抑鬱和掛科也是分不開的。但抑鬱卻大於掛科。
要仔細地講述掛科並不容易,它在我心中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曾經不是,現在也不是。
大一上學期,我掛了學分最高的兩門數學,微積分和線性代數。剛開學時,還因為新鮮感而認真聽了幾節課,然而課後毫無興趣和責任,不做作業,久而之久,課堂跟不上,也就不去上課了。期中考試渾水摸魚,拿了不到一半的分。期末考試考前突擊,但亡羊補牢,不出所料地掛了。
寥寥幾行字,足以概括這漫長的第一學期。
這件事對我的影響在於——好學生光環徹底破滅。曾經,我只是沒考上清華罷了,這太正常了,不足以撼動我仍是“別人家的孩子”的地位,而大一掛科卻是整個本科的黑歷史,從此無緣於保研評獎。和高中不一樣,只看最後一次高考。大學,一旦掛過科就要一直算在學分績裡。年級前幾名再也與我無關。我再怎麼努力也無濟於事了。本來就是破罐子破摔,接下來只會摔得更狠。
我的抑鬱本來就沒有好,這下變得更重了。大一下學期,口罩時期在家學習,在掛科補考的壓力下,我夜夜失眠,常常獨自在房間熬到凌晨四點才能入睡,早上醒來一摸頭髮,總是大把落下,我有半年沒有跑步,幾乎每天宅在家裡,體重下降到九十斤。
20206月,在19歲生日那天,我一個人去了成都四醫院看精神科。那是自高三以來,我第一次正視自己的心理問題。中重度抑鬱和重度焦慮。這是當時的診斷結果。我花了不少錢做檢查、開藥,但最後對於這個處理方式卻不服氣。我真的以為自己是生理性抑鬱,需要用藥物來解決。而真正拿到藥後,我感到失落。也許我只是想找個人聊聊呢。
2019年哈工大二校區迎新會
可是沒人能幫我,沒人幫得了我。這是我當時的認知。這樣的認知並非空穴來風,我不是沒有求助過。高三下學期,我因為抑鬱厭學不願去學校,某天週日返校前,我呆坐在書桌前不想動,我媽問我怎麼了。我突然就哭了。我常常不願講述心中的難受,卻經不起問。我跟她說我不想去學校,我想去看心理醫生。那是我第一次明顯地感受到自己的心理問題,也是第一次試圖求助。得到的反饋卻是一陣冷笑和嘲諷。我現在都能記起她的神態和語氣——和所有會“陰陽怪氣”的四川人一樣,頭輕輕一偏,眼神滑向別處,嘴角邊溜出一句:“嘁!看啥子心理醫生哦!”
這句話從此封上了我的嘴,我再也沒有和她提過這件事。就這樣到了19歲生日那天,我拿著藥回到家,把診斷報告和藥藏在書架最高處最裡面。我怕我媽知道。在成長過程中最無助的時光,我連求助都不敢,家人,父母,是我唯一能依靠的,可我卻不敢讓他們知道。
我怪過我媽,即便現在我可以站在她的角度理解她,可想起這件事,我還是怪她。往輕了說,她忽視了我當時的求助,往重了說,她就這樣舉重若輕地塑造了我的人生、決定了我的命運。我知道,那時候我十七歲,已經要成年了,她和我爸為了我的成長、教育、學業,已經做了太多太多,我本不該奢求更多。可我還是忍不住想,倘若那天下午她帶我去了醫院,或者哪怕只是沒有用那種語氣回應我,後來的結果是否會不一樣?我無法怪她,她也只是和我一樣無能為力罷了。

02抑鬱與休學
在成都看過抑鬱後,情況得到了短暫的好轉。不是因為吃藥,而是因為順利完成了補考和期末,迎來了暑假。冬天過去,春天過去,夏天到來,我過上了規律而沒有任何壓力的生活,這樣的狀態讓我感覺良好。
大一暑假 7月狀態逐漸好轉
秋天,經過口罩時期一學期的居家學習後,我再次回到學校。我從這次抑鬱中習得的經驗就是:過有規律的生活,按時睡覺、吃飯、運動。只有這樣,我才能維持自身的平衡。我把自己封閉起來,不參與班級聚餐,不和室友出去玩,也不關心大家在做什麼。
大二那一學期,我每天花很少的時間做設計課,學校的任務對我來說只要完成就好。大部分時間,我沉浸於文學、電影、運動,我會用一整天時間看書或者看電影,也會用一整個傍晚在零下二十度的哈爾濱跑完第一個半馬。我還在專教重拾兒時的愛好,練毛筆字。我甚至還在專教做飯。我每天寫日記,隔一段時間寫公眾號。我不再關心成績,也不考慮未來。或者說我考慮不了,沒法考慮,只能逃避。
