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家琨X周榕2020雪藏對談(下):欲話因緣恐斷腸

2020年1月9日,在杭鋼公園設計競賽中以壓倒性優勢拔得頭籌的劉家琨,和評委周榕藉著醉意,暢聊到深夜。從文學的一字一句到建築的一磚一瓦,高原上未曾謀面的人生首個落成專案,鹿野苑外鹿鳴呦然,胡慧姍紀念館內思者慟切。誰料半月後疫情來襲,宛如一場大洪水淹沒了當年豪情,對談記錄就此束之高閣。
2025年3月4日,劉家琨榮獲普利茲克獎,知識雷鋒決定將這篇雪藏5年的對話整理釋出。
本篇為下篇。上篇見
《劉家琨x周榕 2020雪藏對談:酒酣胸膽尚開張》

現場:劉瞻遠
整理:孫小野、熊雨溪
協助:唐麟、王美晨
周榕:你從鹿野苑開始進入了一個創作的高峰期,之後做了一堆東西。這一時期在這個設計裡面,有沒有那種巔峰時刻?就是你現在回憶過去這20年,哪些時候你覺得嘎嘣這一下,咔嚓一下或者怎麼樣象聲詞一下,這些突如其來的Critical Moment,然後把你送上了高峰體驗?
劉家琨:這就要說到我另外一個比較“懺悔”的事情。你看我這麼磕磕絆絆的,就是稀裡糊塗的走向了不可言說的這樣一條道路。我從來沒想到這個問題,但是你問我這個問題的時候,我自己想的是關於做建築和做文學的這樣一個事情。第二個事情是我夠不夠用力,我覺得我不夠用力,有點心猿意馬,所以第二個我要後悔的事情是我明明可以,我不是沒有精力,也不是真正的沒有時間,我就是在心理上因為處於這樣一個狀態,我就沒有。因為當你似乎有兩條路可走的時候,你會心猿意馬一些。
周榕:你指的是在2000年之前還是2000年之後?
劉家琨:2000年之後也……
周榕:也仍然?
劉家琨:仍然。
周榕:你說兩條路,一條是文學的路,還是其它的路,掙錢的路?
劉家琨:沒有,掙錢這個事情對我一直沒有真正形成一個左右性的,只是我做建築的時候不夠那個,就是傾注。為什麼?就是因為有另外的體驗,可能是。
周榕:就說你不需要完全從建築給到你那種回報感,是吧?
劉家琨:有很多回報,但是它沒有最內在的滿足。
周榕:所以沒有寫作給你的滿足程度高。
劉家琨:對,沒有。
周榕:你認為是這樣,而且你還嘗過了寫作給你的特別高峰的那種感覺。
劉家琨:說一個字——“驚心動魄”的那種感覺。因為可能它很長久,就是建築帶給你的成就感可能會很長久,但是它沒有一個字的驚心動魄的那個狀態那麼高峰,也許因為它的時間拖得太長了,其實是會使它變得鈍化。
周榕:可能就是文學寫作把你的閾值提升了,是吧?把你對於世界的期待閾值提升了。
劉家琨:所以我覺得在這麼漫長的一個建築創作的過程中,它沒有我在文學裡邊的那種體驗。因為(寫作體驗)你自己一個人就可以達到,只要你行你狀態好,你立馬達到高峰的那個體驗。而建築要經過多麼漫長的過程,你想好了過半年才實現,對吧?它已經不是你當初那個狀態了,你的實現還有很多偶然的因素。
周榕:經過很多組織,人的組織,物的組織,各種。
劉家琨:對,即便得到了,已經不像閃電一樣,它已經不像閃電一樣。所以(建築)這個事情,我能把這事往前推動,但是我沒有那種……
周榕:狂熱,你的狂熱度還是不夠。
劉家琨:不夠。
周榕:如果當年沒有文學,這個也沒法假設——沒有文學也沒有你的創作,沒有你的建築創作,但是有了文學(體驗參照),也會讓你會覺得建築給你的回報烈度不夠。
