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晚上,看到10只狍子在吃我們的糧食

“開過這個倒下的電線杆就停車,我帶你們去看那頭被樹砸死的牛。”
剛拐進樂毅村,hannah便開始講述最近村裡發生的新鮮事,我仍然記得她第一次來和順時的情景,我曾對她說:“歡迎來和順,不過下次再見估計是你作為主人來迎接我了。”這不,一年的光陰也只在倏忽之間,如今我正跟在她的身後去尋找村裡的一具牛屍。
浪費,是人生的基調?
今年的和順真的太乾旱了,豹鄉田更是旱上加旱,雨水被太行擋了一半,被秦嶺-中條山擋了另一半,完美地避開了這裡。
連日的高溫和暴曬搞得這裡像個煉丹爐一樣,所有的水份都被烤乾了,田那溪徹底乾涸,鴛鴦池塘也變成了一滴水都沒有的“草塘”。森林裡瀰漫著松香,那是油松分泌的油脂揮發到空氣裡的味道,這味道燻得人愈發覺得乾燥,且濃度也有點過高了,彷彿任何一點火星子都能引燃周圍的空氣。林下枯葉遍地,連樹幹都彷彿失去了韌性,變得酥脆易碎,那頭牛大約就是這樣被樹砸死的。
我們為動物挖了一個水坑,希望能幫它們度過乾旱 ©大貓
保險公司規定死牛既不能自己吃,也不能給山裡的豹子野豬吃,必須進行無害化處理,才能獲得賠付。我明白保險公司也有自己的無奈,就像寧可把牛奶倒進海里也不能分發窮人一樣,在資本主宰的現代社會里,為了避免財富的損失,浪費往往會成為“兩害相權取其輕”裡的輕的那一頭。
當然對於這頭死牛,大自然並不會過多的計較,屍體什麼的是不會在自然界裡被浪費的,死牛被扔進坑裡,再用土淺淺地覆蓋上,頭露在外面,如今已變成一顆完整的頭骨,蒼蠅在四周飛舞,周遭土壤裡用許多金屬光澤的綠色甲蟲,四周還有散落的碎骨,可能是被村裡的野狗,又或者是山裡的赤狐挖出來的。
被掩埋的牛骨 ©青峰
這當然不配稱為無害化處理,只有為了拿錢走個“必要”的流程。
其實在日常生活裡,其他形式的浪費也並不罕見,我在家買菜的時候就發現,往往是買的越多越划算,什麼兩塊錢一個三塊錢倆、買一贈一、滿二百減三十……但人的食量總是有限的,“佔便宜”的那份食物往往很大一部分會被浪費掉,不過薄利多銷、低價清倉等營銷方式早已是符合市場規律的習以為常了,看起來也是雙贏,消費者得了便宜,商家也賺了錢,但總得有一方在承受代價不是?
聯合國環境規劃署釋出的《食物浪費指數報告2024》中提到,2022年全球人均浪費食物132千克,全球總計浪費了10.5億噸食物,這些被浪費的食物相當於佔用了全球三分之一的農業用地,考慮到所有的農業用地都來自野生動物的棲息地,很多地區的生物多樣性喪失到頭來只是白白被扔進了垃圾桶。我國的情況也不樂觀,相關資料表明,我國每年僅糧食浪費就高達3500萬噸,接近糧食總產量的6%。
這是2014年在紐西蘭居民區垃圾桶裡翻出來的未變質食品,總重42千克 圖片來源:Love Food Hate Waste NZ / wikimedia
無論資本如何粉飾,這個鏈條的起始端都是來自掠奪,掠奪大自然獲取原料,掠奪人的自由獲取勞動力,只是隨著產供銷的鏈條被越拉越長,消費者們被剝奪了知情權,人們並不知道真正的代價是什麼
就好像早年間歐洲的貴婦,在她們優雅地往咖啡裡投入方糖的時候,並不會有人告訴她們產生蔗糖的甘蔗地原本是繁茂的原始森林,而為了生產這些糖塊有無數黑奴的妻兒被奴隸主砍斷手腳。
消費者這個身份變成了一張免罪金牌,在消費主義盛行的時代,過度消費是被鼓勵的,好像只要買買買便可以讓經濟保持增長便可以讓世界變得更美好,但事實真的不是這樣的。
我始終認為,人作為獨立的個體,即使做不到徹底地改變世界,也該盡己所能地不去隨波逐流,應該努力去做正確的事情。
如何行動才能產生一些改變呢?