大二上在專教臨摹王羲之《蘭亭集序》
我和大多數同學不一樣,沒有“卷”,卻收穫了“自律”的名聲。很多同學說我自律,佩服我每天早睡早起和運動。可是沒有人知道,是因為我的內心世界太容易崩塌了,只能用外部的穩定來維持內在的穩定。
可是事物的發展總是熵增的趨勢,這種小心翼翼維持的平衡由於沒有強大的核心做支撐,終究只能短暫保持。大二下,我還是抑鬱了。似乎每次都是春季,抑鬱的確有周期性。這次我甚至說不出話,也喪失了行動力,在班長的帶領下,我才能去到醫院。
重度抑鬱和重度焦慮。醫生讓我還是跟父母講一下,這次我屈服了,我再次告訴了我媽。我媽轉頭告訴了輔導員。輔導員立即把我爸媽叫到學校。他們三個人帶我去哈爾濱精神衛生中心。在大廳,一個穿白大褂的醫生氣勢洶洶地說:“這孩子就是抑鬱了,快住院吧!”
於是我只有兩個選擇,要麼在哈爾濱住院,要麼跟著爸媽回家。總之我不能再呆在學校了。我爸媽把我帶回了家。去機場的那天下午,我們走在西大直街的人行道上,那是我第一次聞到紫丁花的香味,整個春天以來,整個大學以來,第一次聞到。大一下因為居家學習,錯過了哈爾濱的春天,直到大二下,我因為抑鬱而回家了,才第一次認識紫丁香。那是20215月。
大二下在哈醫大一院確診抑鬱
回家意味著什麼?暫時脫離了學校的壓力環境,不用為課業發愁,不用為自己的格格不入發愁,也不用再強撐著保持平衡。我從沒想過休學,或者說根本想不了這些事,是輔導員勸我休學的。也許這是對他來說最省心的解決方式。我就這樣休學了。這是我整個本科生涯的轉機,雖然後來我常常心中怨恨輔導員的處理方式過於粗暴,但這一年的確改變了我。
其實這段故事可以寫很長很長,那些人物、場景、對話,我從來不會忘記,它們甚至隨著時間的洗滌而越發清晰。但這也不是本文的重點。這篇文章只是想簡單梳理一下我的六年本科。

03破碎與重塑
該如何述說休學這一年?依然沒有人幫我。唯一不同的是,我爸媽終於都知道了這件事,或者說,他們終於不再裝作不知道了。
我媽一直否認我的抑鬱是成長環境和過往經歷造成的,她總是強調生理因素,她對中醫感興趣,說我是肝氣鬱結、心火旺。回家後,她帶我去看中醫,我沒有再吃艾司西酞普蘭或者舍曲林(抗抑鬱藥物),而是吃了幾副中藥,不過也就吃了兩週,最終以醫生要在藥方里加硃砂告終。我對中醫並不排斥,甚至算得上有好感,但一聽聞硃砂這種東西,仍然聞風喪膽而逃了。
剛回家那幾天,我媽請了假24小時陪著我,甚至晚上也一起睡覺,高中同學約我去文殊院散心,我媽也陪著我。她似乎也有些小心翼翼了。也是這段時間,某天傍晚我和她去接妹妹放學,路上見到了一家新開的泰拳館,我幾乎第一眼就被吸引了。我想起電影《百萬美元寶貝》中女主的堅韌與不幸,也想起電影《百元之戀》中女主的頹廢與改變,她們是完全不同的兩個女主,而我好像集二者於一身。
我報了一個泰拳班,這或許是休學一年最大的收穫。我媽不願意讓我看心理醫生,卻願意讓我學泰拳。二者的開銷其實差不多,說不清究竟哪個對當時的我來說更好,我到今天也沒做過心理諮詢,但我現在依然偶爾會去打打沙袋,對抗性運動真的會讓人恢復生命力。從小學到初中,我有八年的跆拳道訓練基礎,從高三到大二,我也有兩年多的長跑經驗,因此學起泰拳不算困難,很快就進入狀態了。物質決定意識,身體是心理的基礎。我的狀態越來越好起來了。那段時間,我又看了一遍《百萬美元寶貝》,女主一度是我的偶像。
休學時練泰拳 繃帶&手套
七月份,我在我媽公司上了兩週班,只上了兩週我就受不了了,於是落荒而逃。我媽確實想給我找點活幹,除了把我派去她們公司上班,還帶我去問小區樓下的生鮮超市招不招人。她或許在用自己的方式教我面對這個社會,但我最終幾乎只是待在家,看書和運動。出門和社交都讓我恐懼和疲憊。