劉家琨:對,還有一個點:自己慢慢地(覺察),你從一個文字出身的,從言說出身的人,也許他會有某種障礙,在不可言說上有某種障礙。也許你總想言說,慢慢我心裡邊也清楚這個,它們是不同的事情,一個是線性的閱讀,一個是瞬間的接受。這個言說和那個言說都在言說,但是它們確實是不同的路徑。有時候就像你剛才總結的那樣子,如果沒有文學那個東西,我想建築是不一樣的;但是因為有了文學的那個事兒,我想建築的時候又沒那麼簡單和純粹。(文學)這個事情既是我的動力,其實也感覺是我的障礙。
周榕:我明白。
劉家琨:但是慢慢再往後推進的時候,你會熟悉這個不可言說的語言運作,以後會慢慢的克服掉這一點。你看現在寫作對我變得很艱難,可能是因為我更熟悉不可言說,所以言說對我變得艱難起來。反正這事也不是你能遊刃有餘的,你總得舍掉什麼才能得到什麼吧?鹿野苑以後就有幾年,反正一直往前做,好像做的也有點發展,因為它在慣性上、在路徑上,但是也沒那麼傾注——它沒有調動到我最內在的本心,一直到2008年地震。我覺得是這樣。
2008年地震我做了兩件事情:一個再生磚,另一個胡慧姍紀念館。這兩件事情沒人委託,但是它讓我感覺到了跟當初寫作一樣發自本心的一個狀態。
周榕:這也確實,而且直到現在胡慧姍紀念館還被認為是你的代表作,這一塊……
劉家琨:發自內心了!
周榕:對,發自內心。而且胡慧姍紀念館也很神奇,它是同時把言說和不可言說放在一起了,攪在一起,這個屬實是非常難得。因為你明顯用的是強敘事手法,比如牆上掛了一堆小女孩的日常之物,有效但力度不夠。但是由於一個建築手段劈頭蓋臉地闖入,就是屋頂上那個圓形天窗,一束光不由分說打進來,就把人眼淚打出來了。
劉家琨:就不可言說的。
周榕:對,突然一下就攪在一起,這個力量還是非常強大的。我想包括再生磚也是一個,其實再生磚本身是個敘事故事,是這麼一個要講半天的故事,但是由於它最後變成了一個結構,別說託在手上,就是看一眼都能讓人瞬間起雞皮疙瘩。不用線性言說,皮膚和視網膜可以直接傳導。這已經過去8年了。
劉家琨:10年了吧?
周榕:不,我是說從鹿野苑到這裡是8年。
劉家琨:對。
周榕:因為8年前你也蓋了一大堆房子,我也看過你鹿野苑之後的設計,其實多數在我看來可能是玩弄形式的一些操作。
劉家琨:形式操作,你就在熟悉語言。
周榕:對,是一些形式操作,但是到了2008年這兩個作品確實是又上了一個很明顯的高度,今天看這是一個很清楚的事兒了。我就是說,你做再生磚和胡慧姍紀念館,當時是什麼樣的一個狀態?
劉家琨:這兩個事情有點神。我後來跟《建築評論》美國那個主編吃飯聊到這個事情,我就在說,我怎麼會做了這樣一個事情,我自己也不太明白。他說其實也不用老想,因為在當時那個狀態下,他這麼說,有時候命運會把你推到某個時候,你就不由自主地出手做了一些事情,這些事情不是你想得很清楚的,但是都有你背後積累的這種狀態,我覺得是的。關鍵是這兩個事情把我從鹿野苑拉出來了。鹿野苑這也算我真正的成名作,成名作了以後,就一直在做拓展技巧性的,只能說拓展技巧性的一些事情,還沒有觸及本心,這兩件事情觸及本心了。而且在觸及本心的時候,你其實也得到了某種關於建築學這邊的,不可言說的一些技巧的鋪墊,所以會出現這麼一個狀態。
周榕:2008年地震那天你在哪裡?
