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有書君 · 主播 | 阿成

各位親愛的書友,大家好,我是阿成。
今天我們繼續共讀作家劉亮程的散文作品《一個人的村莊》。
在上一節的內容中,我們講到劉二孤身走入曠野,和花草樹木為伍,與小蟲小鳥作伴,感受天地萬物的靈性,以及它們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
這般田園牧歌的美好,是造物主給辛勤勞作的村民的饋贈。
可是時代變了,所有人都被裹挾著,朝未來飛奔,劉二也不例外。
接下來我們就聊聊他是怎麼外出求學、工作,為生計而忙碌,卻在驀然回首時,發現精神家園一片荒蕪的。

在坡上,所有的東西都留不住
劉二考上大學後,一家人也搬離了黃沙梁村。
他們先是在一個叫元興宮村的地方落腳,五年後又舉家搬入了縣城。
元興宮村靠近天山,建在一個大斜坡上,東西一旦掉在地上就像長了腿一樣,拔腿就跑,再也找不回來。
所以村裡基本上沒有什麼圓形的東西,就連編的竹筐、竹籃也都是方的,留下來的石頭也都是扁的;對那些能滾動的東西,大家會豎四面牆擋著,或像拴牛一樣拴在木樁上。
村民們去地裡幹活兒,第一件事就是把車給拴在地頭的樁子上。
還有,村裡從來不種西瓜,因為種了也是白種。
瓜蛋子稍微大點就開始往下滾,把瓜秧拉得細長。
等瓜再大一點,瓜秧就撐不住了,不是被扯斷就是被連根拔起。
那些半生不熟的瓜順著山坡滾落,大多砸在石頭上,少數會在滾動中逐漸熟透。
一年秋天,有個瘦老頭拉著一車西瓜來村裡叫賣。
他剛把瓜卸下來,轉身就看到一車西瓜滾動起來,越滾越快。
老頭直著嗓子喊人幫忙,所有的村民都出動了,就連狗也撒著歡地追,但最後也沒追回幾個。
一車瓜幾乎全滾到坡下的村子裡去了。
劉二他們剛來時,對此非常不適應。
之前他們住的黃沙梁村處於低窪地帶,所有的東西放在地上,只要不去翻動,幾百年上千年都能好好地待在原地,讓人安心。
但元興宮村不行,讓人時刻提心吊膽,一不留神就得跑到坡底去找東西。
繼父就曾多次吃過虧。
有一天他趕著馬車出門幹活,直到半夜才回來,人和馬都累得疲憊不堪。
母親關心地問他,他還氣哼哼的,一句話都不肯多說。
直到第二天劉二才瞭解到,繼父竟花了大半天追車軲轆,然後又爬了十幾公里的陡坡回家。
原來繼父趕著馬車往家裡走,突然聽到右邊車軲轆咯吱吱地響,一看是軸承滾珠壞了。
他停下馬車,用幾塊石頭墊起車軸,準備卸下車軲轆修一修。
沒想到一個疏忽,那個車軲轆竟然順勢滾下了山坡。
繼父緊跑幾步沒追上,於是趕緊卸下馬車套具,拴好車上馬去追。
下面的山坡上有人正在放羊,放羊人有心幫忙,在車軲轆滾到眼前時猛踹一腳,想著把它踹倒在地就不會滾動了。
可是他用力太猛,車軲轆被踹得翻了個跟斗,蹦起來滾得更快了。
繼父打馬飛奔了十幾公里,最後才在一束紅柳叢裡找到車軲轆,但已經被石頭碰爛了好幾處。
不過,多虧有這束紅柳擋著,否則它一路暢通無阻地滾下去,說不定就直接滾回黃沙梁了。
繼父無奈地把車軲轆馱在馬背上,牽著馬上坡,一步步往家走。
儘管有著種種不便,繼父後來還是漸漸接受了這個新家園。
等劉二畢業後,在鎮上謀了份穩定的工作,就把弟弟、妹妹接到鎮上生活。
繼父的歲數大了,幹不動莊稼活兒了,不得不和母親一起進城,跟最小的孩子生活在一起。
孩子們和繼父商量把元興宮村的房子賣掉,他堅決反對,說買家出的價格不厚道,自家光房前屋後就種了幾百棵楊樹,粗得能當椽子。
母親忍不住反駁,說前幾天讓他砍幾棵搭個葡萄架,他還說樹沒成材砍了可惜,這還沒過幾天就能長成椽子了?