我有時離家出走,深夜獨自在公園的湖邊徘徊,覺得天地之大都沒有我的安身之處。我害怕家裡,真的,直到現在我也常懷有這種情緒。也許我害怕了十幾年,從我懂事起就如此,只是到了這時才徹底爆發。每當我很晚回到家,都會惹得我媽擔心。但我自己也說不出話,我疲於解釋。
有時我會和我爸吵架,和小時候一樣,和中學時一樣。我甚至覺得,吵架有利於我恢復——抑鬱原本缺乏生命力,可是為了吵贏他,我竟鼓起勁來。雖然最後仍落得身心疲憊,可竟覺得至少比死氣沉沉有活力。
不過在家待久了,還是會覺得死氣沉沉,尤其是外公在醫院做癌症檢查那段時間,我在醫院陪他,總忍不住想和死亡相關的各種事,那段時間看的書也如此。我依然沒有能力去想將來的事,我只能過好當下,然而在當時的氛圍下,過往的、當下的、自身的、他人的、個體的、社會的各種不幸總在我腦中迴盪。
休學在醫院陪外公時看的書
不過我確實變得更自洽了,或者說更勇敢了。我不再厭棄生命,恰恰相反,我很渴望活下來,並且說服了自己,將來不管遇到再大的困難,我都要活下去。
很難說清楚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也許是置之死地而後生,也許是運動和閱讀確實改變了我。我不僅讀心理學、社會學,也讀神經科學、營養學,全方位地瞭解自己到底怎麼了。我逐漸恢復了自信和勇氣。雖然學業、前程等問題依然不清晰,雖然家裡的矛盾依然難以解決,但我對自己不再絕望了。

04復學與適應
我重新讀了大二下學期,重新學了休學前的那些課,我本覺得困難重重,但那學期卻拿到了本科六年設計課最高分。從大二下,到大三,再到大四上,也就是我決定考研前,這接近兩年的時間裡,我度過了相對穩定的大學時光。
我逐漸適應了大學的課程和考核模式,也慢慢學會了與同學相處。我不再孤僻,甚至不再強行保持規律的生活,我開始像大家一樣,有時熬夜,有時睡到中午,有時不健康地飲食,有時在deadline面前高強度運作……我開始變得像一個普通大學生,normal peoplenormal student。有一天我發現,原來不跑步也可以保持心情舒暢,我才意識到自己之前一直都太小心翼翼地活著。
我再也沒有跑過半馬,甚至十公里也很少。我再次學會了打遊戲,像小學時那樣。我和朋友們玩桌遊,有時玩到深夜,這種快樂難用語言描述,和休學前的自己分明是兩個人。我依然看書,不過口味也挑剔起來,只有福克納的小說還讓我印象深刻。我依然寫作,但日記停了下來,只是時不時寫點夢境一樣的奇怪小說。
這段時間,其實我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我還是來不及看清自己所處的位置和境遇,我寫的東西也就同樣模糊甚至晦澀。
我無法去述說自己,也許是因為還身處其中。閱讀,觀影,遊戲……似乎依然是這些東西構成了我的課餘生活。其實我是很典型的“豆瓣文藝青年”。然而休學帶給我最大的改變在於——我認識到了階級問題。
我的家庭並不富裕,甚至可以說很拮据,但我從小卻受到了“不屬於我這個階級的教育”,我的爸媽都是農民出生,他們年輕時到成都打工,生養我,賺不了幾個錢,卻願意給我報不止一個興趣班,我在興趣班接觸的同學家境都遠比我好,我從來沒補過課,卻考上成都叫得出名字的高中,那時候班上的同學家境就更好了。
其實高中時我已經隱隱感覺到這種差異,但直到休學才恍然大悟,也許我的抑鬱都源自於沒有認清自己的階級。
專教牆上貼著同學給我的豆瓣電影日曆
階級敘事一旦被我拿起,似乎就再也放不下了。我依然迷茫,依然矛盾,對很多東西依然持有批判態度。休學時,我在B站自學了文學理論、美學原理、西方文論這些課,老師在開場就說,這些知識不是“學以致用”,而是“學以致智”。文科似乎沒什麼用,但的確給了我精神支柱。我曾經是個純理科生,高一政治只能考36分的程度,對歷史也嗤之以鼻。但我學理科也並非易事,高中磕磕絆絆三年,卻在大學全然崩塌。崩塌之後,我才試圖從所謂的文科中尋找答案。哲學、歷史、社會學……這些我都接觸得太晚了。