劉家琨:地震我在上海。
周榕:所以當時地震你反而沒有直接的感觸,但是你回去以後你肯定會在四川的整體氛圍裡面。
劉家琨:我當時是在上海。孫繼偉跑到工地上,因為當時他告訴我8級,在此之前一個月我剛去了唐山,要做一個地震紀念館,讓我去當評委。(地震烈度)一樣的——7.8級,所以我知道7.8級和8級意味著什麼。當時我也打不通電話,打不通電話其實也是因為網路完全堵塞了。但是對我來說,就是你在一個地方,所有的電話都打不通,而且你心裡面有一個7.8級的概念,現在是8級,覺得完蛋了。所以帶著那種狀態回到四川以後,其實我感覺沒有生死與共,其實帶有某種內疚,所以當然第二天我就往災區跑,但不管怎麼樣你往災區跑背後有一些動力,很多動力,但是其中和別人不一樣的動力,是沒有生死與共的這種負疚感,也許是一個動力之後的動力。
周榕:可以體會!當時你比如做這兩件事,比如胡慧姍那個,當時那個瞬間你是怎麼想到的?我想應該不用深思熟慮很長時間。
劉家琨:不是!我說就是一秒鐘。
周榕:就一秒鐘,我特別理解,因為我也經常做這種事,一秒鐘,好像方案突然就在你眼前出現。那是什麼一個狀況?
劉家琨:因為滿地都是救災帳篷,跑到家裡,沒有家,你跑去談的時候也都在帳篷,他們一旦同意了以後。
周榕:這個胡慧姍父母你是認得以前?
劉家琨:不是,我就是去了那個聚源中學的現場認識的。
周榕:在聚源那兒認識的?那個想法是你提出來還是她父母提出來的?
劉家琨:不是,其實是我想做。
周榕:偶然認識了那對父母,你才偶然知道了胡慧姍?
劉家琨:其實是我早就在災區跑了。前半段我在災區跑,已經在做再生磚了,因為再生磚是一個很簡單的連線——滿地都是廢墟。這廢墟以前就是房子,災後重建需要材料,那就是眼前的那些狀態,比如說當時是五月,有秸稈、有廢墟、需要建築材料,就這麼幾個事情在一起。其實和以前的那個狀態很不一樣,也沒有什麼稀釋,就是幾個元素碰在一起,你就啪一下就要這麼幹,其實我已經在琢磨再生磚了。是AWW要來災區,他說他一直很焦慮,為這個事情焦慮了一兩個月了,但是都沒有來災區。他來了我又帶他去,因為我之前跑災區已經跑過那些地方,去了以後。
周榕:聚源中學就在都江堰。
劉家琨:對,溫家寶去過。也很那個,你說典型性,還有雙胞胎都在下面,都埋在下面。
周榕:對,你是找了一個最普通最普通的一個人。
劉家琨:我覺得我沒有找。
周榕:但是怎麼你就會說確定是這個人?
劉家琨:所以我是一直很困惑,怎麼會是這麼一件事情?我也試圖總結,因為她父親很堅強的狀態,一直在安慰她媽媽。媽媽就是把她的乳牙和臍帶,就拿個小盒子拿出來看。也許就是某種細節,根本不是一個理性的思考,也許就是因為一個喜歡文學的人被細節抓住。所以其他那麼多人,我也不知道,命中註定的。未未當時在收集其它的東西,看其它的東西,我就在跟她聊。所以聊了以後,回來以後也想做點什麼。因為當時我也捐錢,但是突然發現你很羞愧,你捐錢其實為了自己的案例,其實人家活都不想活了要錢幹什麼?
周榕:是。
劉家琨:所以把錢交出去的那一瞬間,你突然明白其實自己有點慚愧,也可以做點什麼,就想了這個事情能不能做。但是我也不能自己做,我得徵求意見,所以差不多有一個月就在猶豫,因為當時心理干預的節目都有了。未未在那兒收了些書包,當時就讓胡慧姍她爸爸幫他收著。我也去幫未未拿書包,我也就想問問這個事情。但書包已經沒有了,胡明——胡慧姍她爸爸就收,他人是暈的。當時他有點忘了這個事情,好像已經被別人拿走了。我就在問他這個事情能不能做?我有個紀錄片,她媽媽給我跪下了,那個很震撼,我哪裡想到別人父母……
周榕:那個時候你已經有方案了嗎?腦子裡那個方案已經成形了?
