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享家丨徐世平:萬曆皇帝何以寬待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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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世平,1959年11月生於上海。1982年畢業於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本科。曾任上海新民晚報社記者,歷任該報體育部副主任、《新民體育報》常務副總編輯、評論部常務副主任和主任等職。2000年參與籌建東方網,任東方網副董事長、總編輯。2004年任上海市新聞辦副主任兼任上海市網宣辦副主任。現任上海東方網股份有限公司總裁、總編輯。
原題

萬曆皇帝何以寬待言路?

作者:徐世平
讀罷明史,發現萬曆皇帝有點意思。他有個優點,幾乎是歷朝歷代帝王所沒有的。這就是“寬待言路”。他以寬仁之心對待臣子的言路,胸襟相當獨特。
史書載,萬曆時期,眾大臣直諫成風,似乎根本不把皇帝放在眼裡,紛紛與之抬槓作對,甚至以謾罵的口吻,譏諷皇帝貴妃。言辭之激烈,態度之強硬,空前絕後。但是,萬曆皇帝雖說不爽,卻沒有因進言不當而殺掉任何一人。
萬曆皇帝朱翊鈞(1563-1620),乃明朝第十三個皇帝(廟號神宗)。明穆宗朱載垕第三子,隆慶二年(1568年)被冊立為太子。隆慶六年(1572年),穆宗病死,朱翊鈞繼位,第二年改年號為萬曆。朱翊鈞也是明朝在位時間最長的皇帝。
對萬曆皇帝,歷來沒有什麼好的評價。《神宗本紀》也是有結論的。其說“故論者謂明之亡,實亡於神宗”。其中,史界指責最多的,仍是萬曆皇帝居然可以不上朝、躲在宮中“罷政”二十七年。當然,這一說法,也有人不認同。有觀點說,萬曆不上朝,其實是有苦衷,那就是腿疾所致,聽說是痛風。明朝的皇帝裡,似乎有痛風的遺傳,包括最近熱播的《大明風華》中的明仁宗朱高熾,等等。
其實,有明一朝,大抵是沒有什麼好皇帝的。當年,喜歡讀明史的毛澤東就說過一句話:“《明史》我看了最生氣。明朝除了明太祖、明成祖不識字的兩個皇帝搞得比較好,明武宗、明英宗還稍好些以外,其餘的都不好,盡做壞事。”其實,毛澤東的評價,也未必正確。其中,“稍好”的皇帝,當不該是武宗英宗,而應該是仁宗宣宗,史稱“仁宣之治”。可惜,他爺倆,執政時間太短了。
最差的皇帝,評判或許比較一致,這就是明世宗嘉靖皇帝和明神宗萬曆皇帝。毛澤東曾批評嘉靖皇帝,說他“煉丹修道,昏庸老朽,坐了四十幾年天下,就是不辦事”。他的孫子,萬曆皇帝,史家也評價差不多。
不過,萬曆皇帝寬待言路,卻讓人疑惑不解。因為,在朕即天下且皇權穩固的朝代,以下犯上忤逆龍威,就是大逆不道,那是絕對不能容忍的。
我們不妨引錄一點萬曆執政期間眾臣“批鱗”式的奏疏,看看大臣們的過份言辭。由此,也可以看到萬曆皇帝的“雅量”。
比如,關於萬曆皇帝的“聚斂民財”,右都御史漕運總督李三才說:“今闕政猥多,而陛下病源則在溺志貨財。”工科給事中王德完說:“民何負於君?而魚肉蠶食至於此極耶!
比如,戶科給事中田大益痛斥:“陛下驅率虎狼,飛而食人,使天下之人,剝膚而吸髓,重足而累息,以致天災地坼,山崩穿竭。
比如,關於萬曆皇帝“裝病”不上朝,禮部主事盧紅春說:“若真疾耶?則當以宗社為重,毋務為豫樂以為基禍;若非疾也,則當以詔旨為重,毋務以矯飾以起疑。
比如,關於立儲之事,御史馮從吾上書:“謂聖體違和,欲以此自掩……天下後世,豈可欺乎?
還有一個大理寺左評事(應該是個不大的官員),名叫雒於仁。萬曆十七年(1589年)十二月,雒於仁上了奏摺,居然批評萬曆皇帝“酗酒”“戀色”“貪財”“尚氣”,並獻“四箴”,希望皇帝檢討並改正。言辭激烈、情緒憤慨,簡直就是破口大罵了。這種言辭,任何朝代的帝王恐怕都是難以容忍的。
萬曆皇帝也是人,當然也生氣。他叫來首輔申時行,發誓要嚴懲此人。眾所周知,這個申時行,本是一個謹小慎微之人,向來以無過為榮、以無為引為政跡。沒有想到,這麼一個膽小怕事的人,也對萬曆皇帝的決定予以婉拒。可見當時的進言風氣,到了一種什麼樣的程度。此事的最後處理結果,僅僅是將雒於仁革職為民,大事化小,草草了事。倘若是太祖、成祖在世,這樣的人,誅“九族”外加“十族”,都是不過份的。
中國的封建王朝,皇帝是九五之尊,朕即天下、朕即真理。萬曆皇帝卻何以如此呢?這是性格溫和仁厚、心胸大度?還是有其他什麼原因?想想萬曆皇帝對張居正的“秋後算賬”,如此慘忍,他怎麼偏偏就對進諫之臣網開一面了呢?
