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萬平方公里乾旱下,極度缺水的農戶和土地

*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中央氣象臺的乾旱預警資訊顯示,5月以來,陝西、河南、江蘇、湖北、廣西等省區存在重旱。其中,陝西南部、河南西部、湖北西北部、江蘇南部等地一度達到特旱級別。
農民對乾旱並不陌生,但今年的乾旱來得更早、持續時間更長。多位本刊採訪的農民表示,去年一整個冬天都沒有下雪,今年春天又遲遲沒有有效降雨。乾旱衝擊了今年的收成和生計,更影響了他們繼續從事農業的信心。
實習記者|曹年潤
編輯|王珊
下降的水位
5月12日,徐晴家裡停水了,她住在陝西咸陽市秦都區的一個老小區。停水時間在兩點到四點。等她下班回到家後,水來了,但水流很小,“差不多是平時水量的五分之一,洗澡要洗特別久。這種情況已經持續了起碼5天。”徐晴覺得奇怪:“一般水壓低或者停水是因為管道爆了或管道維修,很快就能修好,以往小區物業都會提前通知,最近都沒有通知。”
第二天早上徐晴打電話問自來水公司,沒打通。又給市民熱線打電話,三天後收到答覆:“今年4月以來,受持續乾旱天氣影響,加之引石過渭輸水工程眉縣段農灌抽水對我市主城區供水造成影響。尤其是5月11日、12日石頭河水庫來水量嚴重不足,造成城區各供水單位蓄水量大幅減少,致使咸陽城區5月12日部分地區出現水壓低、甚至無水的情況。經我集團多方協調、全力保障,截止12日17時後全市水壓逐步恢復正常。”
徐晴其實很早就意識到乾旱的存在。27歲的她老家在陝西渭南富平縣,距離咸陽不到100公里。今年清明節她回老家,發現小麥的根已經乾枯發黃。長輩們說,今年的小麥基本上註定都要旱死了。去年冬天只下過一場小雪,今年春天雨少得可憐,持續時間又特別短。“我從沒想過城裡會有影響,不知道以後還會不會出現停水。”徐晴覺得停水好難熬,去年小區門口換管道施工,工人破壞了水管,小區停了一天水,她只能去外面的商場或附近的酒店上廁所。