劉家琨:沒有。
周榕:你只是想要給他做,就是這一個事本身,還沒有想到設計的那個?
劉家琨:我只是想到,我想給她女兒做一個紀念。
周榕:怎麼做沒想到?
劉家琨:沒有想,因為這事兒如果別人不願意,你就不會想了。
周榕:好的。
劉家琨:當她一下跪下了,這事兒是必須要做了,我才覺得。
周榕:她媽媽知道這個想法以後給你跪下了?
劉家琨:對,我給她講能不能做一個(紀念),她給我跪下。我這個時候覺得我這樣已經算是一個資深的建築師,我沒想到這個土地什麼的審批。但是怎麼也得做,這事變成,後來我回想,我其實也在一個非常狀態下面,根本不是理性的狀態下。這個時候既然要做了,不管有沒有地,不管有沒有審批,總得把這事往下做,才開始要設計。這個時候其實也就是一秒鐘,我要做個什麼樣子,也許你只好做那樣子,因為你滿腦子都是救災帳篷。當然也許作為一個建築師,你還有一些考慮,因為是我出資來做,做大的我做不了,做一個小的還勉強可以。救災的帳篷房——反正我覺得一瞬間——就是做這麼一個東西。這個瞬間想要做這個東西,其他不是一個方案推敲,沒有那個狀態,也不太可能,其實我腦子也不是清楚,就是變成一個執念,沒有經驗。
周榕:這也算驚心動魄了!從2008年到現在,你覺得自己哪個作品算是超越了2008年的那個狀況?
劉家琨:就西村大院。
周榕:西村大院?
劉家琨:西村大院有一個——我之前沒做過那麼大的東西。因為我是這樣,2008年做了再生磚和胡慧姍紀念館以後,我其實有兩年時間都在抗震救災,我就說快把自己做成災民了。真正開始在做是到了2010年,2010年在開始做的時候,我覺得從2008年到2010年這兩年做抗震救災的事情,其實已經打亂了我的語言的軌跡。我後來意識到,我在那兩年做的一些事情,其實也有很多後悔,就是你的判斷,你重新從2010年開始的時候,有點像丟身了,比如語言什麼的,有點丟身了。而且再生磚、地震什麼、胡慧姍那種極限狀態下,它有一番顛覆性的思考。你平靜下來,要開始做建築的時候,以前的那些東西有點太可疑了。所以在2010年左右,我還做過一些其它事情,現在回想起來其實我的判斷已經沒有那麼好,我說的判斷沒那麼好是指一個純設計的,其實我現在也有一些,我當時其實可以用這個材料或者我可以選那個,但是因為腦子有點亂又被顛覆過,所以要放到2008年之前我可以準確判斷這些事情,反而到了2010年我會有點弄錯了,比如該用什麼材料什麼那些,本來是一個非常感性的就可以抓準的事情,我反而有點混亂,由於是內心的某種變化和過渡階段。到做西村的時候,
周榕:西村是哪年的?
劉家琨:西村其實是從2011年。
周榕:還是接著?
