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地戀,為何越來越短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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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異地戀成本越來越小的時代,異地戀生存機率卻越來越小。基於國內一家婚戀網站的調研,近五成人在2022年後,更加不能接受異地戀。
理性、自我、注重體驗、情境式戀愛……人們的戀愛觀正在轉向。兩地相隔時的長年守望,原本是愛情存在的有力證明,如今正逐漸成為舊時代的遺蹟。

異地的失落

馬洛有一次和朋友分享異地之苦。他說,久別重逢的時候,女友從站臺遠處朝他跑來,他掃視人群卻認不出她。擁抱之後,兩人進入地鐵車廂,他還是恍恍惚惚。那股陌生感變成頑固的記憶,讓馬洛替異地戀的雙方抱屈。 
2018年,女友到馬洛的大學交換半年,開始了持續4年的戀愛,直到2022年因異地分手。異地之後,兩個人的共同記憶,僅僅是狹窄影片窗口裡的日常,她吃了什麼,他在上什麼課。睡前兩人互道晚安,掛掉影片後又在朋友圈點贊相遇。
馬洛親歷的異地戀的真相,是美好感情會在距離中被浪費。結束這段持續4年的異地後,2023年,他在新的戀愛中又一次陷入異地,卻只堅持了4個月。最後,當一段戀愛可能異地,他根本不加考慮。異地戀在馬洛的人生中,生存期越來越短,直至徹底失去土壤。
至今,異地戀的萎縮都是馬洛的心結。他仍在自省,作為一種靠精神維繫的感情,如果連異地戀都不敢去談,是不是自己失去了愛的能力
今年27歲的小玉,也見證了自己異地戀生存週期的斷崖式下降:從初戀時的6年異地,到第二段的2年,到如今面對異地時直接放棄。她也開始懷疑:為什麼自己無法像以前那樣堅定地談異地戀了?兩地相隔時的長年守望,原本是讓她感受到愛情存在的有力證明,如今是否已成為一種復古的奢侈品?
兩段八年的異地戀生涯,幾乎貫穿了小玉的整個校園時光。曾經,她肯付出沉重代價去維繫關係,大學時頻繁翹掉公選課,買車票在北京與上海間奔波。中學時即便手機被沒收,也要和外地男友透過書信聯絡:一週一次,她總會去家附近的一家文具店等待來信。
但在北京工作幾年後,第3次面臨異地戀的決策,她卻發現自己的心態變了。戀愛幾個月後,當對方提出要離開北京、出國發展時,小玉開始理性審視這段關係的付出與回報。最初,她曾考慮追隨對方移民國外,申請當地大學的碩士學位,在當地找工作。但當兩人認真商量異國的未來時,小玉又在一個深夜忍不住坦白心聲我為什麼要為一個未知的終點付出這麼多可見的代價?
與過往八年在異地戀中的堅定不同,這次,小玉開始用一種近乎經濟學的理性考量來評估兩人的關係:在當前就業局勢下,放棄一段在北京維持幾年的工作,去國外從頭開始,風險更大,作為收益的感情,看起來卻並不那麼經得起考驗。
相比普通戀愛,異地付出更多成本,也要求更高收益。想到關係中當前就有的不少摩擦和維持異地的高昂代價,這次,小玉堅定地選擇分手。

