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採寫丨科技日報記者 操秀英
◎ 策劃丨劉恕 李坤
“全球平均每人每週吃掉的塑膠量相當於一張銀行卡。”
“人體血栓中首次發現微塑膠。”
“微塑膠2小時入侵大腦。”
……
“微塑膠入侵人體”的新聞頻繁登上熱搜,公眾的焦慮似乎與日俱增:我們是否正在被塑膠無聲地吞噬?
塑膠曾被稱為20世紀最偉大的發明之一,廣泛應用於生產生活的各個領域。可幾十年後,塑膠帶來的白色汙染又讓其成為全球公敵。
聯合國多次就全球的塑膠汙染問題做出決議,但時至今日,治理白色汙染依然是人類面臨的一道共同難題。
遺憾的是,在塑膠汙染治理領域,舊題未解,又增新題。
微塑膠正是其一。從地球最高的珠穆朗瑪峰區域的冰雪和溪水,到最偏遠的南北兩極海冰和新雪,再到馬裡亞納海溝的深海沉積物,從人類胎盤到大腦……散落在各個角落的微塑膠,觸動了公眾的神經。
然而,《自然》雜誌官網近日刊文強調,“尚不清楚哪些發現值得信賴,以及它們可能意味著什麼”。該文認為,關於微塑膠的危害,“需要更嚴謹的科學研究”。
無處不在的微塑膠
微塑膠這個詞誕生於2004年。
當年,英國普利茅斯大學的海洋生態學家理查德·湯普森團隊在《科學》上發表了一篇影響深遠的文章。他用一頁紙彙總了近十年來在英國海岸以及海底淤泥中的驚人發現——這些地方有很多大米粒大小的塑膠碎屑,他稱之為“微塑膠”。

理查德·湯普森教授在實驗室中透過顯微鏡分析微塑膠和其他微小塑膠顆粒。
這些微塑膠的尺寸大都在5毫米以下,於是科學界約定俗成地把5毫米以下的塑膠稱為微塑膠。
中國科學院理化技術研究所研究員、工程和生態塑膠國家工程研究中心主任季君暉告訴記者,雖然此前沒有微塑膠這一概念,但自20世紀60年代開始,科學家就報告了環境中存在大量塑膠碎片。
微塑膠一詞的出現,也標誌著微塑膠研究的開始。
在過去10年中,有關微塑膠的研究數量爆發式增長。2014年,在愛思唯爾的Scopus資料庫中,包含關鍵詞“微塑膠”的論文有20篇。而在2024年,這一數字接近6000篇。“這些論文研究方向主要包括微塑膠的監測、表徵、分佈和危害等。”季君暉說。
20多年來,全球科學家給出了詳細的微塑膠分佈情況:深海中,北極雪和南極冰中,貝類、鹽罐、飲用水和啤酒中,飄在空中,又或隨著雨水飄落在高山和城市中……
幾乎無處不在的微塑膠從哪裡來?有觀點認為,塑膠製品的濫用和不合理處置,是微塑膠產生的主要源頭。據統計,從1950年至2020年,全球塑膠年產量從200萬噸增長到超過4.5億噸。
對於製造出來的海量塑膠,回收處理效果不甚理想。2019年,全球塑膠製品回收利用率僅9%,按傳統模式處理(包括填埋和焚燒)的有69%;另有22%的塑膠無人管理,隨意滯留在環境中,降解成微塑膠。

沙灘上的塑膠碎片和其他垃圾。
科學家們還發現了其他微塑膠來源。“不能所有的‘鍋’都由塑膠來背。”季君暉說,汽車輪胎上脫落的顆粒,衣服上脫落的合成微纖維等,都能形成微塑膠。“滿大街奔跑的汽車,三五年後車胎變薄,道路上卻沒有留下印記,磨損的材料也成了飄浮在空氣中的微塑膠。”
微塑膠最大的特點是彌散性。“由於體積小、重量輕,能夠懸浮在空氣中很長時間,所以微塑膠能被風力傳播到遠離源頭的地方。”季君暉說,“理論上來講,它存在於地球上的任何角落。”