劉家琨:對,2011年開始談,現在正式在做。這時候我有點變化,因為做了比如做了胡慧姍這樣的事情,在當時也在做,你可能心理上對要做一個事情要達到某種程度和……很難概括,我覺得好像破壞了以前的某種舒適的那種狀態。然後,真正要形成某種語言,好像又沒有什麼依據那種狀態。這個”沒有依據“現在看來也許是個好事兒,所以在做西村的時候,你其實腦子裡邊也沒有以前的那個熟練程度,而且你心裡邊對有些東西懷疑,你要有某些新的依據,其實還是蠻感性的一個狀態。
做西村,但這個時候,也許做了胡慧姍紀念館和再生磚,它調動了那個以前寫作觸及的某種狀態,你會需要那個狀態。所以在做西村的時候,現在也都是回想去看,某種比建築學似乎要更多的東西——比如社會學會進入,這還不是一個專業分析性的進入,你會有某種更多的非正統的一種內心的需求。
周榕:至少產生新的機會,我覺得。
劉家琨:其實就在那兒那麼做。你看我在做西村,一邊往前做,過兩年我又在做蘇州(御窯金磚博物館),其實那個當口裡面,我也在做諾華(上海園區)。你看這幾個矛盾的狀態,一邊你要做一個非常常規的東西,也沒有什麼全面的經驗,也沒有什麼評判標準,你真正沒有這一標準的時候,你對做自己做的事情很不自信。這個時候又需要一些特別肯定的一些狀態,比如做諾華,反正瑞士人的要求就是很傳統的;你要做金磚博物館,其實金磚博物館也是希望得到一個價值肯定的——在建築學裡面價值肯定的這麼一個狀態。所以我同時在做一個沒有什麼評判標準的和一個評判標準很肯定的東西的時候,也許是一個某種平衡。
周榕:西村大院是一個突破性的東西,在建築學上還真是前面沒有過的這樣一個尺度,就按照這麼整的一大塊去做。而金磚博物館做得很有意思,但我喜歡你室外的那些設計,室內我就覺得好像有一些不夠到位,包括從門廳到裡面的展廳那些部分。按理說一個建築師像你這樣,已經達到了相當高的一個境界,因為那些(技巧性的)東西你都非常清楚了,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一個情況呢?我就想問。
劉家琨:你說室內外的?
周榕:不是,就是室內這一塊,因為你自己肯定很清楚,你做到哪一步。是因為時間的原因呢?還是因為其它什麼原因?
劉家琨:其實我當時也不是那麼猶豫,但是跟那個展陳的那個,其實它有點空虛的。
周榕:沒什麼內容。
劉家琨:沒什麼內容,就這個狀態。當你沒什麼內容還要編造出很多內容的時候,其實是它背後的儲備不夠,而且展陳又不是真正我在做,我只是控制。所以其實(內容)就是一塊磚,你要講那個故事沒有那麼充分。
周榕:沒有足夠刺激你的那樣一些東西,就是你在做創作的時候,有沒有還是會很重視它這個題目或這個場地、或者什麼它本身帶給你的刺激度是吧?
劉家琨:當然。
周榕:西村大院覺得刺激度是夠的,是整個場地刺激了你是吧?
劉家琨:不清楚的時候,像剛才我前面講到哪一個那種不清楚的的時候。
周榕:就是你寫《明月構想》的時候。
劉家琨:對,不清楚的時候,能量足夠的時候,其實是反而很有機會的時候;而能量不夠,你很清楚的時候……
周榕:就很尷尬是吧?
劉家琨:對,那你就是用功唄,你只好用功唄。那個不清楚的時候,你會在混亂之間做一些決定,這是兩種不同的狀態。
周榕:對。
劉家琨:當然失敗的可能性更大。因為反正是這樣,風險高,收益就高,你不踩準了不是就……其實還是看湧動的能量夠不夠嘛。
周榕:是。
劉家琨:那麼西村當然就是一切都很不清楚,前面沒有參照,那這個時候所謂的嚴謹和冒險,它是同在的嘛。你既然沒有那種以前的東西的借鑑和依傍,其實更靠感性。畢竟是個建築師,那個狀態比較有趣——它會激發你——你又說你靠感性,但是你同時感性的東西出來了以後,其實會調動更多的理性,在那兒監督,就在那兒監督。其實那個狀態是稍稍有點兒……還得看運氣好不好,就是你自己的狀態對不對,而不是知識。很多時候是看狀態對不對。
周榕:所以下面一個問題就是,你有沒有失敗過?
