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普通人上春晚,要走多遠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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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生活給了我多少積雪,我就能遇到多少個春天。”
2025年蛇年春晚,詩人王計兵朗誦完自己的詩歌,和央視主持人龍洋一起串場主持了王菲演唱的《世界所贈予我的》開場白。
2年前,來自江蘇崑山、53歲的王計兵,還是一位在等餐、等電梯、等顧客的間隙,把詩歌寫在紙片上、掌心裡的外賣小哥。因此,他也被稱為“外賣詩人。”
詩歌帶來的成績遠超王計兵預期。從一位普通的外賣員,王計兵如今成為繼陳年喜、餘秀華之後,廣泛走進大眾視野的素人詩人。
2023年,真故出版了他的處女作《趕時間的人》,這本詩集在2年內加印11次,發行量超過10萬冊。各種讚譽和變化接踵而至,王計兵說,他從未像現在這樣興奮,也從未像現在這樣感到焦慮。
他說,幸虧還有詩歌,它像一根將身體立住的鋼筋,讓他得以在生活的風浪裡挺立。
走紅近兩年後,趕時間的王計兵正趕著另一種時間:他送外賣的時間少了,在聚光燈下的時間多了。
自從《趕時間的人》出版後,他的大部分時間被接受訪談、在各地作協活動上交流、參加機關單位會議所佔據,以前每天十幾個小時的跑單被壓縮到五六個小時。走在崑山街頭,王計兵會在地鐵、公交車看到自己為主角的宣傳片,他獲得了第六屆博鰲國際詩歌獎、第八屆紫金山文學獎詩歌獎、最美騎手獎等獎項。2023年10月,王計兵加入了中國作家協會。

圖 | 在一次籤售會上,王計兵給讀者的贈言

很長一段時間,王計兵在“不知所措”中迎接驟然降臨的變化。2023年4月,王計兵夫妻去四川德陽參加首屆新興國家影像傳媒文化論壇,夫妻倆第一次住星級酒店,妻子郭依雲驚異於使用一張平平無奇的房卡,就可以控制酒店的電力開關。夫妻倆退出房門,再刷了一次。
他仍不適應“作家”身份。同在2023年,他去北京參加作家協會舉辦的活動,那次,他和其他作家一起去了魯迅文學院,走過北京的中軸線,登上奧體館的頂樓。幾天後的一個傍晚,幾位作家同行時,王計兵落在後面,其中一位老師回頭確認王計兵的身份:“你也是我們的人吧。”王計兵這才意識到,自己也是作家。
有時他在送外賣時被顧客認出,為避免耽誤送餐,他選擇一概不認:“我也知道‘王計兵’,都說我長得和他非常像,但我確實不是。

圖 | 王計兵在春晚上(影片截圖)