2021年,荷蘭瓦赫寧根大學環境科學家阿爾伯特·庫爾曼斯發表論文稱,他們對空氣、水、鹽和海鮮中微塑膠的有限調查發現,兒童和成人可能每天攝入十到十萬多顆微塑膠顆粒。如果做最壞的評估,人體一年可能攝入的微塑膠量大概相當於一張信用卡的重量。
部分研究脫離實際情況
進入人體的微塑膠會停留多久,會帶來哪些危害?這是科學家們致力於求解但目前還沒有確切答案的課題。
挪威科技大學生物學家馬丁·瓦格納認為,直到大約10年前,科研人員才開始將研究重點從研究環境和動物中的微塑膠顆粒,轉移到評估其在人體內的情況和對人類健康的影響。
自2018年首次報道人類腸道出現微塑膠後,肺、肝、脾和腎臟組織中也陸續檢測到微塑膠的存在,隨後有研究發現微塑膠抵達了胎盤。
毒理學家馬修·坎彭透過溶解人類屍體器官組織的方式追蹤微塑膠的分佈。今年1月,其團隊發表在《自然·醫學》上的研究表明,2024年的大腦樣本中的微塑膠水平比2016年的樣本高出約50%。而且大腦樣本中的微塑膠含量比肝臟和腎臟樣本中的高出多達30倍。
“研究顯示,微塑膠已被發現存在於人體各個器官中,包括心臟、大腦、肺、母乳等。”季君暉說。
基於動物實驗的發現讓研究者們懷疑微塑膠可能與人類的癌症、心臟病、腎臟疾病、阿爾茨海默病或生育問題有關。

然而,截至目前,科學家們似乎還沒有找到微塑膠對人體有害的確切證據。世界衛生組織2022年的一份報告曾指出:“目前尚無充分證據證明微塑膠對人體健康構成直接威脅。”
這一聲音淹沒在鋪天蓋地的關於微塑膠危害的論文中。“值得警惕的是,這些論文中的結論相當一部分經不起推敲,並且沒有現實意義。”華東師範大學塑膠迴圈與創新研究院院長李道季直言不諱。
李道季是我國最早從事微塑膠研究的學者之一。
“塑膠是個統稱,環境中的微塑膠也是微小塑膠的統稱,其種類繁多,尺寸大小、形狀、成分各異,要說有影響,對每個器官或細胞型別的影響肯定也不同。”李道季說,“微塑膠到底有多少種,來源有哪些?哪些有害哪些沒有?如果有害,它們的作用機制是什麼?這些基礎科學問題目前都還沒有搞清楚。”
在這一前提下,目前的許多研究依賴於較小的樣本量(通常為20到50個樣本),並且缺乏適當的對照組。同時,現代實驗室本身就是奈米塑膠和微塑膠汙染的熱點,當前用於檢測塑膠的技術很難排除被玷汙的可能性。
另一個問題是,迄今為止產生的某些資料在生物學上沒有意義。《自然》網站上述文章舉例,有研究發現,5.5—26.4微米大小的微塑膠顆粒和19—24.5微米長度的合成纖維出現在大腦組織中。但先前的研究則表明,超過1微米的顆粒可能太大,無法透過肺部的空氣—血液屏障,而任何大於10微米的顆粒可能也無法透過腸道—血液屏障。
“沒有令人信服的機制性解釋說明較大的顆粒是如何繞過生物屏障的,因此很難接受那些認為大於10微米的顆粒已進入人體組織的結論。”該文指出。
此外,部分研究人員為了追熱點、發論文,設計一些不符合常理的實驗,得出聳人聽聞的結論。一位不願意具名的專家給記者舉例子,某科研人員發表了一篇文章,結論是微塑膠對小鼠肝臟有毒。“但他給的劑量特別大,相當於每天給人吃上百克的微塑膠,這種由脫離現實的資料得出的結論有什麼意義?”
