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留美學子】第3513期
12年國際視角精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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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屹視線】教育·人文·名家文摘


《我的臼齒,我的父親》
導 讀
作者 劉菲
劉荒田懷念父親的散文《我的臼齒,我的父親》,就像一個高貴的靈魂需穿上華麗外衣,語言之重要和立意切切相關,能烘托主旨、有效地達到文章的極致。劉荒田的這篇,真是有如此的功效。

按理說,拔牙和懷念父親並無關聯,可在父親去世不久的父親節拔牙,就不同一般了。讀後會感到,與其說這是一篇散文,不如說是一篇長寓言、散文詩、哲理詩。震撼心扉、引人淚下的是高頻率、步步緊逼的自我叩問,感嘆自省的濃縮語言,由情感帶動的結構和鋪墊,對父親的祭奠和對生命意義的再思考。
日子發生在失去父親的第一個父親節;地點在牙醫診所,陽光充沛的週末;情境是上好的太陽裡,卻躺著“受刑”,天花板“白如孝巾”!運用如此的語言開端:耳邊悲歌即將奏起。遲疑須臾的“拔還是不拔” 終於被裁決。然後聲音裡作者 “聽見的金屬器具的碰撞聲,把他從父親的遺容拉回現實。”那刮、挖,使他想起知青年代挖百年老榕樹的艱難過程。

從時間、地點、情境、聲音、動作,全然體現作者雖躺在治療椅上,而心根本就在傷痛回憶中一刻不得間歇。現實和回憶的交錯接替,眼前和夢幻的閃回互換,無縫連線地使他聯想到雷同經歷和痛失父親的事實。
於是作者把段落推向心緒的高潮:那句“我對僅存臼齒的留戀萬分,那心情,一似第一次面對埋著父親遺體的青草地。”原本無關的臼齒和父親,就這樣產生了血肉關聯。
是無形的精神意象(留戀𦥑齒與青草地)?還是痛不欲生的刮和挖的痛感(根深蒂固)?還是那:欲留卻不能的萬分留戀?
前人教導:行文必有起承轉合,劉荒田在這一大段拔牙過程中的“起”點很高,很“直接”,直搗心扉。
拔牙終於開始。
常人寫到這留戀或許打住。而劉荒田把過程充分拉長擴充套件的用意是否在於:意猶未盡?抒發未完?果真。痛苦的拔牙過程與更加痛苦與父親的告別同時交錯進行。在這裡,臼齒成了“一棵根系極頑強的樹”,痛苦猶如那時“父親的靈魂拽著日逐枯萎的肉體,要儘可能地在塵世和妻兒廝守”;成為了深愛兒女的慈父離去之艱難。這痛苦的血肉聯絡,讓作者叩問:“我的臼齒啊,就是彌留的父親嗎?”他把不可測量的離別之殤,轉化為可以測量的1-10的痛感,劉荒田在創造這種通感的同時製造了更多同情之淚。
正如作者自己談過:“我是寫詩出身的,寫文章時習慣於尋找詩意。……以有情之眼,從日常生活中尋找詩意、哲思和審美。”不難看到劉荒田寫詩和閱讀的文學功底在這裡充分體現。
其次,作為全篇的華彩部分,整個段落直抒胸臆,把與自己生命粘連,精神合一的父親,比作“磨掉全部艱難”,“把養料輸進家族體內”的“𦥑齒”。這比喻,使得所有冠著“慈父如山”標題的作文黯然失色!然而穩固如山的父親,也如𦥑齒,“有壞掉的一天”?這層摺疊,這句反問,更加深了一層苦痛,即逼近叩問生命的真諦。接下來牙根被“動搖” ,進一步證實了這是 “靈魂底層的巨創”,是 “生命中最基礎的部分,動搖了。”
由拔𦥑齒,到失去父親,又到文章的華彩段:我是誰?我要到哪裡去?為什麼生命會終結?人生的根據又是什麼?千百年來的哲學家、神學家研究的古老而終極課題,百思不解的痛楚,在此時愈加強烈!
這段的“承”堅毅有力,抓住主旨不放鬆,充分渲染。
再次,那反覆宣洩的情緒,臨近打住的時刻。而作者的語言重錘從未歇息。我們看劉荒田如何“轉”向結尾。牙醫師們的竭盡全力到了尾聲。他們的閒聊轉移了作者的思緒。不可扭轉的慘酷結果是,“父親的遺體在墓地裡”,我的“𦥑齒在鉗子下”。嚴酷事實在此濃縮到惜字如金。無法逆反的殘酷擲地有聲!半個多世紀須臾不可缺的父親和𦥑齒,最終都走了。如“人生的後段,身體被一點點地剝奪”之無奈。這裡回應了上面華彩段對生命的疑問,悲哀著生命的離失。
全文的結尾,仍然停留在對生命感慨的層面。
吃飯一半,牙齒上的棉墊拿出,“疼痛回來了”。意味著不光是拔了牙的痛苦,更加漫長的是人生的痛苦……
著名作家王鼎鈞先生如此評論劉荒田:他有“繞過”前人的能力。“……比喻……之後,文勢似已收束,沒想到奇峰最後聳起。”“他取材廣泛,向外則山川草木天地日月信手拈來,向內則心肝脾肺脈搏體溫皆是文章,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不涸乾,無壓力,多瀟灑,有生機,海生潮,雲生霞,花生蝶,熟生巧,美連連,意綿綿,文心生生不已。” 這豈是文人評文人,這是惺惺相惜的知己感慨,擊掌叫好仰天長嘆!
我們以此作結,為的是充分體會劉荒田的語言、取材、結構、異峰突起等創作技巧,並欣賞頂級作家之間的由心審美體驗。


