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曖昧不戀愛,困在“新型浪漫關係”裡的女孩

*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2023年,"situationship"(情境關係)闖入牛津詞典年度候選詞,它被心理學家解釋為“沒有明確界定或標籤的浪漫關係”。去年大火的電影《好東西》將這個詞再次帶入大眾視野,其中,鍾楚曦飾演的小葉和一位眼科醫生髮生了一段非常典型的situationship,小葉對醫生產生情愫,對方卻表明不想戀愛。他們約會、談心、做愛,看似無比親密,但永遠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親密關係”。
在今天的年輕都市男女之間,類似的關係並不少見,它正逐漸演變為一種全新的兩性交往模式:既非傳統定義下的戀愛,也不能簡單等同於露水情緣和混亂的男女關係,而是兩個成年人共同搭建的一種戀愛式“情境”。在這個情境裡,雙方都能盡情享受身體和情感上的親密聯結,唯獨要回避承諾與未來。
27歲的橘子是這類戀愛情境中的資深玩家。從大學畢業到現在,每段戀愛的間隔時間裡,她都一直處在不間斷的situationship中,扮演著電影裡那位醫生的角色。我讓她清點一下生命中算得上發生過浪漫關係的男生,她想了半天,列出一張長長的備忘錄清單。
表面看來,橘子的狀態或許符合我們對於某種都市獨立女性的想象:大膽、灑脫、從不羞於展示個人魅力。但另一面,她也坦誠表示了自己的擰巴和脆弱。交友軟體上的一次次左滑右滑,讓她似乎在性緣關係裡擁有了前所未有的選擇權,卻在無數段虎頭蛇尾的關係中,遺失了真正愛上一個人的勇氣。
短期關係、長期關係、Crush(短暫迷戀)、女性主義、享樂主義、性開放……在新的關係模型和新的思潮影響之下,人們對於愛與親密的定義越來越紛繁複雜。橘子的故事,只是一個年輕女性私密的情感體驗,但她身上的矛盾,或許恰好照見了一部分年輕人嘗試逃離舊的戀愛指令碼、又尚未找到新座標時的迷茫與掙扎。
以下是她的講述:
口述|橘子
作者|劉小島
01  模擬戀愛
一週多以前,我剛結束了一段可以稱之為situationship的關係。對方是一個從澳洲回國過寒假的留學生弟弟,比我小了整整六歲。
第一次約會,他拽著我玩了100塊的刮刮樂,我記得他一直選編碼尾號是7的彩票,說是幸運數字,結果分文未中。第二次約會,他來接我下班。下樓時,我瞥見一個快遞小哥捧著一束鮮花,正在撥打顧客的電話。我突然想到自己已經單身了很久,很久沒有收到過別人送的花束。就在我正難過的時候,我聽見他的電話鈴聲響了起來,他徑直走到快遞小哥旁邊說:“你好,這是我訂的花。”那個瞬間太神性了,說句沒出息的話,就像對佛祖許願後馬上還願,美夢成真。
這麼多年和人約會下來,我自己有套“三次約會理論”。無論和什麼樣的男生相處,我基本都能在三次約會里確認想不想和這個人發生關係,無論是戀愛關係,還是身體關係。我的節奏非常快,一旦確認,就立馬推進。所以第二次約會的這個瞬間,已經足夠讓我想要和他發生點什麼。

《花束般的戀愛》劇照

我們很快一起去了川西旅遊。臨行前,他建立了一個和我的共享歌單“和橘的川西之行”,我負責往裡塞歌,興奮地唱了一路。車子開到服務區的時候,我突然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他把歌單的簡介改成了“好幸福”。
那些天,我們的相處和其他普通情侶沒有任何區別。白天趕路,傍晚一起找超市購買晚餐食材,回民宿一起做飯。洗碗的時候,我會從後面抱住他的腰,踮起腳把頭擱在他肩上。夜裡川西溫度驟降,我們裹著羽絨服,瑟瑟發抖地靠在一起看星星。廣袤的星空閃耀著,在我們頭頂緩慢旋轉。他突然問我,“你會一直記得這個畫面嗎?”我沉默了一會兒,輕輕回答他,“會。”
很快他回到了澳洲,我們的故事宣告結束,我偷偷把那個共享歌單的名字改成了“和橘”。不可否認,我希望這次旅行不是我們之間最後的回憶。但,我也沒有將和他的照片上傳至手機雲端。
如果要situationship翻譯成“情景性關係”,那這段故事用作案例應該再恰當不過了。這段持續不過幾周的關係,就像一場模擬戀愛的舞臺劇表演。我們之間沒有承諾和約束,也就沒有了長期戀愛關係裡那些關於付出多少、愛意幾何的斤斤計較。在這種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結束的關係裡,大家都更加全心全意地投入高濃度相處中,反而催發出了一種表演式的愛。
