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村莊》:從老皇渠到黃沙梁

 | 有書君 · 主播 | 阿成

各位親愛的書友,大家好,我是阿成。
今天,我們開始正式共讀第十一屆茅盾文學獎獲得者劉亮程的散文作品《一個人的村莊》。
作者劉亮程,出生於1962年,是新疆沙灣縣人。
這本《一個人的村莊》是他的第一部散文集,也是他的“自傳式”文章。
在書中,他化身為村裡的“閒人”劉二,扛著鐵鍁在荒野裡閒逛,欣賞野花的微笑;
體會老鼠的艱辛,感受野兔的智慧,從草木枯榮看生死無常,從鳥禽啼鳴感嘆時代車輪轟隆向前……
當代作家李銳評價說:
“我真是很驚訝作者是怎麼在黃沙滾滾的曠野裡,同時獲得對生命和語言如此深刻的體驗。
讀到劉亮程的這組散文,真有來到綠洲的喜悅和安慰。”
可以想象,在精神家園日益荒蕪的今天,這方綠洲會是多麼的寶貴!
而同為新疆作家,筆下充滿靈氣的李娟則說,劉亮程筆下的村莊,“寫盡了一切溫暖而踏實的事物”。
那麼,接下來,就讓我們跟著他在書中的化身“閒人劉二”,回到黃沙梁村,去感受那種田園牧歌式的生活,以及其中的溫暖而踏實。
與樹根相伴的地窩子
劉二,顧名思義就是家裡排行老二。
當年父母從甘肅逃荒到新疆,第二年便生下了劉二。
當時,父親還給劉二起了個乳名,叫“進疆子”,意思是進新疆得子。
但從記事起,村裡人就沒叫過他這個名字,而是一直叫他劉二;叫他哥哥劉大,叫兩個弟弟劉三、劉四。
劉二覺得,如果當初自己不離開村莊進城,等到了五六十歲,村裡人就會叫自己劉老二。
這是村裡的規矩,歷來都是如此。
劉二一家投奔的是在老皇渠村住的姥爺一家。第二年開春,父親挖了個地窩子。
這是在沙漠戈壁中的一種簡陋房屋,在地下斜著挖一個兩米左右深的坑,四周用土坯壘砌成矮牆,頂上鋪一層蘆葦,再用草葉、泥巴蓋住,人就在裡面生活。
一開始父親沒打算在這個村裡住太久,所以他把地窩子挖在了路邊,正對著一片河灘。
地窩子門口長著五棵大榆樹,兩棵向西歪,一棵向北歪,另外兩棵歪向東邊的馬路。
榆樹的樹根頂破牆壁伸進他家的地窩子,慢慢地就變成了家的一部分。
其中兩條樹根長得越來越粗,一條從炕底下穿過來,一點點地往前長,每長一寸就向前頂起一寸的虛土;
還有一條貼著南邊牆壁向西走,導致那片牆不停地掉土。
每年春天夜靜更深時,失眠的老奶奶經常會喃喃自語:
“那個根又在動了!”
但父親最後還是沒有離開,他被永遠地留在了這個村子裡。
那年劉二七歲,早春時分,父親天沒亮就扛著鐵鍁出去了,到中午還沒回。
母親似有預感般,對孩子們哭喊道:
“你爹出事了,快去找!”
村裡人聽到了母親的哭聲,也紛紛出來幫忙。
有人發現一把鐵鍁端端正正地插在河岸上。
河水已經開凍,湍急的水流帶著一些木頭、樹枝甚至衣服向下遊滾滾而去。
岸邊的雪剛剛消盡,一片泥濘。
母親隔著很遠就認出那是父親的鐵鍁,一家人哭叫著跑去,找到了溺死在河灣裡的丈夫。
按照村裡的風俗,人死了是要抬到西邊的鹼梁灘安葬。
但劉二他們家是外來戶,母親請不來更多的人抬棺。
好不容易請來的人又嫌西邊太遠,磨磨蹭蹭的,後來商量了一下,乾脆在地窩子對面的河灘選個地方挖坑,把父親的後事處理掉了。
當時那片河灣只有父親孤零零一座墳,沒多久奶奶也去世了,旁邊又多了一座。
此時家裡只有母親一個大人,帶著幾個孩子像窩老鼠一樣藏在地底,偶爾探出頭望望,或曬上一會兒太陽。
除了葬禮上的哭聲,一家人也像老鼠一樣安靜、沉默。
失去了父親這個頂樑柱,家裡的日子變得更加艱難。
雨季來臨前,劉二和哥哥會在門外修道土埂,但雨水還是會倒灌進來。
尤其一夜大雨後,地窩子裡全是水,只能用臉盆舀著往外端。
柴火泡溼了沒法做飯,炕上的氈子被子也都是溼漉漉的。
等到冬季下大雪,地窩子的門會被積雪堵死。
這時大哥就站在小木凳上,劉二則爬到大哥肩上,鑽出天窗掃雪。
天視窗的積雪有一尺多厚,他得先用手把雪撥開,然後再縱身爬上屋頂,鏟開堆在門道口的厚厚積雪,讓一家人走出門外。
儘管有兩個懂事的孩子幫襯,但這個家還是沒法支撐下去。
奶奶去世兩年後,母親再嫁,帶著幾個孩子離開了老皇渠村。
繼父來自黃沙梁村,和老皇渠村隔得很遠,不過都坐落在一條大河的拐彎處,那是奪走劉二生父性命的瑪納斯河。
劉二第一次見到繼父,也是在早春季節。
繼父是趕著馬車來的,在一片犬吠聲中,扒掉了劉二家地窩子的房蓋,裝上他們一家人,以及為數不多的幾件破舊傢什,沿著河岸向北而行。
劉二看著河灣裡的兩座墳漸漸遠去,最後隱沒在荒野的盡頭。
到新家後的拘謹和壓抑
繼父趕著馬車搖晃著前行,經過了一個村子又一個村子,似乎這條路總也走不完。
天漸漸黑了,劉二不知道前面還有多遠。
他只能看到繼父坐在前面趕車,背影很寬厚。
放眼四望,河流早已消失,除了荒灘,還有盡頭的沙漠,什麼都看不到。
就在劉二快要睡著的時候,前面突然傳來了狗叫聲。
繼父挺了挺腰桿,說就要進村了。
劉二睜開眼睛,遠處有星星點點、模模糊糊的燈光,低低的像貼著地。
馬車終於停在了一個院子裡,一片黑糊糊中站著很多人,像已經等了很久。
馬車還沒停穩,這些人就嘈雜地一擁而上。
有人從屋子裡端出一盞燈,為了防風還用一隻手遮住燈罩。
隨著火苗閃爍,半個院子都在晃動著那隻手的黑影,碩大無朋。
劉二徹底醒了,並且好像從那一刻起,懵懂的少年長大了,開始記事了。
多年之後,劉二仍清晰地記得那些細節。
端燈的人把燈舉過頭頂,讓圍觀的人看清一家人的臉。
有人指點道:
“這是老大,這是老二,這是他們的媽!”