旱區只能長到30公分左右高度的小麥(圖源受訪者提供影片)
市民熱線回覆裡提到的石頭河水庫是咸陽市主城區的主要水源。這座水庫位於距離咸陽市100公里開外的寶雞市眉縣斜峪關村,在眉縣、岐山、太白三縣接壤處。石頭河水庫灌溉中心官網顯示,水庫於1989年建成,是一座集防洪保安、城市供水、水力發電、農業灌溉等綜合效益於一體的大型水利工程,素有“關中水塔”之稱。咸陽的供水工程在2009年建成,據《華商報》報道,石頭河水庫咸陽供水工程的開建是為了解決水資源嚴重匱乏的咸陽的供水矛盾、水質汙染等問題,咸陽市地下水水質劣於石頭河地表水。除此之外,水庫還為西安、楊凌、寶雞供水。
根據石頭河水庫的水情資訊,4月以來水庫的水位一直在下降,4月10日,庫水位為759.74米,5月20日,庫水位下降了15米多,為744.16米,去年同期的庫水位為778.35米。當地一些村民從不同角度拍下了石頭河水庫的現狀,影片上可以看到,原本,水庫兩邊山坡上的樹下方就是水面,現在部分割槽域已經露出河底的黃沙和淤泥。“水庫建成近40年,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情況!”在距離石頭河水庫約2公里的斜峪關街道開漁具店的一位斜峪關村民說。
石頭河水庫(《咸陽日報》影片截圖)
一位在距離石頭河水庫500米處開商店的斜峪關村民告訴本刊,5月16日,村裡通知,為了保證咸陽和楊凌市的供水,石頭河水庫不再給他們提供灌溉水源,村民可以自行用提桶去拉水,“救一救樹的命”。該村民說,斜峪關村的灌溉幾乎完全依賴石頭河水庫,“我們這兒靠秦嶺山邊,地下全部是石頭,水井打不下去,打下去也是乾的。”電話裡的他聲音焦急,他家種了6畝獼猴桃地,“你看那麼大的一個園子,提桶澆水也不現實。”
少雨和高溫
斜峪關村所隸屬的寶雞市眉縣是“中國獼猴桃之鄉”。陝西省果業中心的公開資訊顯示,早在1978年,眉縣就致力於獼猴桃的人工選育,經過40多年的發展,種植面積已達30.2萬畝,戶均種植4.5畝,2022年全縣的總產量達53.5萬噸。多位眉縣農民告訴本刊,天氣不太對勁。“從去年10月開始,一整個冬天沒下雪。”整個春天,農民們都盼著雨來,然而直到現在都沒有等到一場有效降雨。
4月16日,陝西省水利廳啟動全省乾旱防禦IV級應急響應,稱4月以來,陝西省平均降雨量較多年均值偏少8成,大型水庫蓄水量環比減少。4月25日,中國氣象局釋出預警,稱今春陝西全省降水偏少、旱情露頭,特別是3月下旬以來,全省平均降水量為1961年以來同期最少,平均氣溫為1961年以來同期第3高。
5.19開始,樓觀塬村的村民在拉水澆地(受訪者供圖)
眉縣樓觀塬村的種植大戶柳在明回憶,正月以來沒下過幾次雨,都是淅淅瀝瀝的,有時候連空氣中的沙塵都打不下來。有時一下雨,七八級的大風就來了,吹跑雲層,雨沒過幾分鐘就停了。風雨裡還夾帶著黃沙,下地一看,獼猴桃葉子被吹壞了,土地卻不見溼。在村民的記憶裡,只有5月8日那場雨還大一些。王長官寨村的劉雷記得,雨是下午下的,看到烏雲聚積,暴雨傾注下來時,他感到一陣雀躍——也許地有救了。
那場雨最終只下了不到半個小時,“光把塵土拍了一下,第二天早上到地裡,地還是乾的。”劉雷35歲,他說這是他從小到大見過最嚴重的一次乾旱。看到這幾天村裡還有好多人扛著高溫在園子裡摘之前被曬乾的花,有人中暑倒在地裡——村民擔心,雨季來臨,乾花留在樹上會發黴,生病菌。劉雷,由於氣溫太高,今年獼猴桃開花提前了約一週,往年大約是5月6日開花,今年4月27日已經有一部分花開了。他顧不上驚訝,急著授粉。5月2日那天氣溫達到38度,上午授完粉,下午他就發現花柄已經被曬乾了,大風一吹,乾花掉落一地。他估計,今年的園子至少減產一半。
樓觀塬村的村民在拉水澆地(受訪者供圖)
每年授粉後40天左右是獼猴桃的膨大期,也是需水高峰期,果子大不大,形狀好不好,關鍵就看這段時間。天不下雨,只能靠灌溉。劉雷家裡有12畝獼猴桃地,已經澆了四五回水了,“等於往年全年澆地的量”。劉雷所在的村子灌溉設施還算比較好,村裡100多戶人家,有5口抗旱井。2024年,一半的土地又安裝了噴灌設施。即便如此,澆地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人要跟著水的時間走,4-5天一戶才能輪到一次,有時候排上隊是半夜一兩點,就要立刻下地看看水有沒有噴到位置上,管子有沒有漏水的地方,“能排到啥時候就是啥時候,能排上就是好事情。”劉雷說。
一位住在山上的湯峪鎮村民告訴本刊,他們村裡的灌溉全靠石頭河水庫湯峪鎮村的生活用水是山溝流出來的溪水,5月15日本刊聯絡上他時,溪水已經乾涸,他自己走三四公里的路下山“找一桶水吃兩天”他告訴記者,因為離石頭河水庫遠,他們村澆水的費用是100元/小時。5月15日早晨他聽說石頭河水庫已經不提供灌溉了,“之前水再貴,起碼還能灌溉,現在沒水了,獼猴桃要到9月才成熟,你有什麼辦法?”
跨區域跨流域
事實上,不止陝西,全國很多地區,乾旱都在蔓延。中央氣象臺的乾旱預警資訊顯示5月以來,陝西、河南、江蘇、湖北、廣西等省區存在重旱。其中,陝西南部、河南西部、湖北西北部、江蘇南部等地一度達到特旱級別。根據國家氣候中心監測,4月18日,全國中旱及以上氣象乾旱面積超過200萬平方公里,其中特旱面積達到47.7萬平方公里。今年1月1日以來,廣西和江蘇的平均乾旱日數都是1961年以來歷史同期最多。

2025年4月3日,廣西桂林,天氣乾旱,很久沒下雨,水田已開裂。(圖源 視覺中國)