 圖丨2017年11月,小玉奔赴異地看望男友併合影

在當下社會,異地戀的生存期正在縮短。一家國內大型婚戀網站,發起了一次針對後疫情時代單身人群婚戀觀的調研,近萬人參與。其中近五成(44.88%)的人在2022年後,表示更不能接受異地戀了。
豆瓣小組中關於異地戀的活躍社群,正在沉寂。“異地戀:愛是最大救贖”是其中最大的小組,有10萬成員,但在2015年就有8萬人,多年來人數鮮少增長。一條記錄雙方距離的熱帖,有六千多回復,也在2020年之後逐漸冷卻。堅定踏入異地戀的人越來越少。
異地戀被直接解讀為對感情的放棄。情感主播李誕在直播中對異地戀有過精準概括,“異地戀說明,對方的人生中有比你更重要的事情。”網路上也不乏揶揄異地戀的流行語:“異地戀狗都不談”,表明仇恨異地戀的共識;“你的異地戀慢熱物件”,表達異地戀中的極端不安全感。因為異地戀分手,更是一個不需多解釋的理由。
我們自有異地戀的文化基因。“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類同異地戀人計算兩座城市的距離。“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是未來的規劃裡有你。宋代詞人秦觀所寫,“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則最能概括異地戀的情深義重。
但馬洛的體會不是這樣。異地之苦中,馬洛難過地拿出手機,向女友打去影片,又擔心此刻哭得面目可憎,滿臉通紅,結束通話了通話。他想讓女友知道自己此刻有多難過,不停發訊息說自己哭得厲害。女友安慰道,“等你回國我們就在一起了。”馬洛卻覺得聽起來不痛不癢,缺乏情感。
女友解釋道,她還在外面走路。原來八小時時差外的世界還是白天。馬洛想,如果此刻她在身邊,他們其實什麼都不用講。隨後,他告訴女友,“你從大二到大五,明明是很好的年紀。如果我們不是異地戀,能過得更好,感覺很浪費你的青春。”
馬洛想起來,還未異地的半年,自己大清早等在落葉滿地的交換生宿舍外,猜女友是不是現在正竄下樓的腳步聲。另一個雪後的夜晚,昏黃燈光照亮厚厚雪地,被自己拖著滑行的女友,蹲下仰起臉,雙目明亮又快樂,嘴笑得咧開。
像她這樣可愛的女孩,假如和身邊人戀愛,能製造多少幸福回憶?馬洛忍不住幻想另一種可能,兩個人在異地前就放棄感情,可以少吃多少苦,至少不會在沉悶的每日報備中相看兩厭。他幡然醒悟:異地本身就反對愛情,如果真心相愛,就應該盡力走到一起,或者徹底分開,不要讓情感變質。

異地戀是一種消費行為

法國社會學家伊娃·易洛思在《愛的終結》一書中所寫,“越來越多的人,在他們的一生中都處於流動的狀態,離開又進入、進入又離開越來越多的關係。”
現代社會的流動性,是異地戀增多的原由,也是異地戀速朽的病因。
從20世紀末至今,資本、資訊、人口,在網際網路和全球化的地圖上超高速流動。哲學家齊格蒙特·鮑曼在2003年出版的《液態之愛》中論述,現代社會的流動性,要求個體保持靈活,避免長期承諾。這是一種流動的液態愛,個體為保持流動,會避免穩定的情感羈絆,“上岸先斬意中人。”
異地戀卻要在不穩定的時空中維繫關係,逆勢而為,與當代人的生活格格不入。在各大社交媒體中,成功的異地戀人都會分享經驗,“把彼此放進未來的規劃裡”、“明確結束異地戀的時間節點”……
作為流動性的苦果,異地戀是最反對液態的感情形式,一種水泥之愛,藏在一個人日常生活的牆面之下。
然而2022年後,社會焦慮,人們對陪伴、安穩的需求增加。反感流動性,就更加難以支援異地。
馬洛在留學期間認識了新的女友。當時國外的物價上漲,就業緊縮,留學生找工作獲得簽證越來越困難。對方已經找到了當地工作,而馬洛卻無意在國外生活。趁著留學熱出國的馬洛,就讀的一年中,經歷流行病、國際局勢變化,還有當地襲擊華人的新聞,全球化的退潮越來越明顯。越來越多的專業不能支撐留學生在國外生存,其中就包括馬洛所學的英語。
異地戀的維繫費用過於高昂。臨別前,女友給他計算,年假、居家辦公……要把她全年種種假期湊出來,攢夠一個月回國團聚。背後還有跨國機票往返、旅行開銷等高額費用,而女友在國外已經負擔了逐漸上漲的巨大生活成本,馬洛在國內的工作也還遙遙無期。
跨國流動的困難,已經讓異地戀沒有奔頭了。女友考慮過放棄國外工作,接受一份體制內工作,結束異地。這份國內工作也隨著就業市場變化而有落差,待遇逐年下調,無法和目前的工作相比。女友又提議讓馬洛等她拿到國外永居身份後再結束異地,意味著嚴格的5年分離。
生活壓力是人們越來越明顯的感受,異地戀的心理代價也相應增加。國內一家心理學媒體針對當代人單身狀況的一項調查,人們不願進入關係的最主要因素之一,就是「感覺戀愛/婚姻生活太累、太麻煩,沒精力維繫」。在種種權衡中,異地戀是一種“不對”、“太麻煩”的關係,又在原本獨立的生活中平添一道無形的束縛。
對如今的小玉來說,異地戀更加成為一種她不加考慮的選擇。最近,小玉又重新開始約會,頻繁地嘗試“情景式戀愛”,最短的關係只有三天。
情境式戀愛(situationship),是一種隨異地戀此消彼長的關係。2023年,牛津大學出版社將“situationship”收錄進年度熱詞時,如此解釋該詞:“非正式浪漫關係”(a romantic relationship in which the couple are not official partners)。沒有承諾,只有共度時光和短暫陪伴。
情境式戀愛基於一種成本節約的戀愛精神。下樓就能談的戀愛,連共享單車都不用掃,散步時手掌可以自然擺到一起。近距離、易接近,意味著身體和經濟的成本近乎於零。情景式戀愛兩次約會就達到的高溫,異地戀人要等半年積攢三天年假,再乘飛機轉滴滴,斥巨資才能等來一次;情景式戀愛分別時,迫不及待等下週末再約,異地戀人則是生離死別淚眼婆娑,向對方承諾找到新工作就永遠在一起。
挑挑揀揀之後,小玉同時面臨兩個選擇:嘉賓1號是名校畢業生,人帥,學歷高,網際網路工作,幽默風趣;嘉賓2號相比起來略有差距,最突出的優異條件,則是辦公地點在國貿,騎車到小玉的公司,只需十分鐘路程。
這次建立關係前,小玉考慮的首要因素變成距離。她選擇和國貿的打工人繼續聊下去,距離帶來的優勢也立刻發揮作用:加微信的第三天,對方下班後騎車10分鐘,就手捧鮮花站到了小玉的辦公樓下,接她下班開始約會。而另一位則因為距離和加班原因,遲遲未能定下約見時間。
人們對於情感距離的體感發生了變化,異地戀的生存圈縮得越來越小。嘉賓1號離自己的距離只是多了20分鐘,卻好像精神上多了層隔閡,變成一段需要費心培植的關係。嘉賓2號的近在咫尺,則有一種不需要培養的親密感。