只有劉二清楚繼父的真實想法,他只是不想賣房,因為那是他經營多年的宅院,每棵樹每堵牆都浸透了他的汗水,都沾染著他對兒女們婚嫁生子、整個家族開枝散葉的希望。
這座宅院承託著他的濃重情感,不管出價多高,他都會嫌便宜。
但幾個孩子都已經成人,繼父的想法變得無足輕重。
最後他還是失去了那套宅院。
一家人在城郊買了塊宅地,蓋了兩棟高大漂亮的磚木房子,前面開闢了一塊菜地,後面栽了幾行楊樹。
但在繼父看來,這只是個僅供生存的窩,還遠不是家園。
自從搬進新家後繼父就開始經常做夢,夢到有人讓他回家。
有一次他夢到有人給他捎信,說院子裡長滿了荒草,讓他回去除草。
夢中的繼父很清醒,說自己已經把宅院賣了,已經變成城裡人了。
捎信人卻說,那就是你的宅院,你別想跑掉!
每次被夢驚醒,繼父都要茫然無措好一會兒。
許多年後,劉二也到了繼父的年紀,開始理解他的心境。
就像炊煙是村莊的根一樣,家園就是人的根。
失去炊煙的村莊會日益荒蕪,而失去家園的人,也會丟掉人生定力,自然也就茫然無措起來。


人,無法忍受內心的荒蕪
如果說進城讓繼父失去了村莊裡的家園,那麼多年後劉二孤身前往大城市打工,則差點讓他失去了自己的精神家園,失去溫暖的家。
那時劉二已經娶妻生女,溫馨的家裡多了兩個女人,一個叫他爸爸,一個叫他丈夫。
這時劉二已經搬了家,搬到妻子單位的兩層庭院式小樓裡住。
他的工作並不忙,甚至可以說安逸。
此時劉二又有了新的想法,他想去烏魯木齊打拼闖蕩,如果能在首府紮下根,他就可以把全家人帶過去,讓下一代得到更多更好的機會。
劉二辭掉了公職,孤身前往烏魯木齊,在一家報社做臨時編輯。
因為路途遙遠,他只能每隔一個星期回趟縣城,與家人團聚。
有一次大巴走到中途壞掉了,劉二直到凌晨三點才抵達縣城的長途車站。
整個縣城都像睡著了一樣,黑暗而寂靜。
劉二回到自家門口,敲了幾下院門,沒有人回應。
他又跑到樓後,對著窗戶喊了幾嗓子。
家裡靜悄悄的,沒有亮燈。
最後他找了幾塊磚頭,墊在牆根那裡,然後縱身翻進了院子。
月光如水,照在院中的葡萄架上,碩果累累。
這幅豐收的景象卻讓劉二內心一陣酸楚。
自家的葡萄架搭得太高,葡萄藤長得太快,家裡只有他能摘到高處的果子。
因為女兒喜歡吃葡萄,所以每次離家前,他都摘好一大籃葡萄放著,可女兒不等他回來就吃完了,然後就只能眼巴巴地抬頭,只能看卻吃不到嘴裡。
還有,劉二去了烏魯木齊後,就沒人接女兒放學了。
孩子只能把鑰匙掛在脖子上,自己回家開門,自己進屋找水喝,找東西吃,遇上颳風下雨也得自己回。
當然,妻子更不容易,白天上了一天班,晚上還要幹本來兩個人能分擔的家務……
劉二拉開廚房的門,在碗櫃裡找到半盤剩菜和一個饃饃,狼吞虎嚥地吃起來。
他邊吃邊環視四周,廚房裡的一切井井有條,看來自己不在家時,生活依舊在繼續,並沒有因此而少生一次火,少做一頓飯,少洗一次碗。
這個發現讓劉二覺得安心,又有點失落,自己為什麼要離開這麼美好、安心的家,去異鄉到底要尋求什麼呢?