《去有風的地方》劇照
02  一種生活的激情
我最開始踏足situationship這種“非常規”的關係,是剛工作的時候。那時我剛結束一段將近四年的校園戀愛,和很多校園情侶一樣,在戀愛的最後一年,雙方都心知肚明會分手,各自奔前程。但因為捨不得幾年時間的朝夕相處,我和那個男孩畢業後還是硬生生堅持了幾個月。於是,我人生第一段戀愛的尾聲,成了毫無盼頭的異地,消磨得我幾乎只剩下了疲憊,沒多久就徹底分開了。
那一年,社交媒體上甚至還沒有situationship這個詞。我只是隱約覺得,自己已經是個大人了,想迅速擺脫過去的校園戀愛模式,探索更浪漫的兩性關係。再加上我那時候沉迷看美劇《老友記》,和裡面的年輕人處在差不多的人生階段上,看著他們如此輕鬆隨意地和人約會、接吻,讓我覺得“原來不戀愛也可以和人發生點兒什麼”,是一件很自然的事。
所以一開始,我對這種狀態接受得快,幾乎沒有什麼心理障礙。但現在回想起來,當時的理所當然更接近於一種盲目。就像很多人剛上大學就趕緊談戀愛一樣,本質都是因為走到了人生的下一個階段,覺得自己獲得了某種“豁免權”,趕緊為所欲為一下,但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所以在那個階段發生的感情,也幾乎沒有給我留下什麼深刻的印象,我現在連那些男生的名字都不太想得起來了。
《老友記》劇照
而當工作開始逐漸步入正軌之後,我依舊還在約會和situationship裡反覆折騰的最大原因,是無聊。
這沒什麼說不出口的。畢業後,我一直做一份醫院行政的工作,非常清閒,每天早八晚五,處理一些材料和檔案上的瑣事,毫無挑戰性,也無法給我提供任何成就感。我的生活就這樣平穩地進展著,未來大機率也不會有什麼改變。下班後能去和男生約會,和新的人相處,對我來說,是一種生活的激情,讓我能感到日子不是無休止的重複。
“你肯定想從我身上學點什麼”,雖然這句話被稱為所謂的“普信男”典範,但我也真的從約會中學了些新東西。遇見調酒師可以研究泥煤威士忌到底有什麼特別,遇見哲學男就順便補習存在主義,遇見留學生可以請教他們糊弄飯的技巧……網上不是有人做“請100個不同職業的人吃飯”的活動嗎,我覺得約會100個男生也能達到目的。唯一不同的是,我可能會和他們接吻。
可能有人會說,為什麼必須透過男人尋找生活的激情?認識新朋友、多見見老朋友不可以嗎?可以,但很難。我身處的工作環境非常傳統,見不到太多同齡人,同事幾乎都已婚已育,和我一個小姑娘沒什麼共同話題。與此同時,我身邊所有的老朋友也都有了很穩定的親密關係,這兩年很多人已經結婚了。大家都會預設把伴侶放在更高的優先順序,不會對朋友有很深的情感依賴。
《三十而已》劇照
很多時候,我都覺得我的朋友並不需要我,她們都有自己的生活,這讓我常常感到很孤獨。我也想被人放在第一優先順序,被人強烈地需要。這種“被需要感”,是我在一次次約會中最想找到的東西。
或許是受荷爾蒙影響吧,社交軟體上那些萍水相逢的男性,對我的迷戀總是顯得格外熱烈。尤其在剛認識的時候,他們會把我放在最高的優先順序上,每天都說喜歡我,想見我,無條件地提供情緒價值,為我寫詩,甚至一晚上開車30公里來找我,為我營造出一種我是被需要、被渴求的幻想,這些“幻想”,是朋友給予不了的。
03  性開放的困境
不過經歷了太多次約會和situationship,也給我帶來了一些困擾,還有一些關於性和愛的小小迷思。之前我很相信“性愛可以分離”這件事,但現在我有點困惑。
我談過好幾段戀愛,每段都很認真,但結果都不太愉快。其中一段戀情,我和那個男生交往了半年,他有天突然對我說,“我不知道到底是愛你,還是喜歡和你做愛”,我當時非常受傷,很快就和他分手了。更可怕的是,我把這件事告訴了後來的男朋友,他在聽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居然也猶豫了。現在想起來,這些不太好的回憶,可能在某種程度上改變了我對性和愛的態度。
因為當我回過頭,突然發現,即便是在所謂的嚴肅親密關係中,我也分不清楚對方到底是因為性喜歡我,還是因為愛喜歡我?甚至他們自己都說不清。這可能是性開放給我帶來的最大的困境:如果我們之間早早地就有了性,那接下來,我們到底該怎麼去驗證愛呢?