其實,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是有原因的。AB型的萬曆皇帝,自有其做事的性格。有一個人,或許對萬曆皇帝之“善待言路”產生了重要影響。這就是他爺爺明世宗嘉靖皇帝。這個嘉靖皇帝,也是一個另類人物。其最大的特點,就是“乾綱獨斷”。對待諫言,向來不聽,而且,但凡不中聽者,格殺勿論,無論是誰,想勸也勸不動,可謂鐵石心腸。最能說明問題的,就是轟動一時的所謂“大禮儀”事件。
明史說,嘉靖皇帝“諱厚熜,憲宗孫也。父興獻王祐杬,國安陸。”顯然,他做皇帝,不是“子承父業”的。明正德十六年〈1521年〉三月,明武宗死了。這個年號正德的皇帝,乃是明憲宗的孫子,明孝宗的獨子。其繼大位後荒淫無度,31歲即早逝,且無子嗣。國不可一日無君。於是,朝廷依循“兄終弟及”的祖制,想到了遠在湖廣安陸府(今湖北鍾祥)就藩的興獻王之子,也就是明武宗的堂弟興王朱厚熜。其時,年僅十五歲的朱厚熜匆忙赴京,以藩王身份即皇帝位,次年改元嘉靖,即為嘉靖皇帝。其在位45年,也是明朝實際統治時間最長的皇帝。
按照古代禮制,皇家嚴格要求過繼的子女在觀念上要以嗣父嗣母為尊,不能再認自己的生身父母,是為“禮”。因此,已是嘉靖帝的朱厚熜,在禮儀形式上,已是明孝宗的兒子了。也就是說,他得管明孝宗叫爸爸。但是,朱厚熜天性乖張倔強,他才不理這一套兒呢。
公元1524年(嘉靖三年),嘉靖皇帝提出,他要追尊已去世的生父興獻王為“本生皇考恭穆獻皇帝”、將他的生母興王妃蔣氏尊為皇太后、併為祖母另置宮殿尊養。另外,他也似乎不將先皇帝明孝宗和明武宗放在眼裡,以“皇伯考”和“皇兄”稱之。
這件事,朝野震驚,群臣反對。以老首輔楊廷和其兒子楊慎為首的數百文武官員,集合在皇宮之外,以哭進諫,直哭得天昏地暗、死去活來。然而,朱厚熜不僅不聽,還徒生無名之火。他下令,將哭聲最大的人,統統逮起來。結果,一下子抓了一百三十四個大臣。第二天,又抓了九十人。這還不算,他下令施以廷杖,要教訓教訓這批迂腐的大臣。結果,有十九人被活活打死了。
在歷時三年的爭議之中,仍有大臣前赴後繼,相繼進諫。然而,嘉靖皇帝不為所動。他的回應也是簡單的:殺頭的殺頭,罷官的罷官。於是,天下人都知道了嘉靖皇帝的固執,從而“相誡勿言”。此後數十年,竟然到了無人敢於直諫的地步。當時,大臣一言不慎,都是可能招來滅頂之災的。直到嘉靖末年,才出了一個異類人物海瑞,演繹了一齣“海瑞罷官”的故事。此事另有文章專述。
後來的後來,嘉靖死了,穆宗即位。穆宗在位六年便去世了。於是,萬曆皇帝年紀輕輕(10歲)就做了皇帝。萬曆皇帝小的時候,他其實有兩個老師,一個是張居正,另一個就是他的生母李太后,經常對他有所教育。萬曆皇帝,甚至有點怕這兩個人。《明史》就說“帝事太后惟謹,而諸內臣奉太后旨者,往往挾持太過。”據史料說,李太后經常教育萬曆皇帝,千萬不要學他的祖父嘉靖皇帝。李太后是把嘉靖皇帝當作反面教材的。他曾說,不要學你爺爺,不聽忠臣之諫,大殺建言的大臣,註定是要落得個謗名惡名留存於世的。她還建議萬曆學唐太宗,要從諫如流,做個明君。
或許,海瑞罷官的故事,萬曆皇帝從小便耳熟能詳的。幼年的教育,或許可以銘記一生。因此,在對待言路的問題上,萬曆皇帝便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極端了。
對萬曆皇帝而言,他在位期間,也發生了一件大事,也與皇家有關。這就是萬曆十四年(1586年)的所謂“國本”之爭。按照中國君主專制的規矩,皇帝與皇后生的兒子是嫡子,與其他妃子生的是庶子。嫡長子是當然的皇位繼承人,如果沒有嫡子,則以庶子中最年長者為皇太子。即所謂“有嫡立嫡,無嫡立長”。萬曆皇帝的皇后,沒有生過兒子,即無嫡。萬曆十年(1582年),一位王姓宮女生替萬曆生下了長子,這就是朱常洛。這個故事,“當年明月”先生曾有生動記述。這就是人稱“一月天子”的泰昌帝。