還有人一個個地數著,接孩子們下車。
有人驚問這是多少個孩子,繼父回答說:“六個!”
孩子們跟著那盞燈走進屋子,只見櫃子上還放著一盞燈,燈苗細細地晃動著。
一張大炕上坐著一排老年人,男的在抽菸,女的在不停說話,都是笑嘻嘻的。
有人讓開炕沿給母親坐,母親推辭了兩句坐了上去。
劉二他們則站在櫃子旁邊。
繼父端起燈,挨個介紹坐在炕上的那些人:
“這是你張大爺,快叫張大爺!這是李二奶奶,這是馮大媽,這是韓四爹……”
在滿屋子的煙味兒和重重人影中,劉二低著頭,小聲地叫著。
他只聽到對方親熱的答應“哎!”,卻一張臉都沒有認清。
此後劉二就從老皇渠村的劉二,變成了黃沙梁村的劉二。
雖然繼父為人很好,但這個聰慧敏感的少年,還是意識到自己是個外來者。
整個少年時代,他像小老頭一樣心事重重,走路時低著頭,彎著腰,到了二十歲個頭也才一米六多一點。
劉二這種壓抑的感覺,似乎來自記憶深處的某個片段。
記得剛到黃沙梁村沒多久,他去村裡的一戶人家傳話。
那家的房子又矮又小,屋簷低得似乎伸手就能摸到。
那家人的院子裡拴著條大黃狗,怪吼著往他身上撲,似乎對這個外來者充滿敵意。
有人拉住了大黃狗,劉二趕緊靠著牆根走了過去。
有人在裡面喊:
“進來唄,看啥哩。”
他推門進去,屋裡一片黑,只有頂上小天窗透進一柱光,直落到地上。
順著話音,他看到炕上坐著幾個人邊玩牌邊聊天,房間裡瀰漫著一股怪味兒。
劉二很不自然地站著,說出了要傳的話,等著對方答覆。
但炕上的人仍忙著自己的事兒,打牌的繼續打牌,聊天的繼續聊天,似乎誰也沒把這個孩子的話當回事兒。
就在他漫長的等待中,陽光突然照射進來,屋子裡變得亮堂了。
劉二看清了屋子裡的一切:被煙火燻得油黑的牆壁上掛著繩子、鐮刀和竹筐,還有幾個木頭橛子釘在牆上;
再往上是低矮的屋頂,一根扭曲得根本無法當大梁的胡楊木,就橫擔在中間,兩邊的椽子細細的、歪歪扭扭的,被屋頂壓得彎彎的。
就在那個瞬間,劉二突然有種強烈的感受,叫作壓抑。
其它人都坐在炕上,避開了那根顫巍巍的大梁,只有他站著。
眼見那根歪扭的大梁就橫在腦瓜頂上,似乎只要他再長高一點點,抬頭就會狠狠地撞上那根大梁。
劉二曾見過有些大人會撞到門框和屋樑上。
比如在低矮的房舍和牛圈棚子裡,那些大人低著頭走動或幹活,一時疏忽猛地抬頭,就會“哎呦”一聲慘叫
頭上被撞出個青疙瘩,或者撞得流出很多的血,鮮紅鮮紅的……
這些想法嚇壞了少年劉二,並且留下了後遺症,讓他潛意識裡不敢長高長大;
而是總是習慣性地低頭、彎腰,似乎只要低著頭就不會被人注意,就不會再和慘痛的命運相撞,
而外面的世界也不會轟然倒塌,砸得自己血流滿面、傷痕累累。
劉二的這種潛意識的擔心和恐懼,就這樣和黃沙梁村糾結在一起,構成了他人生上半場的自卑底色。
直到透過考學離開村莊,他才恢復成長,一下子躥高了十幾公分。
或許是因為後來他找到了內心的力量,而那根可怕的大梁也就突然消失了。
好,本節的內容我們就先講到這。
劉二的童年充滿苦難,他也因此變得敏感、拘謹、壓抑。
幸好他遇到了一個好繼父。
下一節,我們就來聊聊這個中年漢子,是怎麼為孩子們打造了一個溫暖而有愛的家?
讓我們下節不見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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