《好東西》劇照
有段時間,我甚至考慮過,要不要把性愛徹底分離,跟愛的人只搞柏拉圖戀情,這樣就不會分不清了。或者至少把節奏放慢一點,迴歸經典老派愛情模式:聊天,拉手,確定關係,互相說“我愛你”,然後再發生性關係。但很遺憾,我現在已經坐上了“三次約會論”的高速列車,慢不下來了。如果對方想放慢步調,我還會有點不耐煩。
不過我也清楚,在今天,兩性關係中的男女雙方依舊存在著很多不對等。男性對性愛分離的接受度通常會更高。在社交軟體上,直接打上FWB(friends with benefits 可以上床的朋友)、ONS(one-night stand 一夜情)標籤的,通常是男性居多,你很少會看到一個女生明確表示自己只想要上床的關係。女生的標籤一般會寫“想要長期戀愛”“傾向長期戀愛但不排除短期關係”,男性則會寫“想要輕鬆隨意的關係”。
這也導致進入situationship之後,男女之間狀態的不同。女生對關係的接受相對來說比較被動,會覺得“說不定發展一下也能談戀愛呢”,但大部分男生會很清楚自己只想享受曖昧,時刻準備拍屁股走人。
據我觀察,他們在關係裡幾乎都有著如出一轍的行為模式。比如,都擅長製造“靈魂伴侶”的幻覺,在認識的初期,會透過各種話術急不可耐地明示,“你和其他女人不一樣”;為了證明這一點,他們會在發生關係前拼命找機會進行深度夜談,拉著我的手說一些“我想多瞭解你一點”之類的話,其實只是進入下一個步驟的深夜前戲。
《歡樂頌》劇照
目的達成之後,他們無一例外會開始宣告自己的“及時行樂主義”,強調自己天性悲觀,對婚姻和愛情沒有信心,也不想要孩子。當然,他們會把“我不想跟你談戀愛”包裝得更好聽一點,說成“只要我們此刻幸福不就夠了嗎?”“我覺得當下發生的瞬間才是最寶貴的”……都是為之後的抽離作免責宣告。
接觸過這麼多男性以後,我已經瞭解了他們的遊戲規則,也知道一部分人接近我是目的不純。以結果為導向來說,我的確也從這些關係裡獲得了很多快樂,所以並不想指責他們,但我依舊會為了那部分沒能被看見的完整自我感到遺憾。
就像我和那個澳洲留學生,在我看來,我們之間最珍貴的是那個一起看星星的瞬間,但如果在他那裡只是做愛,我想我還是會感到失落。
04  我不想活成孤島
現在的我,有點害怕進入親密關係。談戀愛要付出的成本太大了,彼此之間要耗費大量的時間、精力、情感,而且不論怎麼努力地去“談”,結果都那樣。在這種情況下,situationship,更像是我經歷過多次失敗戀愛後,給自己找到的一個不那麼安全的“安全港”。
一方面,我已經27歲了,一個女生27歲還陷在戀愛關係裡打轉,很容易被身邊的人看作戀愛腦。我只能有意地維持一個“獨立女性”的人設:做不到扮演徹底斷情絕愛的獨立女性,就扮演現在這樣不斷在短期關係裡“擺弄”男人的灑脫女性。但我很清楚這只是一個人設,並不是真實的我。
另一方面,如果抱著每次約會接觸一定要朝著親密關係發展的念頭,全情投入,對我來說也是種情感消耗。situationship是我在不間斷的約會中獲得的一個小長假,至少在這裡,我可以享受這麼一小段時間的“戀愛”,不用再一直不斷地右滑。
說到底,可能我並不是真的喜歡約會,我只是想談戀愛。和不同男性約會,是我當下生活狀態中想談戀愛必須透過的步驟,只不過我最近運氣有點差,沒有得到一個進入親密關係的機會。即便是在situationship中,我也還是在識別愛、期待獲得愛。
《往這邊,看向井君》劇照
這聽起來也太不“正確”了,可能有人會覺得我是戀愛腦或者性緣腦,沒有男人活不下去,也有人會說追求被愛是女性一生中最大的謊言。這些聲音的底層邏輯都是好的,女性最終能依仗的只有自己。但我的生活沒有那麼絕對正確,我不想活成一座孤島。
我只不過是在想方設法地多執行緒生存而已。我有朋友,有愛好,有自己的房子,養了兩隻貓和一隻狗。下班回家,我寫詩,閱讀,調酒。我擁有網際網路上評判一個“獨立女性”所需要擁有的一切,它們對我來說都很重要,但不意味我只需要這些。我想和人發生更具象的聯結,和人共同生活,清晨在被子擁抱親吻,下班回家後一起窩在沙發上看動畫片。要有這些瞬間,我才能有生活的安心感。
對於situationship,我現在處於一種清醒的焦灼中。雖然迷戀它帶來的情感體驗,但也知道把它當作追求長期關係的跳板是不現實的。我試圖和身邊的朋友交流過這些感受,她們無一例外都勸我“停下來”“休息一下”,但這些建議對我沒什麼用。對我來說,真正的改變或許不在於停止飛行,而在於調整導航系統。我會努力從依賴外部座標(被愛、被選擇),轉向校準內在陀螺儀(自我建設)
現在我能做到的,就是加強篩選和調整頻率,用約會的質和量來控制自我損耗率,建立“情感預算”——每個月我只分30%的情緒能量在關係上,剩下70%留給我自己。對我來說,這或許是通向真愛之路上的一條必經流水線吧。祝我好運。
《這樣就好》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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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排版:初初 / 稽核:然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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