妻子郭依雲捕捉到丈夫的另一重變化。王計兵話變多了,從前黑白夾雜的頭髮竟然恢復了黑色。2022年,王計兵由於送外賣常年在外暴曬,膚色黝黑,頭髮卻搶眼似的白,臉上的皺紋裂開到眼角深處。而現在,他胖了,胸挺拔了,以前一口江蘇方言,如今接受媒體的採訪時,也能說得字正腔圓了。
詩歌將他帶到了更遠的遠方。
2023年10月,王計兵收到清華大學戰略與安全研究中心的邀請,跟隨清華大學的老師跨越12000多公里,共同出訪美國紐約,參加中美民間對話。此前,王計兵從未辦理過護照相關手續,親友間也鮮少有出過國的人,王計兵只能去詢問為他出書的編輯,最終在出版社的幫助下辦理了人生中第一個簽證。
第一次出國之旅,他仍抱持著送外賣時的民間視角。走出航站樓,王計兵站在美國街頭,留心到街邊的流浪漢,行人隨手丟棄的紙屑、塑膠袋和菸頭。注意到美國密密麻麻的腳手架,卻沒有幾個工人。他想到中國工地的腳手架和密集的工人,“只有幾個工人。太浪費了”。
路過高速公路轉彎處,王計兵看到一望無際的墳場,密密麻麻的墓碑讓他心裡閃過悲傷。他想到飛虎隊、靈魂和已逝的幾十年歲月,他還想到了故鄉過世的父母。
王計兵的父母一輩子沒出過國,他們生前的軌跡大多在華北平原腹地——王計兵詩歌裡的故鄉“王莊村”。王計兵記得年少時隨母親種田,有大雁凌空飛向遠山,麥田裡的母親即便肩扛著鋤頭,仍要抬頭目送大雁遠去。
導航和語言不通,王計兵在美國經常迷路,出門總是轉向,分不清東西南北,他和同行的老師開玩笑,“原來我和這個世界存在著誤解。”
誤解被隨後遇到的善意化解。出訪團一行人結伴去看自由女神像向一位美國工人問路,當他們走出四十米開外,見他們走錯的美國建築工人追上來告訴他們前面裝修,需要繞道另外一條路,王計兵不懂英文,只聽懂一句“sorry”。
他將這趟美國之行總結為“小馬過河”,“河水沒有那麼深,也沒有那麼淺,只有親身經歷才知道。”王計兵印象最深刻的是在美國搭乘綠色的公交車:上下客時,整個公交車身下降20釐米。他想,“為了人,連車都可以降低20釐米,而我們彼此的民眾、民族、國家,為什麼不可以呢?”
在網際網路上,王計兵的詩歌也會收到不少惡評。一次,妻子郭依雲看到有網友在自己的影片下面評論:“你寫的是詩,散文還是小學生造句?”郭依雲氣不過,想據理力爭。王計兵阻止了,他覺得惡評就像米飯裡的沙子,是極其有限的,吃慢一點,細嚼慢嚥就能嚥下去。
他將自己的成名歸因為當時“外賣員困在系統中”的處境廣受關注,而他作為寫詩的外賣員恰好反映了這種困境。他在受訪時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如果我低著頭,一定不是因為果實,而是因為揹負著恩情。
王計兵用自己的方式提醒他的來處。2021年,王計兵在海口一次詩歌比賽時獲得一等獎,收穫獎金8000元。在王計兵樸素的價值觀中,他認為這是一筆 “不義之財”,似是對過往生活的紀念,王計兵決定以苦行僧的方式記錄這次獲獎。他穿著父親的一件舊襯衫,從頒獎現場走到26.2公里外的美蘭機場,從中午走到了晚上。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和父親說話:這是芭蕉,這是椰子樹。他想象自己和父親並肩而行。
王計兵的父親已於2018年去世。兩年後,母親也去世。父母留下的遺物不多,又遇上老家村子拆遷,王計兵思念父母的方式,唯有跑到墳前大哭或者靜坐,剩下便是寫詩:
“獨坐草間/如果我的父母在天上/水裡應該有父母的倒影/如果在地下/樹上應該有父母的嫩芽/。”
王計兵的創作路坎坷。他生於江蘇徐州農村, 19歲,他幫助父親在沂河中撈沙,身體泡在滲水的撈沙船中,沙礫反覆摩擦身體直到手腳出血,“人生為什麼要這樣?”年輕的王計兵在苦悶中發出對人生的詰問,並試圖透過寫作紓解。
這段寫作生涯很快中斷。王計兵躲進村子桃林中的木屋創作,這份入迷在農村不被理解,父親將桃林小屋和書稿一併付之一炬。此後王計兵不願同父親說話,直到2個月後,父子倆才在一次長談中和解。
3個月後,王計兵在淘沙場結識郭依雲,郭依雲圓臉、愛笑,他回憶當時。“年輕人,愛情可以化解一切”。愛情將他原本苦澀的生活照耀,他回去告訴父親說要結婚。兩人戀愛時靠文字交流,但憂心寫詩無法維持生計,結婚前25年,王計兵對妻子兌現承諾,不再寫詩。

圖 | 王計兵和妻子郭依雲

如今談起家人,王計兵仍覺得自己是“失敗”的。“我一直不能給家裡帶來想要的生活,這是我生活中最大的壓力”。婚後,王計兵和郭依雲輾轉新疆、山東打工,他砌過土坯,開過翻斗車,和妻子一起擺攤。沒錢交房租的日子,他從工地撿來廢棄的木樁和木板,在河床裡搭建起木屋,一家人在這間“船屋”中度過許多風雨顛簸的夜晚。在崑山安頓後,郭依雲經營起小店,2018年,為負擔兩個孩子讀書的費用,王計兵開始送外賣。外賣員人間淬火般的感受再度刺激了他的創作,王計兵才重新開始寫詩。