圖丨小玉在上班路上,對嘉賓2號的辦公樓揮手

對更多北漂情侶來說,不在一個大區,就可以淪為異地,週末交通時間超過三小時,車馬勞頓。工作的996和夜班撞在一起,也能形成活動的時差。對治都市寂寞病,方便快捷的情境式戀愛是一種速效藥。
情境式戀愛的流行,背後離不開擴大的市場環境。根據一份有關2024年約會APP的市場調查報告,2024年中國約會類APP市場規模達到363.4億元,同比上漲6.3%,預計仍將穩步發展。其中,大資料精準獲取匹配使用者資料,推動了約會市場的發展。
如今,各式各樣的戀愛機會,呈現線上下交友活動、線上約會軟體當中,就好像十九世紀,商品第一次擺上拱廊街的櫥窗。伊娃·易洛斯指出,“浪漫戀愛的關係不僅在市場中被組織起來,而且它已經成為流水線上生產的商品,可以快速、高效、廉價且大批次地被人們消費。”
排斥異地戀的新戀愛精神,是一種理性消費,追求投入產出的最佳比例。一如德國哲學家韓炳哲在《愛慾之死》裡所寫的那樣,愛成為了一種必須只包含積極體驗的享受:“首先,它必須製造出愉悅感受,不應該有情節、有故事,或者帶有戲劇性,而應該是一種連續不斷的感情和刺激。它必須免於受到傷害、攻擊、打擊等負面行為的影響。”
當我們的市場足夠大,永遠被最優選擇誘惑、被最小傷害刺痛時,距離和效率是首當其衝的衡量。異地戀生存期的縮短,恰恰是現代人愛慾萎縮,在距離這一問題上的體現。

利己的愛情

在愛的語境中,理性佔據上風,也讓曾經屬於異地戀的浪漫隨之陌生。 
本不方便的異地戀也開始追求更好的“戀愛體驗”:影片、訊息秒回、語音同步睡覺、一同看電影玩遊戲、隨時報備……“連續不斷的感情和刺激”可以實現,但並不現實。異地戀人們強求一種虛假的陪伴感,卻使得現實生活的感知變得虛浮。
馬洛曾經從各個社媒平臺的博主分享那裡,學習維持異地戀的方式,最終都令人沮喪:晚上連麥睡覺,其實耳機裡全是電流的白噪音,還有硌痛耳朵的異物感;每天互相報備三餐,漸漸地失去興趣,不知道如何回覆;每天影片聊天,常常是相對無言在鏡頭裡幹自己的事……
異地戀變成了消費行為,付出時間精力金錢,模仿一些推薦的活動,才能維持戀愛的氛圍和形式感。這種消費化的愛情,是無可挽回的墮落嗎?在計量與模仿中,愛情是否從神像,淪為神像品類的義烏小商品?
對當代人來說,愛情的價值開始與自我緊密關聯。當利己的理性排斥高投入低迴報的異地戀,人們也開始以利己之心尋求異地戀的意義。
2024年8月,國內一家社交平臺釋出了一份基於問卷調研的《2024年青年婚戀觀念及趨勢調查報告》。報告中,在“00後”和“90後”女性的選擇中,“提升自我,共同實現人生理想”是選擇婚姻的首要原因,超過“陪伴”或者“家庭”的重要性。參與上述調研的上海大學副教授項軍,基於這一報告分析道:“情感的變遷也是一個客觀上的社會變遷過程,總體來說,這個變化是越來越個體化了。”
利己的理性折射出更強的不信任感、挑剔與被挑剔的冷酷關係。臺灣電影導演楊德昌在《獨立時代》中描述了九十年代迅速富裕後的臺北都市男女的情感困境。在人心浮動的時代,人人盯著謀取更好生活的機會,於是一切情感都好像是為了拉關係、謀利益,“感情是一種廉價的藉口,裝得比真的還像。”
利己心驅使的愛情,正是用人對自我的穩定掌控,來平衡人與外在世界的不穩定關係。異地戀則逐漸淪為復古的玩意兒,和我們想象“從前慢”的全部時代一樣,因其中自我的渺小而接受歌頌。