作品 原文
我的臼齒,我的父親
劉荒田
父親節午間,我坐在猶太街牙醫診所的躺椅上。午前,兒女邀請我到茶樓去,我匆忙地往肚子塞進排骨、包子和炸豆腐,先離席,到這裡來。在席間,我沒敢掃兒女的興,把這句話憋著:今天,是我失去父親以後的第一個父親節。
我是楊牙醫的多年客戶,才獲得不必預約而看診的特權。三天前我已在這兒躺過了,為了左邊的臼齒髮炎。英俊的楊牙醫是土生中國人,幹活細緻,不厭其煩,素來得我的好感。上一回他要我張口,用金屬棒敲敲牙齒,撬開牙齦看看底部,問我:“想保住,還是拔掉?”這可是漢姆·雷特“生還是死”一類的大問題,“當然要保住。”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醫生的天職是讓病人滿意,除非毫無通融餘地,他才不願忤逆你的意思。他在口罩裡甕聲甕氣地回答:“我看看。”再鼓搗了一陣,他似是自語又似是對我說:“牙齦壞得很嚴重,這樣好不好,先來個保守治療,下點消炎藥,看效果如何。”費時不到10分鐘,我帶著隱痛回家。
往後,儘管我小心清潔口腔,掃蕩飯後的殘渣,卻沒見發炎處好轉,不能不下決心了。於是,在這個陽光充沛的週末,我回來,乖乖地接受最後的裁決。
診所裡靜悄悄的,牙醫不知躲到哪裡去了。我在眾多紅男綠女袒臥在既照耀幸運者也照耀潦倒者的上好太陽裡惡補黑紅膚色的午間,躺著受刑,上方的天花板白如孝巾。
助理出現了,為了賺學費而放棄週末享受的良家女孩,利落地替我的病牙照了X光,照片輸進躺椅旁邊的手提電腦,馬上顯現,她指給我:“是這一隻嗎?看來還不錯嘛,真的要拔掉?”我盯著牙齒埋進牙齦的部分,有若芭蕾舞女的兩隻修長美腿般,深深植在深處。不能不猶疑,好在,適時地記起華盛頓時報專欄作家亞當斯的名言:“我們只負責牙痛,醫治方面交給牙醫。”
楊牙醫進來,先是戴上膠手套的簌簌聲。我不敢造次,說:由你作決定好了。
楊醫生再次察看病灶,沉吟一陣,打算象上一次那樣,摸清我本人的意願。我只問他,它是不是無可救藥?他沒正面回答,也許點了點頭,但我看不到。我提出一個折中方案:把牙齦萎縮後所造成的縫隙填平。他說把它弄小一點可以,但不能封閉。
我說,那就意味著,拔掉不可避免,只是遲早的問題。醫生比我清楚得多,只要縫隙在,食物殘渣便天天積聚,導致發炎,化膿。
我的三隻大牙都經歷這一程式,然後在痛得咿呀呻吟時才躺倒在診所的躺椅上,拔出來的牙,底部帶白色膿液。醫生終於下決心,說,拔!