中國科學院地理科學與資源研究所副研究員張選澤對旱情有持續的關注,他注意到,今年2月以來,特別是3月下旬以來,黃河中下游流域南部大部分地區降雨量較同期減少5到8成;其中部分地區如陝西南部、甘肅東部、河南西部等地降雨量減少超過8成。“這一區域存在大範圍、持續近3個月的降水異常偏少疊加平均氣溫異常偏高,目前的判斷是,這次旱情已經產生了一次跨區域跨流域的特大氣象乾旱事件。”
張選澤目前科研界對這次特大氣象乾旱的成因還沒有確切的結論。從目前的氣象觀測資訊來看,這次旱情與東北冷渦活躍並且位置偏南有關,研究發現東北冷渦發生天數與我國黃河流域以及華北平原一帶的同期降水量呈顯著負相關。在東北冷渦的強影響下,我國北方中東部地區高空盛行偏北風,抑制了熱帶西太平洋水汽的北向輸送,使得水汽難以進入長江以北的中西部地區,導致降水減少。”中國科學院大氣物理研究所副研究員胡開明則告訴本刊,降水減少會造成土地乾燥,容易形成高溫高溫增加蒸發和降水減少共同加劇乾旱。
張選澤和胡開明都認為,這次陝西的乾旱還可能與La Niña(拉尼娜)事件相關胡開明表示,“去年冬季發生了La Niña事件,使西太平洋暖池降水偏多,在我國北方造成了高空輻合下沉,抑制降水。La Niña導致我國南方大氣環流異常,有時候會造成南方降水減少,可能是大範圍乾旱的一個成因。此外,乾旱與降水及潛在蒸發有關。一般來說,溫度越高蒸發能力越強。近幾十年,我國在整體上氣溫在升高,這種升高會增強蒸發能力,從而可能會加劇乾旱的面積和程度。”

5月20日夜間到21日白天,肅南縣今年第一場透雨。(圖源微博@甘肅氣象)

中國科學院東北地理與農業生態研究所副研究員吳燕鋒主要從事溼地水文過程與調控、水文與水資源等方面研究他告訴本刊,近年來中國乾旱的演變存在一些特徵:北方乾旱範圍有所縮小,南方乾旱範圍擴大例如,2022年長江流域遭遇1961年以來最嚴重的旱情,覆蓋長江流域上游、中游和下游。而且,近30年來,全國乾旱強度總體呈減少態勢,但極端偏強年份時有發生2022年長江流域的乾旱強度極高,出現了罕見的“主汛期反枯”現象,即當前汛期水位遠低於往年汛期水位,相當於往年枯水期水位。
在本刊的採訪中,多位陝西果農感覺到,近年來遭遇的自然災害增加,除了乾旱,還有冰雹、凍害等。吳燕鋒說,近年來極端天氣的增加得到了科學研究和資料的證實,1961—2023年,中國極端高溫事件自21世紀初以來明顯增多,2022年和2023年均出現了大量極端高溫事件,2023年中國平均暖晝日數為1961年以來最多。而從全球範圍來看,2024年全球平均多經歷了41天的極端高溫,極端天氣事件共219起,包括熱浪、乾旱、野火、洪水和風暴等。“氣溫上升也會使溫度相關的極端天氣災害加劇,如極端高溫、火災和乾旱。另外,由於大氣含水的能力隨著氣溫升高而升高,也會使極端降水增強。”胡開明說。
被衝擊的生計
這段時間,劉雷一直關注著天氣預報。5月14日他看到之後五天持續36-38度高溫,5月20日預報的溫度甚至到了43度,本來就懸著心更提了起來,“往年夏天,最高也就38度。”他開始擔心園子裡剩下的幼果被灼傷,有些本身就弱的果樹也許扛不到夏天,直接就乾死了
劉雷35歲,此前他當過快遞員,在西安、蘭州、杭州都待過,工作很累,而且在外面存不下錢。”2011年劉雷父親去世,家裡只剩下母親一個人,生活和土地都難以照料,他回到老家,“家裡還是得有人。”2017年他結婚蓋新房,欠了不少錢。他算過,就算每年把全部收入拿去還債,也得還十年。揹著債務,全家一直在想辦法維持生活,“都不敢生病”。有時候他覺得,生活壓得他喘不過氣。為此,劉雷媳婦附近做臨時工,每個月的收入大概2000元,空的時候也到地裡幫忙,“比三個人都在地裡強一點”。
劉雷家有12畝獼猴桃地。母親已經60歲,身體跟不上,幫不了太多忙。劉雷地裡的活幹不完,他從3月15日沒有停下來過。開花前,要疏花蕾,每一個新芽上有7-8個花蕾,每個花蕾都有2-6個側蕾,要在開花前把這些側蕾掰去,為主花蕾的健壯發育留出空間。然後是授粉,一朵花只開三天左右,要趕花期。授粉是個數量活,獼猴桃樹的藤蔓纏繞在約一米八高的架子上,架面上全是花,有的花藏在樹葉後面看不到,授過粉的樹上還有可能開新花,很容易遺漏,所以要補授。等果子長出來還要疏果剪去畸形的果子剩下的除草、施肥、澆地,“都得抽空幹”。 