無法和解的一些事
村裡的硬化路面上,散落著大大小小的牛糞,我發現每次最先意識到我在故地重遊的都是我的嗅覺,像是海邊的腥味、西湖邊超高濃度的桂花味、重慶的火鍋味,或是西雅圖街頭的咖啡味,直到我聞到了空調出風口飄來的濃烈的牛糞味兒,才意識到自己總算又回到和順了。
驅車經過豹鄉田,兩旁的作物蔫頭巴腦。玉米的葉子皺皺的,向日葵倒是開得不錯,只是比起去年我印象裡的樣子矮了不少。
到田裡摘西葫蘆 ©青峰
到達飲馬池小院後,hannah帶著我和李琦挨家挨戶去給鄉親們送我們剛從地裡摘來的菜,結果剛到第一家便被主人摁下喝茶吃西瓜拉家常,我一邊聽hannah和叔叔嬸嬸拉家常一邊擼狗,同時注意與狗保持距離。
這裡的狗子的身上都扒著很多的蜱蟲,仔細看看它們的耳朵、眼皮,或是伸進狗爪子和嘴都夠不著的屁股後腿和後脖梗子的毛髮裡,總會有“收穫”的。我從大黑的耳朵上拔了一隻下來,這傢伙吸血吸得肥碩渾圓,裝滿鮮血的身體脹成了淡紫色,手感Q彈。我把它扔在地上,一腳下去沒想到踩歪了,只見它像個皮球一樣彈飛了出去,一旁的叔叔見狀立馬補上了一腳,霹吧一聲濺了一地的狗血。
與老鄉聚會 ©青峰
和順縣是養牛大縣,但單論個數來說,數量最多的恐怕不是牛,而是茫茫多的蒼蠅,準確的說是各種雙翅目的昆蟲們。蒼蠅們可不止是圍著牛糞,它們喜歡趴在牛的眼角、肛門、乳頭等地方舔舐牛分泌的體液,還有大個子的牛虻不停地在找機會吸血。我在房間裡寫會兒推文的功夫,就有七、八隻蒼蠅嗡嗡嗡地圍著我飛,好不煩人。
然而不知不覺間,周遭安靜了,蒼蠅們都不見了的蹤影,我正在納悶,低頭就看見一隻食蟲虻落在桌子上,正抱著一隻蒼蠅一頓狂吸,看來其他的蒼蠅是都去逃命了吧。
“空中大盜”食蟲虻 ©青峰
hannah在回縣城前還不忘囑咐我們儘量少洗澡,因為村裡的水都來自水井,洗澡用水會讓水井的水位下降得太快。第二天傑哥來給我們修理生態旱廁,但是真到屎到出口的時候我望著坑下面那個光潔乾淨的塑膠桶還是覺得心情複雜。
生態旱廁 ©青峰
村子裡環境優美,夜裡涼爽宜人,密林深處有幽靈般的豹子,天上有好多好多的星星,但是這裡的衛生條件和便利程度,總會不經意間給習慣城市生活的人帶來一些“暴擊”。
世界就是這樣的,凡事都有代價,若是你覺得並沒有付出什麼代價,那麼或是時候未到,再不然就是有人在替你承受著那些代價。
如果說牛糞、蒼蠅、蜱蟲和不能每天洗澡是親近自然的代價,那享受城市繁華便利的代價又是什麼呢?
記得有一年,我從張掖飛到上海,深夜走在都市的街頭,路過亮著霓虹燈的自助酒櫃,年輕的男男女女勾肩搭背搖搖晃晃地與我擦肩而過,我看見有人在酒吧門口嘔吐,有人在花壇裡大聲哭泣,想著前一晚我還在荒無人煙的荒漠裡夜巡,這裡的吵鬧讓我倍感眩暈。
豹鄉田的星空 ©大貓
為什麼人們要在白天賣身給工作再用換來的報酬去買醉呢?難道虛無就是富裕的代價嗎?我繼而回憶起我的上一份工作,本質上只是陪陪客戶賺賺差價,我不認為這份工作所創造出的東西會比打理一畝農田的產出更有價值,那麼為什麼我卻能享受農村裡所沒有的富庶與便利呢?又是為什麼那個時候的我完全無法從那份工作找到快樂與意義呢?