劉家琨:我覺得有,我有時候過幾年回顧一下,有些顯而易見的,比如你想複雜了。這個想複雜了,可能是不是就因為言說這個事情老在我身上。所以你會明明可以,就想到這兒是很好的,但你會多想一步。多想一步是雙刃劍嘛,有時候想複雜了,超過不可言說,變成不可理解;但有時候又因為你想多了,就想到了某點。
所以我覺得建築這個事情有時候比較有意思的地方,好像你步步為營,又在積累性的,其實在關鍵的時刻並非是這樣,關鍵的時刻就是說不清楚的那一瞬。我始終覺得設計這個事情需要的是某種很原始的能力,它要一個很原始的,你覺得那個東西什麼都沒什麼道理,你自己也找不到道理,但是你就覺得這是對的,或者是它對到那個——你一直在覺得它沒道理,一直自我反駁,它還得往那兒走。如果是這種狀態,當然也只能是後邊來判斷,也可能就是你稀裡糊塗的,但是有一個強大的力量,就是非得這麼幹不可,所以我有時候覺得它是個原始的能力。
周榕:你說的這個挺有意思——它是一個原始力量。其實你就會覺得我們現在這種學校教育,尤其是精英的這種教育,留學什麼對吧?就是這種非常好的那種班,給你掰開揉碎說的很清楚,會不會對學生的這種原始力量有一種損害呢?
劉家琨:我覺得是這樣的,你那套思路精巧化,你都是噼裡啪啦剝的很清楚的。剝的很清楚,當然能得到一個清楚的東西,但是不清楚的那一部分你肯定會丟失,也就沒有什麼意外。其實有一件事情是我早年看到的,現在的教育都是非常理性,知識面、資訊也很多,但是更重要的,是所謂在理性的控制下,但是它就達不到那一步,在理性的控制下做出理性不理解的東西。
周榕:這個很難。
劉家琨:這個有時候需要對吧?
周榕:對,因為他第一步建立了在理性控制下的觀念預設,剩下的東西就都在理性控制下了。
劉家琨:對,你要突破那一下。
周榕:對,可能這個確實很難,我就說比如你後悔的哪些專案,你有沒有具體的?
劉家琨:有,比如成都當代藝術館。
周榕:當代藝術館?
劉家琨:成都當代藝術館。
周榕:沒什麼印象。
劉家琨:對,我也沒怎麼說它,我覺得大的策略都是對的。在一個高新區,高樓林立的地方我要做一個地景式的,我把2萬平方米做下去,得到一個花園。
周榕:我知道,有一個地景式的斜坡的設計。
劉家琨:對,但是我覺得材料,那個材料我現在覺得,說起來用了一個黑色的石頭,品相也不是那麼差。但是我想我自己的動機,是因為它是高新區,是因為當時別人要求我,高新區嘛,能不能整潔一些那種,我是對那個有點妥協。還有一個我是老想試一試,比如很具體的,我是觀察到很多雕塑,一些藝術家開始使用金屬漆,我倒不會使用金屬漆,我是覺得跟當代的關係,那個光亮性,我能不能試一下光亮性?諸多原因,一個是甲方對那個地方的期待,一個是我自己想嘗試,想變一變,能不能拓展語言?
當我把那個事情做了以後,我覺得甲方的要求是另外一回事情,當然也許不管我怎麼想,別人都希望那樣;但是我自己想去做的所謂光亮性,我覺得哦,弄錯了!因為要搞金屬噴漆,是在一個細小的(尺度),你很細小沒有問題,你那麼大個建築,你想做成所謂的光亮性,它一定會越出你設想,後來我覺得這一步其實是……
周榕:後來你金屬漆怎麼辦?就留在那了?
劉家琨:沒有做金屬漆,我是做的石頭的,我只是說光亮性,其實我既然在追求在高樓林立的地方有一個地景,其實還是我簡單的用我以前的比較糙的語言是更合適。
周榕:而不是用磨光黑色花崗岩?
劉家琨:對,其實就是某種你往前探索的時候,
周榕:被絆了一下。
劉家琨:對,你尺度沒有判斷對,或者場域的那種感覺沒判斷對。
周榕:所以你對未來有什麼期待?
劉家琨:建築師嘛,就是能做好作品麼。
周榕:你有沒有投標不中?類似競賽呀、投標不中這些?
劉家琨:我一個是很少投標,另外一個是我以前也投標。我覺得我從小就是一個不中獎、不得獎的人。
周榕:就是跟我一樣。
劉家琨:好不容易得個獎,就是得個肥皂啊,得個毛巾。我不太善於在,特別讓我進入一個揣測的狀態下,我是狀態不對的。所以我基本上不投標,因為小事務所嘛,能不投標就不投標,投標你看你花了多少工夫在專案的包裝上嘛,效果圖呀。另外投一標,我老是覺得我語言的形成慢。我語言的形成慢,就是在投標的實現裡邊我老是不容易很肯定地形成語言。所以有時候,你看投標有時候一個月,前半個月在想,後半月都在包裝,不足以讓我形成語言。
周榕:是的,那你就沒有沒投中的這種。你有未建成的作品嗎?