圖 | 外賣詩人王計兵

在每本詩集,王計兵的創作都繞不開妻子郭依雲。他曾為郭依雲寫詩《如何在愛人面前熱淚盈眶》。
“快三十年了,我還沒有做好準備/如何在愛人面前熱淚盈眶/只能像鐘擺一樣/讓愛在愛裡就像時間在時間裡/自然而然,滴滴答答”。
成名後,王計兵的頭髮變黑了,郭依雲的頭髮卻變白了。她擔心王計兵身體吃不消。一年多以前,王計兵得了甲狀腺結節,脖子一側長了一個約4公分的結節,腫到了嗓子眼兒,吃東西只能吞嚥一邊。
她也擔心王計兵會“飄”。身邊的親友提醒郭依雲,要小心王計兵“飄”。王計兵覺得自己飄不起來,他就像風箏,線最終在妻子身上。王計兵主動把自己的微訊號和銀行卡賬號、密碼全部告訴了妻子,這是他“自我約束”的方式。
王計兵知道,自己還是王計兵。
2023年美國之行前,王計兵聽到團隊要求出行人員最好穿正裝。他走遍酒店附近的大街,想要買一套便宜的西裝。逛了好幾家店,終於問到一套——670元。王計兵問還有沒有更便宜的,店員說這是最大的折扣。王計兵忍著心疼拿下,這是他人生中第一套西裝。
出書在一定程度緩解了王計兵家裡的外債。但夫妻倆仍需盡力為自己和孩子們掙生活。此次春晚之行前,一年多數時間裡,王計兵和妻子仍待在江蘇崑山新城鎮,守著一間叫“金雁商店”的小店。名字是王計兵從他和妻子的小名中各取一字組合而成,是他們平淡生活裡的愛情和詩意的顯現。
如今再送外賣,是為了保持對生活的觀察和創作靈感。清早10點半,郭依雲看店時,王計兵會套上藍色馬甲,開啟外賣app,開始跑單。以前,王計兵要一直送到晚上11點多才收工,收入寬裕些後,他會給自己提前一個半小時下班,用更多的時間來寫作。
“如果說送外賣的生活是苦的/是日子裡喝下的藥/毫無疑問,我的詩/就是藥後吃下的那顆糖。”
在這首命名為《我的詩》中,王計兵解釋了送外賣與寫詩的關係。

圖 | 一次活動上,王計兵朗誦自己的詩歌

他想把節奏放慢一點,不再那麼趕時間。但這結果是王計兵的外賣等級被下降,接到時間快、近程短,賺錢多的優質“近程單”越來越少。王計兵喜歡在遠端單中找到詩意:暫時脫離系統的約束,感受陽光和風雨。在不同的大街小巷,用詩歌記錄下嶄新的見聞。
去年11月,王計兵接到一個17公里的遠端單。初冬的崑山雖是晴天,但風吹過,空氣中還是能感受到陣陣涼意,郊區的溫度比市區冷上三到五度,王計兵那天穿著單薄便出門。他在路上騎行了1個半小時,看風景的興奮被天氣的寒冷所掩蓋。
“原來溫柔的小風也有指甲,會找著縫隙,鑽進你的身體裡,肉裡。”
送完單到家,王計兵給妻子唸了自己在路上寫下的《指甲》。
爭分奪秒的外賣員生涯,讓王計兵在紙筆之外,開拓了新的寫詩方式——用語音聊天進行創作。工作時,等餐、等電梯,等紅燈的間隙,靈感到了,王計兵就快速地用語音給自己留言。閒下來時,再把留下的語音轉換成文字,創造出詩歌。
因詩歌走紅後,56歲的王計兵迎來了創作的井噴期。過去兩年,他出版了4本詩集,還在嘗試創作非虛構,在文字中銘刻父母的人生。
如今在家中,王計兵也在爭分奪秒地寫作,一天夜晚凌晨三點,郭依雲醒來看到王計兵在寫散文,她感到氣惱:“你自己不注意身體的嗎?”有時候店裡忙,王計兵還在寫詩,郭依雲也會埋怨一句:“寫詩,把生活都不顧了嗎?”
王計兵會和妻子道歉,“生活就像釀米…… ”,還沒說完,郭依雲又讓他打住,“你把這句話寫下來,免得後面忘了”。就這樣,夫妻倆又結束了爭吵。
王計兵說自己是文人,並不是作家。在他看來,自己的作品需要經過時間的沉澱,才能算做作家。他還在等待自己的作品,而不是他的身份,被公眾認可。新的一年,王計兵創作的首部散文集,也即將由真故圖書推出。
“未來能不能讓大家多關注我的詩,而非身份,在於我的努力程度。如果我江郎才盡,只能打‘外賣詩人’的標籤,那是我的問題,與讀者無關。”
“不是每一對翅膀都可以展翅高飛,鯤鵬十萬裡始終是極少數。更多的翅膀是麻雀、蝴蝶和蜜蜂們的,只要努力就好。”王計兵說,“誰都想展翅高飛,但我們能力有限,飛在低處。低處的飛行,也是飛行。”
– END-

撰文|鄭彩琳‍‍‍
編輯|崔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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