因此,在部分學者看來,微塑膠研究夾雜著混亂、謬誤和以訛傳訛。
例如,瑞典學者曾在《科學》上刊文,稱其首次證明了海鱸魚幼體對微塑膠的選擇性攝食,且海鱸魚幼體的生長和發育均會受到微塑膠影響。此文引起廣泛關注和爭議,僅數天後就因學術造假而被撤稿。
存在風險時儘早採取行動
對於一個新興的研究領域來說,出現這些問題並不令人意外。但學者們認為,如果沒有更嚴格的標準、透明度,以及研究人員、政策制定者和行業利益相關者之間的合作,錯誤資訊的迴圈和低效的監管可能會削弱保護人類健康和環境的努力。
“微塑膠研究還處於起步階段,相當於‘戰國時期’,有待深入探索的領域還有很多,包括微塑膠的形成機理、傳播機制、監測手段、危害程度、治理方法等各個方面。”季君暉認為。
李道季則分析,導致全球微塑膠研究分歧太大的一個原因,是缺乏標準統一的分析方法,結論性資料難以比較。
例如,國內曾有報道稱,不同研究團隊對相同區域海水所含微塑膠濃度的監測結果相差較大。
“問題可能出在微塑膠中的衣物纖維,以及分析過程中的汙染。衣物纖維的大小明顯小於其他種類的微塑膠,但在海水中的比例卻非常高。”李道季說,取樣統計口徑是否計入衣物纖維,會導致微塑膠濃度的差異,“要在不同國家和地區間建立一致的標準化方法”。

芬蘭瓦薩冰凍水中的塑膠碎片。
學者們期待,深入有效的科學研究能更透徹地瞭解微塑膠及其潛在風險,用紮紮實實的資料和科學結論,為接下來可能需要採取的管控措施提供科學依據。但他們的共識是,在存在風險時儘早採取行動,並鼓勵公眾參與決策。
“儘管當前對微塑膠風險的研究還有一些知識空白,但政策行動不必等待,可以依據預防原則立即採取措施。”最早使用“微塑膠”一詞的科學家理查德·湯普森指出,比如,禁止不必要的塑膠產品、更好的設計和供應鏈調整等都有助於減少排放。
歐盟於2023年透過《微塑膠禁限令》,禁止在化妝品、洗滌劑中故意新增微塑膠,並計劃到2030年減少30%的微塑膠釋放。在美國,加州2022年立法要求化妝品標註微塑膠成分;美國國家海洋和大氣管理局資助多項海洋微塑膠清理技術。
在我國,微塑膠與永續性有機汙染物、內分泌干擾物和抗生素,被稱為新汙染物“四大家族”。2021年,我國在《“十四五”塑膠汙染治理行動方案》中將微塑膠納入監測範圍;2023年《重點管控新汙染物清單》明確管控部分微塑膠。
一些地方也開始嘗試加大微塑膠治理的步伐。海南於去年4月釋出該省《重點管控新汙染物清單》,共收錄15類物質,前14類與國家清單一致,另新增微塑膠為第15類。
“雖然目前沒有證據證明微塑膠的危害,但至少我們可以斷定它沒什麼好處。”季君暉說,因此,從源頭減少微塑膠的產生這個方向是確定的。
2020年1月,我國明確要求,到2022年底,禁止銷售含塑膠微珠的日化產品。因此,磨砂牙膏、磨砂洗面奶、去角質磨砂膏等曾經風靡一時,現在已難覓蹤跡。因為部分“磨砂”產品使用的塑膠微珠,就是微塑膠的一大來源。
長期來看,季君暉說,從源頭減少微塑膠的產生仍有賴於技術創新。“我們要創新升級產生微塑膠的物品原料,做好塑膠汙染處置。”他舉例道,老款注射劑瓶塞一旦針頭插入便會掉微塑膠,現在新研發的材質解決了該問題。此外,在微塑膠處理方面,清華大學團隊開發出高效吸附微塑膠的磁性奈米材料,華東理工大學研發出微塑膠攔截技術以用於汙水廠升級等。