他找到樓房門上的鑰匙,輕輕開啟門走進去。
客廳的電視櫃上多了一個照片架,裡面是他的照片,女兒放的。
孩子已經知道思念爸爸了。
劉二輕輕走上樓梯。
樓梯口那裡有個小房間,是他的書房,窗戶朝南,陽光照進來,溫暖而嫵媚。
女兒也相中了這個房間,搶去當了臥室。
劉二想看看女兒,可惜門從裡面扣住。
小傢伙竟然有了小秘密,而自己就這麼錯過了女兒的成長過程。
主臥的門則是半掩的,劉二側身走進去,看到妻子仍在熟睡。
朦朧的月光透過半掩的窗簾,落在床上,落在妻子恬靜的臉上,顯得更加美麗動人。
劉二愣愣地看著,神情恍惚間,他彷彿又回到少年時代,扛著鐵鍁走在荒草萋萋的田地裡。
劉二打了個冷戰,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和妻子生活了近十年,這還是第一次離開這麼久,第一次讓妻子一個人孤獨地入眠。
就在這間臥室裡,在這張鋪滿月光的床上,一個夜晚接一個夜晚,妻子只能帶著思念入睡,這算不算是一種荒蕪?
劉二的頭腦中冒出一副可怕的圖景,這些荒蕪入睡的夜晚變成了一個個空洞,將妻子的生命,以及自己的生命撕扯得七零八碎。
於妻子而言,這些空洞叫寂寞;對自己則是內疚。
這是自己耗盡一生都無法彌補的傷痛,是屬於這個家的荒涼。
這麼多年來,劉二曾走過大大小小的村莊,目睹了許許多多的荒涼,有的院落被徹底拋棄,長滿荒草;有的田地被棄種,荊棘叢生;有的路被人們遺忘,變得坑坑窪窪……
但和這張鋪滿月光的床相比,那些都不是真正的荒涼。
他想到十多年前,自己曾寫下兩句天真的詩句:我寧可讓土地荒棄十年,也不願心愛的妻子荒睡一晚。
土地被荒棄並不可怕,人們可以拔掉荒草,可以復耕;但人與人之間的愛和情感呢?
裂痕即便被修復,也會留道傷疤,又怎麼會完好如初?
劉二面臨的這種困境,可能很多人也會遇到。
大家都想往前跑,都想追求更好的生活、更多的機會,都想讓一個家變得更興旺和繁榮。
可在人們拼命向前的時候,荒涼的陰影卻從背後步步逼近,侵入人們的心靈,破壞親密的關係。
就像劉二,他走上了一條外界普遍認為的成功之路,從農村到城鎮,再到大都市。
但進城後的繼父並沒有因此而變得更幸福;還有妻子,需要忍受丈夫離開後的孤單。
這種以精神和愛的家園荒蕪為代價的成功,真的有價值、有意義的嗎?
劉二不禁有此疑問。
此時此刻,劉二陷入了努力悖論:他越是拼命奔跑,身後的荒蕪感就越是沉重。
他不由得想到了陶淵明的那句詩:
“田園將蕪胡不歸?”
他應該停下腳步,迴歸家園,回到“一個人的村莊”,那是他的來處,也是去處。
那麼,在下一節的內容中,我們就來看看劉二的“一個人的村莊”。
讓我們下節不見不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