資本不生產幸福,也不關心平等,相反,它願意用貪婪和焦慮來刺激消費,它傾向於製造大量的窮人來供養少數既得利益者,那麼被資本奉為金科玉律的“市場規律”所主導的財富分配方式天生便自帶了不合理的部分。
那夜在上海的街頭,我意識到我大概是無法與現在這個世界和解了。
那便不和解吧。
荒野給予我們救贖
第二天,豹鄉田下雨了,還是大暴雨。驟雨初歇,我便急不可耐地到田裡去溜達,我在玉米地邊上找到了一坨狗獾的糞便,又在葵花田邊找到了豹貓的糞便,而且它們都新鮮得可怕,彷彿拉屎者上一秒才剛剛離開
田埂上又能看見林蛙了,紅色翅膀的蚱蜢在草地上跳來跳去的,田那溪裡終於又有水了,水裡還憑空冒出了許多小魚,天知道溪水乾涸的時間它們都藏到哪裡去了。
躲在做圍欄的竹竿下的林蛙 ©大貓
環頸雉媽媽帶著半大的小雞在空無一人的馬路上穿來穿去,珠頸斑鳩在樹枝上咕咕鳴叫,大斑啄木鳥在“篤篤篤”地鑿擊著樹幹。天空碧藍如洗,遠山像晨光初現時青藍色的薄霧,白雲從山谷裡升騰而出,越積越多,彷彿天宮裡突然降下一座神山,這些雲朵便是那神山上終年不化的積雪。
白雲覆蓋在豹鄉田後的山上 ©青峰
我最愛和順山巒上層層疊疊的森林,山下的是楊樹、杏樹還有各種灌木,山坡上墨綠色的是松、柏組成的針葉林,與它們有明顯色差的是櫟樹樺樹組成的闊葉林,涼爽溼潤的季風吹過,發出悅耳的沙沙聲。
於是我索性一頭鑽進狐仙谷,山谷裡泥濘溼滑,樹葉上都盛滿了雨水,稍一晃動便會賜予人醍醐灌頂的涼爽,山坡上一棵大樹更是承受不住枝葉上雨水的重量,從中間生生裂開。谷里極清幽,安靜得彷彿不屬於這個世界,只有幾隻山雀躲在樹葉後面偶爾嘰嘰喳喳叫上幾聲。
大樹被壓劈了 ©青峰
轉眼之間,天色又變得晦暗了,雨點零星地敲打著樹葉,啪嗒啪嗒的聲音十分助眠,不過這會兒可不能在山谷裡睡覺,我最好趕在雨下大之前返回小院。
剛出山谷小雨就變成暴雨,幸好我出門前隨手帶了一件衝鋒衣,雨水在水泥路面上肆意奔流,水深幾乎沒到了腳踝,還記得我前面說過,這裡的路上遍地是牛糞嗎?萬幸啊,出門的時候我尋思著“萬一我想進山呢?”,出於對華北蝮的尊重,我把拖鞋換成了可以防護腳踝的登山靴,最終,這個決定使我免於光腳在牛糞溶液裡穿行
大斑啄木鳥 ©大貓
叔本華說人生就像鐘擺,始終在無聊和痛苦之間搖擺。
薩特說人被判處為自由,你的選擇決定了你的存在。
那麼我便要親近那可以生長出真實生命的土地,我寧願去嘗試改變這個我不認可的世界,哪怕這需要直面許多的苦難。
就像此時此刻,我獨行在上天潑下的暴雨中,雨水濺起濃霧漸漸模糊了整個世界,但我的內心卻無比的愉悅。
小動物的快樂自助餐
入夜,雨漸漸停了。小院的房子啥都好,就是隔音不咋地,躺在床上就能聽見大貓在隔壁開視訊會議的聲音,李琦又又又在寫報告,每寫一會兒就起來打一趟太極,最後打無可打直接開始和空氣自由搏擊了,而那報告的篇幅卻並沒有增加多少。終於熬到了夜裡十點,李琦決定了:“我們熄燈吧,早睡早起。”
“別急啊,雨後動物都會出來,我料定今夜必有夜巡。”
“現在都快十點半了,大貓開完會也該睡了吧?”