到了萬曆十四年(1586年)正月,萬曆皇帝寵愛的妃子鄭氏也生了一子,取名朱常洵。萬曆皇帝很高興,立即冊封鄭妃為皇貴妃。萬曆的意思是明確的,他想立朱常洵為太子。但是,滿朝文武反對。同年二月,內閣大臣申時行等提出冊立太子之事。於是,一場皇太子之爭,由此拉開序幕。
照理說,立太子之事,是皇帝自己的家事,他想立誰就立誰。但是,明朝的大臣,似乎都迂腐透頂,他們偏要干涉。這事要放在嘉靖皇帝身上,早就龍顏大怒,狂開殺戒了。但是,萬曆沒有。因為他知道,嘉靖的辦法是不對的,他從小受的就這種教育。於是,他的辦法先是裝糊塗,然後是一拖再拖。實在不中聽了,火氣上來了,他也就是罷你的官而已。於是,明朝群臣們前仆後繼,接二連三地上書責問萬曆皇帝。其結果,仍是不斷地有人被罷官,被處置。不過,萬曆守住了一條底線,他不殺人。最後,萬曆也覺得,這種無休止的爭義,太沒有意思,他也實在懶得同群臣見面了。因此,他採取的辦法,就是不上朝。咱不見面、也聽不到你等之人說話,不就得了。或許,萬曆開二十幾年不上朝之先例,也同這件事有關係。
萬曆皇帝從此躲在深宮之中,既吃喝玩樂,又圖長生不老之術,還居然修煉什麼“斷頭大法”。對群臣的種種進言,他一概都是兩個字:不發或者不報。有時候,也有三個字:“知道了”。當然,他也不是任何政事不管的。史料記載,萬曆躲在深宮的長年歲月中,涉及國家的大事,他還是親手處置的。比如,他指揮的明朝“三大役”,比如,他重用熊廷弼鎮守遼東軍務等等。
在我看來,萬曆心裡最煩的事,就是大臣們的“國本”之爭。我喜歡的兒子,不能當太子。我不喜歡的人,你們卻偏偏要力捧。這都是什麼事啊。直到萬曆二十九年(1501年),這場歷時十五年的“國本”之爭,才有了結果。這一年,萬曆皇帝因為一些小事,對鄭貴妃產生不滿,感情之事,向來是最難捉摸的。皇帝也不例外。他最終決定冊立庶長子朱常洛為太子。
或許,史官們都是正統之人。他們都想證明封建倫綱之正確,因此編出許多故事,說明萬曆皇帝立朱常洛乃是天意。比如,有野史說,萬曆曾為鄭貴妃寫過立朱常洵為皇太子的字據,並且讓她用金盒密封儲存,誰知若干年後開啟一看,蟲子居然把字都吃光了。萬曆皇帝不由感嘆:“這是天意。”這種故事,自然不可信。
不過,依我之見,萬曆的最終決定,似乎是錯誤的。他封的太子,僅僅當了一個月的皇帝,不受節制,天天縱慾,一命鳴呼了。而他所中意的朱常洵,也就是後來的福王,就藩洛陽,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後來被李自成所殺,其肉亦被烹,也算是為大明王朝盡了忠。
讀這段歷史,無非是想說明,萬曆怠政,斷送大明未來,是事實。但是,萬曆皇帝前所未有地寬待言路,也是事實。當然,也有人不當引申,說萬曆皇帝倘若一路英明下去,大明王朝有可能開創中國君主立憲體制之未來。這就不是正確之唯物史觀了。
萬曆皇帝死後葬於定陵。1957年5月19日,中國考古工作者打開了定陵。據說,萬曆躺在棺材裡的姿式也是少見的,呈北斗七星狀(也有說是腳疾所致)。他在追尋什麼呢?不知道。不過,這位萬曆皇帝的屍骨在“文革”期間,還被“紅衛兵”小將拉將出來,冠以“地主階級的總頭目”的罪狀,經示眾批鬥之後燒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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