樓觀塬村村民在用拉來的水澆地(圖源受訪者提供影片)

地裡的收入一直不算穩定,“好的時候純收入一年四五萬,一般是兩三萬。”人工成本卻在不斷增加。每到授粉劉雷要請20-30個工。農村的勞動力少,能打工的年輕人都出去了,大家都在搶人。往年招工授粉一天8小時大約是100元,今年漲到了130-180元,超過200元的都有天氣高溫,幹活要擔風險,招工成本就更高了。12畝地裡8畝地是租的,地租每畝1000多元,還有澆水、花粉、肥料、水費的費用,一畝地的成本大約是6000-8000元。乾旱對果樹帶來的影響,讓這些成本連帶著他的勞動也都沉沒了。
柳在明有200畝地,其中20多畝是自己的,其他都是承包的。他告訴本刊,5月2日他發現園子裡果樹40%-50%的花掉落,這意味著今年不會結——那天下午兩點到四點氣溫高達39度柳在明不斷寬慰自己“種獼猴桃是持續性的,今年收成不行,還有明年。”村民們都知道,如果放任果園不管的話,往後的收成也要受到影響。但柳在明觀察到,很多農民都已經“躺平”了——這幾年,旱情看不到頭,投入的成本已經白費,面對仍然需要不斷投入成本的果園,果農們不知道該做什麼。
中國科學院大氣物理研究所研究員張天一關注長期氣候變化和短期極端天氣對農作物預測的影響及適應策略,他告訴本刊,乾旱、熱害等氣象災害直接影響作物的生長和生殖過程,衝擊農民多年累積的種植經驗。3月底他曾在江西贛州對種植臍橙的農戶進行調研,當時當地氣溫已經達到33度,“高溫下果樹開花早,花期短,不利於授粉。山區地下都是石頭,無法像平原那樣挖井,果農們灌溉採用的是在農田中收集雨水的方式。高溫加上沒有降雨,當地還是缺水。
2025年4月,環保組織綠色和平與陝西師範大學國際商學院釋出《節氣的時差——多元農業經營主體氣候變化認知與適應策略案例研究》報告。他們在2023年調研了陝西省、重慶市和河北省部分村鎮。報告的成員之一、綠色和平氣候變化專案研究員李朝告訴本刊,氣候變化導致“時節”不規律、作物生長週期改變,已經在全國範圍內很普遍。調研時,河北的農戶也向他們反映春旱越來越嚴重,灌溉難度大,以前每年可以種一茬玉米,一茬小麥,現在只能等春旱結束了抓緊種一茬玉米,沒法再種小麥了。

2025年5月6日,江蘇淮安,金湖縣淮河入江水道灘塗,前段時間因為乾旱缺水,出現了乾枯龜裂的地面。(圖源 視覺中國)

氣候變化對農民的經濟損失和農作物不只是短期的影響和損失。在前述專案中負責河北調研的中國農業大學社會政策與發展研究系副教授劉娟告訴本刊,農民們在應對氣候變化的風險時會考慮經濟、時間、勞動力等各種成本,她調研中遇到過一個生態園,2021年遭了一次洪災,沖毀多處大棚。2022年修復和新建了部分,結果2023年又遭遇洪災,大部分大棚被沖塌或淹沒。當年冬季的暴雪又壓塌了一部分大棚。2024年夏天劉娟團隊去訪問時,生態園負責人沒有再修復被毀掉的大棚,他說已經不知道要不要再繼續經營生態園。劉娟說,“氣候風險不是單一的,他不知道下一次面對的是什麼災害,不知道當下應該去規避什麼風險。”
“地裡幹活體力較累。最近,劉雷覺得自己精神上更累。這些年,當地有一些果商一直在壓果農的價格2016年開始,他嘗試做網店,但一直沒有把規模做起來,主要的客源還是熟人,一些親戚朋友、鄰居從他那裡進貨,幫他賣。直到去年,一位有萬粉絲的主播幫他帶了貨,帶來了客源,網店算是有了起色“壓力緩解了很多”劉雷說,原本他期待著今年的獼猴桃能帶來更多收入,但現在,“聽天由命了”。
文中徐晴、劉雷、柳在明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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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排版:初初 / 稽核:雅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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