我的心輕鬆起來,牙醫先往牙床打麻醉針。再讓我躺十來分鐘,待藥力發作他再來動手。口腔開始時似有萬千小蟲蠕動,不一會便沒了感覺。然而離口腔不遠的腦部活躍起來,我想起上個月去世的父親,今年的父親節,父親缺席,永久的缺席。我的臼齒也將如此。
耳畔響起金屬器具的碰撞聲,把我從父親的遺容拉回現實。我張大嘴巴。醫生在牙齒上下刮,挖,使我想起知青年代挖百年老榕的大樹蔸的情景。
一位當了20年牙醫的朋友自嘲說:“牙醫是純粹的手工業。”信然,脫牙的整個作業,靠的是鉗子和膂力,助理所拿的往患處噴水的小玩藝,是唯一的機械。
我對僅存的臼齒留戀萬分,那心情,一似第一次面對埋著父親遺體的青草地。失去父親之後,身體內又一個物件即將離去。一次性的切割,絕無重生的希望。
時間到了。助手在右側,牙醫在左側。開始試探臼齒有多深。感覺到臼齒被鉗子夾著,前後搖動。麻痺的口腔,清晰地傳出器械的碰撞聲。
牙醫才四十出頭,腕力是足夠的,但我臼齒是一棵根系極頑強的樹,牙醫下死力撥,我分明地聽到他急促的喘息,大汗恐怕在白大褂裡頭流淌。助理起勁地噴水。
我的父親,予我產生最大的愛和教育的親人,他的離去也是這般艱難。
療養院裡,在最後的一段日子,母親每天提著在家裡做好的粥,站在病床旁邊一口一口地喂,父親的吞嚥系統近於完全停擺,但竭盡全力,微微張口,一口粥在嘴裡停留好久,他突然發力,喉結一動,嚥下去。然後,是肺部的反彈,他張大口,一個勁呼氣。
我明白,父親的靈魂死死拽著日逐枯萎的肉體,要儘可能地在塵世和妻兒廝守。
我的臼齒啊,就是彌留之際的父親嗎?它在壞死以後眷戀著牙床。牙醫累了,放下器械去歇息。離開診室時沒忘記安慰我:“快好了。”幾分鐘後,牙醫回來,重複搖撼、拔拽的動作。我拚命張開口,幻想著一輛巨型起重機把長臂伸來,以鋼絲拴住臼齒,再啟動,把它連根拔起,然而小小牙齒紋絲不動。
牙醫不無幽默地說:“當心把下巴骨頭撐散了。”
我的心,在父親棄世前後不也經歷類似的痛楚?一個自我出生起即與我的生命粘連,精神上與我合為一體超過半個世紀的生命個體,他的存在從來是不容置疑的。
30多年前,在酷暑天的夜晚,他從數公里外的棉布店回到家,乍乍呼呼地生火煮紅豆沙,然後每人端一海碗,坐在巷子口,對著滿天繁星,雪雪有聲地喝。
父親在,家就有了主人骨,父親是家庭的“臼齒”,磨掉全部艱難,把養料輸進家族的體內。穩固如山的臼齒啊,你也有壞掉的一天嗎?
牙醫還在默默努力,不時故作輕鬆地問我感覺如何。我沒有表層的疼痛,牙根部被搖動的感覺,是靈魂底層的巨創。生命中最重要的,屬於基礎的部分,動搖了。人生的根據成了疑問。
在鉗子的進逼中,想起老子的比喻:牙齒很硬,舌頭很軟;人老了,卻先掉牙齒。軟的戰勝硬的。且說牙齒是父親,然則,我是舌頭嗎?
我不知道要拔到什麼時候,也許耗時並不特別多,光陰被感覺拉長好幾倍罷了。隱隱看到投射在天花板上的日影移動。牙醫和助理在閒聊:“今天去燒烤不?”“算了,霧氣太大。”“可是孩子要去外面瘋呢!”“唔……”牙醫停下來,換了一把鉗子。我又想起巨大的起重機。
父親,臼齒,都是和我相伴了半個多世紀的,須臾不可缺的。父親的遺體在墓地裡,臼齒在鉗子下。
“好了!”撲一聲,牙醫把一塊鮮紅的棉墊子件扔在瓷盤上。馬上脫去手套,去揩額頭的汗。他是要強的,不會說什麼“拔你這牙,累死了!”他的專業就是去掉口腔裡的贅物,小至牙齦的積垢,大至病牙,乃至沒病的牙――到了非換上全副假牙不可的老年,牙醫將在口腔來一次“玉石俱焚”,製造“張口一個窟隆”的景觀。
臉頰還在發麻,我在躺椅上休息過,離開了。

臼齒走了,父親在此前一個多月走了。人生的後段,被一點點地剝奪。
我沒有象過去一樣,向牙醫要回那顆離體的血齒。
父親的遺照,在餐廳裡慈祥地看著,我以一邊牙齒咀嚼飯菜。吃了一半,把被血泡透的棉墊拿出,疼痛回來了。


廣東省台山人 1980年從家鄉移居美國,已出版散文隨筆集38種,詩集4種。2009年以《劉荒田美國筆記》一書獲首屆“中山杯”全球華僑文學獎散文類“最佳作品獎”。2013年獲北美《世界華人週刊》、華人網路電視臺所頒“2012年度世界華文成就獎”,2015年獲“新移民文學筆會”“創作成就獎”。2011年以散文《一起老去是如此美妙》獲新疆“愛情親情散文大賽”第一名。獲《山東文學》雜誌2015年度“優秀作品獎(散文第一名)。
上海出生,高中畢業後曾在崇明農場務農七年,後在上海金山石化總廠務工。1978年考入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1989年赴美留學,在弗吉尼亞州和伊利諾州任職,目前在美國華盛頓州定居。
曾在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報刊發表詩歌、散文;在《上海文學》發表散文隨筆若干。作品散見校友、知青、西北筆會文集。出版自選集《少年山陰路》。美國西北華文筆會會員,編輯,副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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