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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哲按:
當患者帶著身體或心理上的疑問踏入醫院,往往是期待醫生能夠解答那些偶發的不確定性事件。而醫生也要面對不確定性的課題:形形色色的病患,不斷更迭的醫療手段,診療發展和科室建設中層出不窮的挑戰,這時候醫生該如何在其中找到方向,併為患者提供相對確定的解決方案呢?
我們有幸邀請到國內淋巴瘤專科建設的領軍者之一,天津醫科大學腫瘤醫院淋巴瘤內科的張會來醫生,為我們講述在充滿未知的行醫路上,如何在不確定性中開闢出道路,為患者帶來治癒和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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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天津醫科大學腫瘤醫院淋巴瘤內科的張會來醫生,1991 年至 1996 年在天津醫科大學求學。本科五年畢業後,我投身於臨床工作,成為了一名腫瘤內科醫生,也就是大家口中的化療科醫生。
在學校裡,我們總是羨慕醫生那身白大褂。然而,當我真正步入臨床工作我才發現腫瘤患者與一般病人的不同。他們中的許多人,來到我們科時已是晚期,那時的醫療條件有限,治療大多是在走下坡路,我們能做的似乎只有陪伴他們走過生命的最後旅程。我與一些老病人建立了深厚的情感聯絡,而目睹他們逐漸離我們而去的那段時光,每天都在生死麵前掙扎,心情異常壓抑。
我的第一個病人是一位來自天津市某局的一個 30 多歲的女職工,未婚,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患有雙側乳腺的惡性黑色素瘤,已是晚期,惡性程度相當高。當時的治療手段有限,主要依靠化療。她來就診時,雙側乳腺已經潰爛,對於一個未婚且傳統的女性來說,這無疑是一種極大的摧殘。她每天不得不自己更換大量的紗布,尤其在夏天,紗布下的傷口常常會滲出液體,散發出難聞的氣味。每當我走進病房,那種刺鼻的氣味總是撲面而來,我也曾問她,這樣的狀況,她要怎麼繼續工作?
那時候年輕不覺得累,每逢週末,我都會騎著腳踏車趕到醫院,為她換藥,有時甚至一天要換兩次。然而,即便我們盡了最大努力,幾年後她還是離開了我們,去世時還不到 40 歲。直到今天,我仍然記得她的樣貌。
這個病例深深地觸動了我,讓我體會到,對於一個家庭而言,一旦有家人被診斷為晚期腫瘤,整個家庭都將面臨崩潰的邊緣。
大家都知道在中國行醫,與患者及其家屬的溝通至關重要。有時,出於善意,我們會選擇隱瞞病情。在告知患者實情前,需要先徵求家屬的意見,但大部分的家屬都是不同意和患者說實情的,認為告知真相會導致患者情緒崩潰,影響治療效果。
甚至在某些情況下,為了減輕患者的心理負擔,家屬會選擇製作假的病理報告或影像 CT 報告,把患者本人的真「秘密」小心翼翼地隱匿起來。
見證了生離死別和人生百態,張會來醫生意識到自己的工作對病人和家屬意味著什麼。而這個時候,醫院內部也發生著變化—— 2006 年,天津腫瘤醫院進行科室拆分,新成立的淋巴瘤科有這樣一種現象:對外名叫「淋巴瘤科」,但收治的病人中竟有六成以上是其他的腫瘤患者。
在我的記憶中, 2006 年是一個轉折點,我們天津醫科大學腫瘤醫院行了學科的重組,將內一科轉型為淋巴瘤科。
然而,當決定向這個方向發展時,很多醫生內心是有牴觸情緒的。原因很簡單:淋巴瘤病人很少。相比之下,大家都更願意幹肺癌等病人多、發病率高、且有很多靶向藥物選擇的病種。
轉型初期,我們淋巴瘤科的情況並不樂觀。2006 年,科室剛成立時,仍然有一半的病人還是實體腫瘤患者。面對其他科室門診熙熙攘攘的景象,我們的門診卻顯得冷清,這讓科裡的醫生有點心灰意冷,甚至有過動搖。在那段過渡期,我們不得不接受一些實體瘤患者,來維持科室的運作,否則科室空了,對於整個學科建設是不利的。
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科室到全國知名的淋巴瘤中心 道阻且長,但張會來醫生一直想要讓科室朝著更專業化的方向發展。2015 年的張醫生已經從業十多年了,在臨床中積累了豐富的經驗,但這個時候的他並沒有磨掉年輕時候的勇氣——為了實現專業化的目標,他進行了一次鋌而走險的向上管理,向醫院立下「軍令狀」。
轉眼到了 2015 年,我們科室在轉型的道路上已經走過了數載。即便如此,科裡仍有約 30 %的病人是實體腫瘤患者,仍有部分醫生對於接收淋巴瘤患者是猶豫和抗拒的。