我認為復學之後最大的變化就在於此——思想觀念的變化。休學前,我覺得自己無可救藥,沒有任何人能幫助我。休學後,我意識到原來我沒有什麼特別的,我的問題放在整個人類歷史長河,是如此不值一提;我的煩惱和困惑也並非個例,無數前輩先人都在努力探索。
我不再孤單,也不再害怕。在過往的書卷中,在具體的生活中,我開始找到自己的位置。雖然仍是這樣矛盾地活著,但為什麼不呢?我其實不相信終極答案,誰直接告訴我答案我都會懷疑。但至少我不再質疑活著的意義。在讀到一行波德萊爾的詩中,在嗅到夜晚小吃攤的香味中,本沒有什麼高下和不同。

05考研與重啟
202310月,也就是大四上,我決定考研。這個決定很突然,我是被社會時鐘推著走的。我身邊的同學基本上都升學了,不論是休學前19級的同學,還是復學後20級的同學,我兩次所在的班保研率都很高。我沒有考慮過直接工作,一方面是因為覺得找不到工作,哪怕我還沒嘗試就已經這麼悲觀了,另一方面是因為從眾心理,身邊人都讀研了,我也該讀個研。
然而更坦誠地說,其實是我想透過考研重新開始。重新開始我的學習生活,重新開始我的人生規劃。我想用考研抹去本科幾年的學業荒廢,我想重新做回一個“好學生”。雖然我曾經掛科、抑鬱、休學,但只要最後仍然考上了,那和其他努力了幾年保研的同學不也算殊途同歸。我想用一個會被認可的結果來覆蓋不被認可的過程。
大四下備考時的時間規劃
這樣的動機很可笑,很幼稚,它沒有考慮現實,沒有考慮就業,所以仍然像高考填志願那樣沒有選所謂的熱門專業,甚至沒有選自以為喜歡的專業。它更像一種較勁,和自己過去的失敗和不甘較勁,甚至是和建築學較勁。幾年的學習明明已經讓我意識到自己不適合建築學,卻仍想在考研時贏一回。
可這不是勵志電影,最後也沒贏,考研失敗,讓本就荒唐的本科六年又多了一道荒唐。我的確很難過,不過我實在是努力過了,算不上多遺憾。既然這條路不好走,換條路又何妨。六年裡,我不一直同時走在兩條路上。一條是社會的生活,一條是個人的生活;一條是主流的敘事,一條是邊緣的敘事。如果不能一致,那就不一致吧。
我有時會想,我是一個四川人,既然是四川人,就不要那麼苦大仇深,畢竟四川本來就是個“不見天日”的地方,所以我也就“蜀犬吠日”。我在成都博物館逛過很多次,每次想起古蜀人燦爛的笑容,也覺得自己該和祖先一樣。雖然或許我的祖上並不是四川人,但這不重要。我想說的是,其實我很會給自己找安慰,無論是博物館的塑像,還是古今中外的文人名士,還是日常生活裡最不起眼的街頭小巷,都能給我安慰。在我把自己看得很重的同時,也能把自己看得很輕。在我把世界看得很重的同時,也能把世界看得很輕。
當然啦,這些想法其實也只有苦惱的時候才會想來安慰自己。快樂的時候,是不想這些的。
成都博物館開朗的古蜀人塑像

06畢業與新生
我簽了一份也許不那麼好的工作——教培。我幾乎在簽下那一刻就後悔了。不過我簽下任何工作可能都會後悔。我不想工作。準確說,是不想打工、不想上班。
時至今日,我很清楚自己想要什麼,在我前兩篇文章裡,有讀者評論說我還沒想清楚自己想要什麼。這其實不太對。我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只是我不知道該如何實現。或者說我想要的東西難以透過常規的道路來實現。我沒有很強的世俗慾望,卻有很大的野心——想要留下些什麼,而且一定是文字。這是我不敢說、不敢寫甚至不敢想的,可是此刻我卻寫了下來,也許因為我要畢業了,我終於能徹底把工作和理想分開了。未來我會如何定義自己?教培老師?不是的。不止是。