劉家琨:多了。
周榕:你未建成的哪些呢?尤其當你已經成名了,已經是中國建築界的超級大腕以後,你還有過這種嗎?
劉家琨:我還沒有總結,但是我覺得沒有建成的也不少,但是未必是因為我的原因,你看中國的狀態,突然甲方沒了。有一年我手裡那4個甲方,都,都……
周榕:都進去了?
劉家琨:對,諸如此類,調任、進去什麼的。
周榕:簡直太逗了。那有沒有你很喜歡的,但是你又未建成?
劉家琨:應該是有,一個階段。但是我現在得想一想才能回答,因為沒建成,沒建成你就會,也許是選擇性的想忘掉它。
周榕:選擇性忘掉。
劉家琨:對。
周榕:而不是耿耿於懷?
劉家琨:對,也許它是東方不亮西方亮,又在其它地方又變個樣子又長出來,都是有的。我有時候會回想一下,給自己記一個過——哪一個沒對,當時該怎麼著……這樣子有。
周榕:你這還是相當嚴肅認真啊,還給自己做一個就是反思日記是吧?類似這種。
劉家琨:反正就幾行字嘛,就是給自己悔恨一下當時該怎麼做。那不就是傻B嘛,就是當時這麼簡單的事情,你怎麼會那麼想?就是沒弄對。
周榕:那你有什麼未建成的作品可以給我們知識雷鋒發表嗎?
劉家琨:未建成的作品,我想想,我以為我應該有,我回去查一下我的本子。
周榕:未建成你也沒發表是吧?
劉家琨:我不光是未建成不發表,沒建成我都沒發表。
周榕:是,我就說你那些肯定建不成的,你有沒有給我們幾個可以發表的,像朱小地一樣,就是被人家斃了的方案。
劉家琨:那還真是不少,我可以回去拍幾個,我想想我有些模型在,沒建成就只剩個模型。
周榕:那也可以啊。
劉家琨:因為沒建成,反正模型在那兒就可以。
周榕:對。
劉家琨:但是它總會變著花樣在其它地方,因為思考過的問題,有時候會變花樣在其它地方冒出來。我想想我沒建成的——我想起來了,青城山美術館群。
周榕:哦,對對對。
劉家琨:對吧?
周榕:有一個屋頂上有煙囪,有棵樹,那個沒建成,是那個吧?高起來屋頂有棵樹。
劉家琨:張曉剛美術館。
周榕:不都是在那塊嗎?
劉家琨:對,我一下想起來這個,有不少,我回去給你整一下。
周榕:還有就是這個問題,因為你一直在成都。成都是一個很奇怪的城市了,因為它是偏安一隅,然後這個城市又自己很繁榮,很慢對吧?就這麼一個狀況。它好像是一個特別自足的城市,它也不需要跟這個世界的其它城市,比如有交換啊有競爭,好像都沒有這個意識。你怎麼看?你在成都你怎麼理解我們這個時代呢?理解我們這種,比如移動互聯突然高速發達對吧?但是你要在北上廣深對吧?你可能感覺到特別強的壓力,但成都很可能就是半年以後才會傳遞過去這種壓力。
劉家琨:壓力會沒那麼迅猛,但是仍然是在,它也慢不到哪去,因為這個全球的一個狀態。
周榕:就是說你作為一個這麼好的建築師,因為建築師都是要為人,這人也離不開時代,為這個人服務的,你怎麼去考慮,你對時代有沒有焦慮感呢?有沒有覺得這個時代變化實在太快了。
劉家琨:是,是太快。
周榕:你怎麼解決這個問題呢?
劉家琨:由於太快嘛,你時代的列車你也可以不上嘛,因為趕不上趟嘛,你有什麼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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