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吳兵患上了青光眼,他面前內蒙古金色的秋天漸漸被“塗”黑。但想到還能和妻子、女兒一起寫詩、畫畫,這個66歲的男人感覺還能看到世間萬物。
因為身體殘疾,吳兵沒到50歲就退休了,妻子王琴為了照顧他和女兒,當了半輩子的家庭主婦。2011年,他們的女兒吳大凡考入內蒙古大學,讀動畫專業,第二年,她開始帶著父母畫畫、寫詩、做服裝設計。三口人位於巴彥淖爾的家變了,飯桌成了畫架,客廳是工作室,白牆裝飾得五顏六色。
如今,說起過去10多年的生活,吳兵認為是女兒的開導,讓他找回了熱愛的東西。
在他家牆上,一隻鈷藍色的鳥微微張開翅膀,在粉紅的草地上雙腳騰空,一邊奔跑,一邊回頭看。這幅畫的落款處寫著,“吳兵 2022.7.25 進攻時間到,勝利,感覺舒服,身上好”。
受小兒麻痺症後遺症影響,60多年來,吳兵的一條腿肌肉萎縮,走路一瘸一拐,視線忽高忽低。兒時,他在學校裡沒有朋友,父母害怕他孤單,給他找了個美術老師。自己的女兒會拿筆時,吳兵照著老師的樣子,教女兒勾勒花瓶、樹木和房屋的輪廓。直到女兒上了中學,學業繁重,吳兵也很少畫畫了。
他高考失利,也沒當上教師,退休前在學校圖書館做管理員。他喜歡寫作,曾把文章和長詩投給雜誌社,最後也沒有發表。
吳兵的妻子王琴結婚前開著一間理髮室,她手藝好,生意不錯。後來,為了照顧殘疾的丈夫和體弱的女兒,王琴關了店,每天買菜做飯、做家務。她還是那個愛美的女人,路上偶爾看見被風吹落的花和樹葉,她會拾回家,插在礦泉水瓶裡。她從市場淘回便宜的衣服、絲巾、帽子,和女兒玩服裝搭配和模特走秀的遊戲。
在吳大凡看來,父親和母親都是有些藝術天賦的人。放假回家,她拉著父親去路邊寫生,鼓勵母親用生活中的素材去設計服裝。
吳兵重新找到繪畫的樂趣。女兒回校,他就一個人去寫生,每天畫一幅,直到把家附近的角落畫了個遍,再騎車去更遠的地方畫。在巴彥淖爾住了10多年,吳兵這才開始走到城市周邊,記錄郊野風光。
他追求畫得像,按照小時候學過的規範,小心翼翼地勾勒線條。吳大凡告訴他,“畫錯了就對了”“畫得不像反而是你的優勢”。她給父親看兒童繪本,指著《失落的一角》內頁不完整的圓對父親說:“你看,這也是畫。”
後來,吳兵筆下的樹有了手和臉;粉色跑到了獅子身上、長頸鹿散發著熒綠色的光……童年回憶也被吳兵用畫筆再現:一個男人將彩虹“穿”在身上,駕著一匹粉色的駿馬,畫面裡還有花花綠綠的飛機、坦克。
打破繪畫的條條框框後,吳兵才意識到,“畫畫就是表現自己”。快60歲的他,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自由。
一家人對著青少年繪畫電視教學片一起畫畫。吳大凡發現,母親進步了。小區樓房視野逼仄,但她把路邊看到的花、屋簷下落腳的鳥、《動物世界》節目畫面、嚮往的農田生活畫下來,貼上牆。
後來,家裡用完的保鮮膜紙芯、洗衣液的瓶子都被王琴畫上了塗鴉。王琴說,只要筆觸碰到紙,就會自然而然地產生線條,腦海裡醞釀了幾十年的畫面,好像電視連續劇一樣,一幅接著一幅延伸。
偶然的一次,吳大凡在家裡用紙片拼貼出服裝設計,王琴看到後一連說了五六個“好”。後來,吳大凡不再做了,但她每次回家,都能在家裡的牆上、桌上發現新的時髦“女郎”。

王琴繪製的時裝圖樣。受訪者供圖
王琴總算找到了她熱愛的東西,除了設計服裝,她還畫沙丘、田園。2017年,她和丈夫搬到巴彥淖爾的農郊居住,她白天在地裡勞作,晚上畫畫、做拼貼設計。
他們的那座外觀不起眼的鄉野農舍,儼然成了一間藝術工作室。一個天氣不錯的中午,王琴養的珍珠雞溜達進室內,在地板上留下一根閃閃發亮的黑色羽毛。
在吳大凡印象中,母親總穿一些寬鬆的、方便幹農活的“破衣服”,但她會用心搭配帽子、圍巾等飾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住在農舍的王琴用報紙、傳單、商標吊牌、牙膏盒給小紙人打扮,她總幻想,它們穿著她設計的服裝在T臺走秀。
“生活可以簡陋,靈魂必須美好。”有一次,吳大凡在堆滿廢品的桌子上,發現了母親寫的一句話。她發現,過去母親總說家人、朋友看不見家庭主婦的付出、不尊重她的價值,覺得她不該花錢打扮;如今,她很少抱怨了。
從2021年開始,吳大凡在社交媒體分享自己和父母的故事,一條獲贊2.4萬的帖子下,一名網友寫道:在你懵懂的小時候他們帶你感受外界的新鮮事物,你長大了換你帶著他們感受外界的新鮮事物。