我將在六月畢業,也將在六月年滿24歲。我讀了六年本科,找到了一份不那麼滿意但是能養活自己的工作,比起我的父母剛到成都時的一無所有,我已經有了太多,也許我該知足和滿意。只是仍然有些不甘心,這條路原本可以走得更好,這手好牌原本不至於打爛,只是沒有人能一直引導我幫助我。以我父母的學歷和見識,他們最多也就只能助我考上哈工大了,考上之後呢,後面的路他們自己也沒走過,只能靠我自己走了。
休學那年國慶和家人在川西草原
我自己走出來的路,我不後悔,也後悔不了。這不就是一個所謂的“寒門貴子”神話破滅的故事。我不就是一個所謂的“小鎮做題家”。
我瞭解到“小鎮做題家”的概念是:出身於農村或小城鎮,埋頭苦讀,擅長應試,高考進入一流高校,但缺乏一定視野和社會資源的貧寒學子。
但我從小在成都長大,還上過不止一個興趣班。我的父母都來自農村,他們受過一定的教育,卻仍具有自身的侷限性。他們告訴我讀書很重要,卻無法告訴我讀書之外的社會規則;他們培養我的各種興趣愛好,卻無法告訴我這些其實很奢侈;他們寧願家裡沒有水果零食和新衣服,卻依然要給我買課外書、買畫材、讓我參加考級和比賽……他們培養了我,讓我從小成績優秀興趣廣泛,讓我其實不止是一個“小鎮做題家”,但卻無法告訴我,也許我從小擁有的一切,本就不屬於我這種家庭、我這種階級。
我的父母給了我太多,卻仍缺乏一個重要的視野——經濟。或者說物質。也許是因為他們也不知道該如何改善經濟,也許是因為他們也“不物質”,以為只要好好“投資”我就會有回報。但更準確的說,他們其實從來沒念叨過“回報”,他們這樣培養我,並不是為了金錢上的回報。那是為了什麼呢?
或許是為了他們心中的理想,那些無法實現的理想,無法體驗的生活,想讓我去實現和體驗。他們何嘗不是理想主義,我也繼承了他們的理想主義。比起說自己是“小鎮做題家”,也許“小鎮文藝做題家”更適合。
我並非埋怨父母。恰恰相反,我很感激他們,沒有他們對物質生活的拮据和對精神追求的寬裕,我無法成為今天的我。我也並不後悔成為今天的我。我其實很珍視自己的經歷、個性和特質。
童年 在成都城郊結合部的家
回顧我的本科六年,或者說回顧過去十八年的求學經歷,小學六年,初中三年,高中三年,本科六年。其實我在小升初時就已經達到了我所能達到的頂峰,往後的幾年,只是在努力讓自己不掉去而已。我以第一名的成績從全區最差的民辦小學走入一所學風優良的公立中學,初中三年是我最快樂的時光,優秀的成績,開朗的性格,老師的讚美,同學的喜愛,豐富的課餘生活,這些都讓我過早享受到了“成功的喜悅”。這份喜悅太過濃烈,以至於讓人懷疑借用了之後的運氣。
我是在“表揚和批評”中長大的。表揚的確使我快樂,批評也使我沮喪。這是一種生活,一種最表層的能直接看得到的生活,也是我現在最能述說和呈現的生活。因為這就是按照既定路線、和千千萬萬箇中國孩子一樣的生活。可是在這個生活背後,還有一種始終難以描述的生活。這個生活它可能沒有既定路線,也沒有清晰的框架,甚至沒有什麼因果邏輯,它只是由無數個瞬間構成,並且每個人其實都在過這種生活,但這種生活卻很難去呈現。
二者其實還是一種生活。社會加之給我們的,我們無處可逃,我們無法真的將兩種生活分開。我會如何定義過去的自己?小鎮文藝做題家?我會如何定義將來的自己?教培老師?
是的。但不止是。

後記:
我必須對自己誠實。這是我決定寫下這些之前,在心裡對自己說的話。寫這篇文章對我來說很難,很容易陷入過去的情緒,每寫一部分就要緩很久才能繼續。寫完其實我也不滿意。也許是在保護自己,我其實省去了很多事實和細節。它最終以一個看似完整但其實並不完美的姿態呈現了,在我看來,它甚至只是一部長篇小說的序言。只不過站在畢業這個節點上,它的確如文中所說,只是想簡單梳理一下我的六年本科。
本文來源:公眾號“連木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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