“減少微塑膠並不是口號。”季君暉表示,微塑膠在不同物品中,處理途徑不盡相同,需要各個行業形成減少微塑膠汙染共識,找到解決方法,為行業治理提供成果經驗。
科研無需急躁,公眾不必恐慌
操秀英
這是一篇被朋友圈催出來的報道。
“我們的大腦裡真的有微塑膠了?”“聽起來微塑膠已經無處不在,我們能做些什麼?”當我在朋友圈看到一些很少在社交媒體露面的朋友,也開始轉發有關微塑膠研究新發現的報道並配發上述文字時,我決定去深入瞭解這一話題。
但隨著採訪的深入,我一度擔心這是個要半途而廢的選題。通常這類稿件的採寫邏輯是,專家們分析某個問題有多嚴重,然後提出解決方案,但微塑膠不屬於這類。最初翻閱的海量文獻確實顯示,它已經無孔不入,且對多個器官造成潛在危害,但經專家一分析,部分研究的科學性似乎經不起推敲。
呈現對微塑膠研究的不同看法,且與大眾認知有偏差的觀點是否有意義?“專業的科技媒體不就應該報道這些嗎?不要讓公眾和輿論裹挾在熱鬧紛雜的資料和結果中,要告訴他們不同的側面。”一位學者的話堅定了我完成這篇報道的信心。
微塑膠的普遍性已毋庸置疑。它們以隱形入侵者的姿態滲透進地球生態鏈,存在於深海、極地冰川、空氣和人體血液中。雖然科學界對微塑膠健康風險的結論始終謹慎,但“有害論”相比而言更吸引眼球。世界衛生組織“目前尚無充分證據證明微塑膠對人體健康構成直接威脅”的審慎判斷,被淹沒在“人體血液首次檢出微塑膠”等爆炸性新聞中,成了被遺忘的註腳。
公眾的恐慌往往源於資訊的碎片化。一則“微塑膠或導致細胞損傷”的實驗室研究,經社交媒體傳播後,可能被簡化為“塑膠致命”;一篇探討微塑膠與腸道菌群關聯的論文,或許會被解讀為“吃外賣等於慢性自殺”。這種認知偏差的背後,是科學與公眾對話的斷層——科研的複雜性被剝離,結論被斷章取義,最終演變為一場集體的環境焦慮。
“現階段,我們一定要告訴公眾,不必對微塑膠感到過度恐慌。”多位受訪專家反覆告訴記者。
在他們看來,科研領域的急躁帶來的危害或許比微塑膠本身更值得警惕。近年來,微塑膠研究成為熱點,但部分成果卻陷入“為發表而研究”的怪圈:有團隊倉促建立動物模型,用超高劑量微塑膠餵養模式動物,得出“顯著毒性”的結論;也有機構急於將實驗室資料外推至人體,忽略劑量與暴露途徑的差異。
無疑,微塑膠是一個需要長期監測、多維評估的全球性課題。公眾的環保意識覺醒值得珍視,但恐慌無益於解決問題。減少一次性塑膠使用、支援迴圈經濟、參與垃圾分類,這些行動本身已是對微塑膠議題最務實的回應。而科研界則需迴歸初心:少一些追逐熱點的功利,多一些深究機理的耐心;少一些非黑即白的斷言,多一些“不確定中尋找確定”的謙卑。
畢竟,對抗微塑膠的真正武器,不是製造恐慌的流量,也不是急就章的論文,而是人類對科學精神的堅守——承認未知,但執著於探索;警惕風險,但拒絕失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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