那時候我還比較年輕,但醫院領導對我們學科的發展寄予了厚望。他們希望我能夠把科室和團隊帶上一個新的臺階,經過醫院的嚴格競聘,我被選中作為科室的副主任來主持工作。
面對新的工作挑戰,我與科裡的每一個醫生進行溝通思想,談心談話。全科有了一個堅定的信念:我們要走專科化、專業化的道路,只有這樣才能為患者提供更精準、更有效的治療,我們才能將這個專業做得更好。
為了表決心,我們向醫院立下軍令狀:三年內,科室的淋巴瘤病人要達到90 %,只保留 10 %的實體瘤病人。沒想到的是,結果遠超預期,三年後,淋巴瘤患者收治率達到了 100 %。
天腫淋巴瘤科的名聲愈發響亮,開始只接受淋巴瘤患者。患者也可以看到我們團隊整體專業化的診治水平,聲譽和口碑都在明顯地提升,病人的體量也隨之逐年增加,從最初的 300 – 400 例/年,到後來的超過 1000 例/年新病人,這一跨越式的發展,是對我們的最好肯定。
我們知道在歐美等國家,淋巴瘤患者的 5 年生存率大約在 60 ~ 70 %之間。而今,我們科室患者的 5 年生存率也能到 70 %左右,已經與國際持平。
五年生存率的節節提高離不開新藥。新藥的引入需要臨床試驗。在主持工作期間,張會來醫生積極地引進新藥、申請參與各種新藥的臨床試驗,曾經有一款新藥的第一例臨床試驗的機會就是他親自爭取來的。
我們國家第一款上市的 CAR-T的臨床註冊研究,全國共有四家中心參與研發,我們是四家中心裡唯一的一家腫瘤專科醫院。我們經常面臨著一個普遍誤解:人們認為專科醫院可能沒有綜合性醫院那麼強大的綜合實力。畢竟,綜合性醫院擁有強大的呼吸科、心臟科、消化科和 ICU 等,這些科室的存在似乎更能保障患者的安全。
當得知我們中心未被選中參與研究時,我感到非常焦急。我主動找到研究團隊,向他們表達了意願和需求:我們有患者急需新的治療方法。在這樣的軟磨硬泡下,我們終於搭上了末班車,獲得了參與研究的機會。
第一例參與臨床研究的病人入組時已經耐藥了,按照以往的經驗,他幾乎沒有生存的希望。
我們並沒有放棄。全科上下對這位病人高度關注,24 小時不間斷地在群裡溝通,討論他的最新狀況,是否需要緊急處理,是否應該轉入 ICU 等等。
我就差拿凳子坐在病人旁邊寸步不離地守著了,全科像寶一樣、熊貓一樣地守著,MDT 團隊守著,ICU 的同事也盯著,神經內科的專家們都高度戒備,時刻準備應對可能出現的任何反應。每天晚上我們都會緊張地討論病人的病情,比如當他發燒到 39 度多時,我們需要決定是否給藥,以及給哪種藥物。
在我們醫護團隊的精心照料和保護下,這位病人的治療圓滿地完成了。他體內的一個大腫塊顯著縮小,我們隨後又為他進行了放療,以清除殘留的病變。如今,這位病人已經健康地生活了很多年。
我經常告訴我的病人:一旦你被診斷出淋巴瘤,我和我的團隊將竭盡全力為你提供治療,我們不會放棄任何一個病人。因為淋巴瘤是一種可以治癒的疾病,我們有責任、也有決心不放棄任何一個生命。
生與死在確定性中週而復始,直到醫學改變了它的軌跡。張會來醫生帶領團隊不僅讓科室的學科建設突飛猛進,這些成績也反過來滋養了張醫生自己。
身為一名淋巴瘤科的專科醫生,我時常思考自己的職業選擇。儘管工作壓力巨大,工作強度也常常讓我感到疲憊,但必須承認這份工作帶給我的喜悅和滿足感是無與倫比的。在臨床中,我有幸治癒了許多患者,這份職業榮譽感遠超出作為一名腫瘤內科醫生時的體驗。作為醫生,能夠為他人的生命帶來希望和改變,是一件極其幸福的事情。
我總是對我的護理團隊和醫生們說,天腫的淋巴瘤科要成為一個有情懷的團隊,讓每一個到來的患者都能感受到不一樣的關懷。
讓我印象深刻的是一位來自唐山的小姑娘。她經過我們的一線治療後,病情達到了完全緩解。從那以後,她定期到我的門診來進行復查,每次來時都會帶給我一朵她親手編織的紅色康乃馨,靜靜地放在我的辦公室裡,至今已有兩三年的時間。
她對我說:「張主任我每年來複查都給你帶一支,我希望我能一直給你帶下去。」我也很開心,我告訴她,我也希望每年都能看到她帶來的康乃馨。
我常常對我的患者說,人生就像是一支漫長的隊伍,所有人都在排隊往墳墓走。但醫生的角色是什麼?醫生是防止有人「插隊」的。我們將那些「插隊」的人拽回到隊伍中,讓他們繼續好好活下去。我告訴我所有的患者和家屬,你們一定要聽從醫生的建議,要積極配合治療,相信我們專業化的團隊,相信我們提供的溫情服務。
醫學和人生中都充滿了不確定性,這一朵朵紅色康乃馨,就像一次次的治療成果,給患者和張會來醫生面向未來時的勇氣——沒有什麼能阻擋一個人與疾病抗爭的時候,對生的執著、對治癒的渴望、對長生存的期待,而這也是一個醫生最務實的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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