話音剛落,大貓就在屋外咣咣砸門:“走啊,出去溜一圈~”
車剛剛開出村口,李琦就發現了一隻狍子,然後是一隻橫穿馬路的兔子。開到豹鄉田,又是一隻狍子,只見這貨趴在草裡,頭伸進旁邊的莜麥地裡嚼嚼嚼地吃個不停,大貓拿著單反拍了它好半天,它只是偶爾歪過腦袋看我們一眼,然後接著吃……
狍子來到地裡佔便宜 ©大貓
“這傢伙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多少有點囂張了。”
這一晚上不得下去十斤糧食?
我們嘴上罵罵咧咧,臉上卻是笑嘻嘻的,前半程巡下來,5只西伯利亞狍5只蒙古兔,除了村口和山團線邊上這兩隻狍子,其他的都在我們的地裡,都在吃東西!
更魔幻的,是回程。車再次開到豹鄉田的時候,我們先是遠遠地照到一隻正準備下山來田裡吃自助的狍子,然後是一隻在路邊啃著火麻的狍子,再來莜麥地裡又有一隻狍子,“等等,這貨不就是剛才趴著的那隻嘛,它不就是換了個姿勢然後接著吃嘛!”
開著白花的蕎麥地和莜麥地裡冒出半個腦袋的狍子 ©大貓
接下來,大豆田裡母狍子帶著小狍子在吃,沒開多遠蕎麥地裡又竄出3只狍子……最後數下來,一個小時的夜巡,看見7只蒙古兔,12只西伯利亞狍,這12只裡有10只都在豹鄉田裡吃吃吃……
“它們在森林裡是怎麼傳遞訊息的呢?這是開過大會嗎?怎麼都到我們地裡找吃的?”
“莜麥、大豆、火麻……好傢伙膳食還挺均衡。”
“你們發現沒有?一隻長角的都沒有,全是母狍子和幼崽。”
我不禁想起了白天的那隻食蟲虻,有沒有哪隻華北豹能行行好來我們地裡轉悠一圈?不然再這樣下去萬一糧食都被吃光了,豈不是沒法跟認養人交代了?
一種友善的“浪費”
事實證明我多慮了,首先動物們其實也吃不了多少作物,而且第二天在月捐群裡說了這件事後,大夥紛紛表示:“我們交的錢就是給動物們霍霍的,可勁兒吃吧!
豹鄉田認養上線至今,已經突破了一千份,怎麼看這都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議的事情。這些參與豹鄉田共建的出資人們,並不會立刻收到地裡長出的農作物,而且他們也知道這些農作物裡的一部分會被環頸雉、珠頸斑鳩、田鼠、蒙古兔、狍子、野豬、赤狐、狗獾吃掉,但他們不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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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豹鄉田邊永遠不會出現電網和獸夾,我們甚至還願意透過間種和在田埂種植灌木等方式吸引更多的野生動物來我們的地裡。
大雨過後,豹鄉田的貝貝南瓜地裡,架子因為泥土軟化倒下了 ©大貓
當消費者願意承擔動物吃掉的那部分食物的時候,野生動物吃莊稼也就不會再造成經濟損失了,那它們便也不再是敵人了,甚至人們就是衝著這些動物掏的錢,那麼只有保護好它們,收入才可持續。這會從根本上改變傳統的認知。
食物與其在過度消費中被浪費,還不如分給野生動物,這樣農田也有了棲息地的屬性,便也不會導致那麼劇烈的生物多樣性下降,要是在破壞嚴重的地區甚至還能提升一些多樣性。傑哥說生態農業就是把地裡種出來的再還回地裡,而豹鄉田又何嘗不是在試著把從野生動物那裡拿來的土地還給它們呢。
珠頸斑鳩 ©大貓
豹鄉田是一種嘗試,嘗試去改善這不夠合理的收入分配方式,改變人與自然的相處方式,它才剛剛蹣跚地起航,卻能得到那麼多人的信任和支援。豹鄉田產出三種產品:完整的生物多樣性,人富豹肥的鄉村振興,生態友好的可持續農業。而隨著越來越多的人的加入,或許我們想要共建的,是一個可以試著去和解的世界,是一個能與自然共存的未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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