圖丨2022年冬馬洛和女友在布達佩斯俯瞰匈牙利國會大廈

馬洛看來,異地戀是一種未能放下的狀態。在“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固執裡,異地戀是明明條件不允許,卻靠“我偏要”來維繫一段關係。 
從其不便而言,異地戀正是對自我的打破。對異地戀來說,一段關係的延續如此重要,以至於一個人可以把自己對親密的需求,延宕、委屈,塞進可憐兮兮的電話影片裡。它不幸福,更不方便。它只是在眼前的生活之外,提供一種獲取幸福的希望。
馬洛記得,在自己曾經想要聯手克服困難、證明愛情的心情裡,有著異地戀的致命浪漫。他記得那個下午,他陪女友去收拾行李,送她出校門,因為學期末她已結束交換,啟程返回她就讀的香港。他們終於迎來命定的分別,即將展開一段長期的異地戀。女友交給他一封信,讓他回去再看。
馬洛在校門口送走女友,一個人拿著信回到宿舍,縮在桌前拆封。信的內容被遺忘,卻記得有一句話,道出了他們愛情的關鍵,令他讀後痛哭很久。
女友在信裡寫道:我們早知道將來會異地,會有種種困難,但在你表白的那個時刻,我還是願意接受你,並且願意和你去面對將來的種種不確定。
馬洛記得表白的那個晚上,約會很愉快,最後他把女孩送回寢室。黑暗的校園裡,他坐在路口的石墩,捨不得離開,也不敢開口。明明兩個人彼此喜歡,可是半年後就要分隔,這一切值得嗎,是對方想要的嗎?突然,勇氣佔滿了他的心。他從石墩上跳起來,打去電話。電話接通了,馬洛正想開口,對方卻興奮地阻止了他,“你等我下樓去找你……”
接著,他們牽手在校園裡走到凌晨。遙想未來的阻礙,兩人卻振奮起來,好像靠雙腿翻越孤獨的高山。他們的自我沒有變得更小或更大,而是一起變得堅固。他感覺假使校園夜景是一幅山水畫,他們就是其中兩粒不可或缺的畫眼,行使著某種創造的魔力,一如弗洛姆在《愛的藝術》中所講,“愛的能力”。異地戀是他們剛剛共同作出的決定。
弗洛姆寫道:“愛的成功的主要條件乃是克服自戀……(自戀中)外部世界的現象毫無真實性,而且總是從對人們有利或有害的觀點上被感知。
恐懼是一種自我憐憫,勇氣則是對外部世界和自我內心的正視。
現在的馬洛認為,可以不看好異地戀,卻不能沒有接受異地的勇氣。2025年4月,經歷過兩段失敗的異地戀後,馬洛從德國作家米歇爾·納斯特的《愛無能的時代》中,發現了反思的起點。
米歇爾指出,現代人的愛無能,與過度的自我有關。區別於父母一輩有工作也有生活,現代人“將一切投注在‘實現自我’這項龐大的計劃上,工作不過是其中一個細節。我們不間斷地將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將自己經營成一個品牌。”
2021年,異地三年後,在第一個有望結束異地的節點,一如米歇爾所說,馬洛做出了自私的選擇,當時女友也對他表示了支援:申請留學時,馬洛沒去對方所在的香港,而是去了英國。英國學校的排名顯然更高。可是如果他去了香港,會不會一切更順暢,這份感情會繼續下去?QS世界排名,能戰勝兩種文化的差異、八小時時差,和一段靠近婚姻的感情嗎?
做出“理性”的選擇之後,馬洛後知後覺地遠離了愛情。

 *應講述者要求,文中人物為化名。
– END-

撰文|劉煜城

編輯|羅方丹

往期回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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