帶父母一起畫畫後,吳大凡與父母多了“同學”“同行”的關係。他們互相分享作品,互相鼓勵。她常被父母“卷”起來去創作,完成學校作業也會徵求他們的意見。有一個假期,為完成動漫配音作品,她和母親把菜刀、案板搬到衛生間,錄下母親“咔嚓咔嚓”的切菜聲,與畫面結合在一起。
王琴說她度過了人生中最快樂的階段。不畫畫時,她養花、追劇、運動,但還是創作時成就感最強烈。她發現,雖然丈夫不愛表達,但他有事沒事會哼小曲了,“比以前更快樂了”。吳大凡畢業了,去浙江工作,很少回家,但每天都和父母保持聯絡。
吳大凡記得,自己小時候,父親總是伏在書桌前看書、寫字,頭髮也是亂蓬蓬的,只有母親催促他時,他才會刮鬍子。有時,父親會在家裡背誦他寫的詩,吳大凡只記得詩很長,有些晦澀,出版社不要,父親就不再寫了。
2015年左右,吳大凡與父親分享兒童詩,吳兵讀了,又試著寫詩。
“兩塊石頭/路邊躺/人忙車忙/兩塊石頭總不忙/經風雨/曬太陽/仍是老模樣。”
接下來,吳兵每天都能寫四五首短詩,他還是想發表,投稿卻杳無音訊,他表現出失落與退卻。為了讓父親的作品能透過網路被讀者看見,吳大凡註冊了公眾號,還提出“你寫詩,我配圖”。

吳大凡給父親創作的詩歌配上插畫。受訪者供圖
不會打字,吳兵就用微信發語音,朗誦他當天寫的詩。吳大凡下班後,播放父親的語音,挑出一兩首來,讓母親“碼”成文字發給她,她再畫配圖、擬標題、加標點,最後在公眾號上釋出。
看到女兒為自己的詩配的插圖時,吳兵大為驚喜,他從未想過有人會這樣理解他的詩,女兒的插畫又給了他創作的靈感。王琴記得自己聽過,吳兵在房間裡感慨“好詩,好詩”。
一開始,吳大凡沒有想過父母會認真搞創作,她只是像小時候一樣把他們當作傾訴和玩耍的夥伴,與他們分享上課的內容、看電影的收穫。在大學宿舍吳大凡總是和父母通話。她從皮克斯公司的經典動畫電影《飛屋環遊記》的導演講到動畫連續劇《海綿寶寶》的創作團隊,有時她拿起手邊的一本《藝術史》,隨機翻到一頁,就對著電話給父母唸書上的內容。
此外,她還擔心父母將人生的重心都放在她身上,在瞭解母親身為家庭主婦的困境和父親的失意人生後,吳大凡想幫父母重新找到生活的錨點。她驚歎於父母的能力,“就像發現孩子的天賦那般”。
父母給吳大凡很多創作的靈感,她的畢業作品和課程作業裡,總有吳兵和王琴的身影。她將父親帶她散步的日常和一家三口養蜥蜴的趣事畫成漫畫,取名《我的寶箱》。父親的詩,也激發了吳大凡的想象力。她為父親詩作《往事的小羊》畫的插圖是一個男孩託著腮,羊群在他的頭頂上吃草,旁邊還有三四棵樹和戴著帽子的牧羊人。
畫畫成了吳大凡探索世界後帶回家的禮物。吳兵夫婦很少出門,但透過女兒的分享,他們知道了冰島、好萊塢、委內瑞拉大瀑布,學會了做日本傳統食品壽司,看過美國經典電影《楚門的世界》,還喜歡上了訪談節目《圓桌派》的主持人竇文濤。
“我希望每個人在活著的時候能找到真正想做的事,這很重要,什麼時候開始做都不晚。”王琴用畫筆和拼貼將吳大凡送給她的手賬本填滿後,在本子的最後一頁,畫了一個戴著帽子、穿著休閒褲的女郎,並寫上了這句話。
現在,王琴每天都要在繪畫和做拼貼的時間裡享受一會兒,她要一直畫、一直做,直到像吳兵那樣,做到沒法再做了。
2022年年底,吳兵突然覺得視力下降得厲害,此前一天他還在畫畫,結果到醫院就確診為青光眼,醫生說要做好失明的準備。“看不見了,怎麼辦?”吳兵有些害怕,身體和眼睛的不適也讓他心煩意亂。
那時,吳大凡剛好辭職在家,為了讓父親在失明前看看風景,她特意買了一輛二手車,載著父親去旅行,看沙漠、湖泊、江河……在旅途中,吳兵不斷安慰自己:總有一天會好起來的。
旅行持續了半年,直到2023年夏天,吳兵徹底看不見了。
面對黑暗,他表現得很平和。在人生的前50年,他不知道“欣賞自己”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但和女兒、妻子一起畫畫寫詩後,他開始喜歡自己做的事。
“看不見,就當另一種人生體驗了。”吳兵說。失明後,他經常聽書、打坐、冥想。偶爾女兒念他創作的詩,他會感慨:“這是我寫的嗎?寫得這麼好啊。”
他記得最牢的是一首10年前寫的詩,女兒給他畫上插畫後起名為《老人的菜園》:
“有個最老的老人/叫世界/他建了個菜園子/叫宇宙。他栽培了一棵樹/叫天/他種了一棵金黃的瓜/叫太陽/他培養了一朵花/叫月亮。他還在菜園子中/種了很多黃豆和芝麻/它們是天上的群星。
為了灌溉他的菜園子/他製造了一條河/叫銀河。最後他種了棵土豆/叫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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