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麥家


麥家是一個兇狠的寫作者。他的諜戰小說的主人公常常是孤獨的天才,被命運卡在人生的絕境之中。但在這些作品給他贏得巨大聲名之後,他卻放棄了這樣的寫作,轉向了故鄉和童年。
《人生海海》裡還有上校的傳奇故事,《人間信》則徹底迴歸了常人的世界,另一個「文學麥家」浮出水面。他說,他始終困在童年裡。在這樣的年齡,他用寫作去和人生長久以來的羞恥感作戰,撫摸人生的傷口。作為一個「病人」,他的人生不痛快。
困在童年裡的人,會遭遇什麼?一個作家,反覆撫摸傷口,那是他給自己的寫作留下的通道嗎?麥家又為什麼會認為自己是一隻「驚弓之鳥」?
這一次,除了文章,《人物》還推出一檔新的影片節目——《人生地標》。在這個節目裡,我們和麥家一起回到對他生命起過重要作用的地點,去尋找人生的答案。我們相信,那些曾經生活的地方,打造了一個人的人生。我們從空間上去尋找一個人的精神錨點,看一個人如何成為現在的樣子。
當人遇到困境,也許重回生命中至關重要的地點,能翻出他人生的底色,讓他真正地理解自己。
期待你和我們一起,走進不同的物理空間,尋找一個人的生命軌跡。
文|王青
編輯|槐楊
圖|《人生地標》節目
上山
去年6月,麥家決定上山。
在距離杭州市區2小時車程的徑山的一座寺院裡,他要完成《人間信》的最後衝刺。寺院的生活清冷、簡單,有著嚴格的作息時間。部隊出身的他很快適應了這裡的生活,早上5點起床,吃完早飯,沿著山上的古道走一個小時;7點半,他來到山頂的一個咖啡館,喝咖啡是寫作的前奏。在等待咖啡廳開門的時間裡,他坐在旁邊的露臺上,一個人靜思默想,這是他每天迎接日出和送走晚霞的地方。
一杯咖啡之後,麥家回屋開始寫作。坐下來後的前10分鐘是最重要的,麥家將這個過程形容為「臨陣恐懼」,如果進入不了狀態,這半天等於廢掉了,只能等到午睡之後再出發。他說起海明威的寫作忠告,「離開寫作臺的最好時間就是知道明天要寫什麼的時候」,這是緩解臨陣恐懼的最好方法。
不寫作的時候,他和寺院裡的朋友張濤一起行山路,聊佛經,聊共同的部隊生活。但對於寫作的事情,隻字不提。這是麥家的習慣,在校完最後一個字、給編輯和妻子同時發出郵件前,沒有人知道,他在寫什麼。
上山之前,麥家度過了跌宕的三年,疫情的暴發、母親的離世,第三個孩子的「不邀而至」,生活的諸多出其不意,打亂了他的寫作計劃,「一拖就是四年」。決定上山,正是出於一種緊迫感:想要在一個完全不受干擾的環境裡,儘快寫完這本在他心裡紮根了很久的書。
《人間信》是麥家「故鄉」系列的第二部。繼《人生海海》之後,麥家又一次面對了曾經不願面對的童年。他說,自己的生命當中一直有一種羞恥感,成長在特殊年代的特殊家庭裡,有一種生而有罪、低人一等的感受。這次寫作對他最大的挑戰,就是如何正視內心裡最羞恥的部分。
麥家一直寫得很慢。他說自己不是那種削鐵如泥的寫作者,一是「手慢」,常常反覆斟酌字句,寫了刪,刪了寫;二是「嬌氣」,只有在特定的環境下,才能把自己調到一個最佳的狀態。在山下的時候,孩子在隔壁屋裡的一聲啼哭就會讓他亂了寫作節奏;朋友要來拜訪,他提前三天就會掛念。母親曾形容他是「一頭快」,每次只能做一件事情。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徹底的閉關。
效果出乎意料。上山之後,他形容寫作就像火箭發射,「整個人都被點了火」,56天的時間寫出了平時一年的體量。寫作過程裡,他完全忘乎所以,幾次失聲大哭而不自知。他覺得,這是一個寫作者所能擁有的最好狀態,「其實一個作家能進入一種潛意識寫作的機會並不多,不是你想追求就能得到的,經常是求而不得。但這一次,我覺得我沒有求而得到了,這可能是我的生命的召喚。」
這次高強度的寫作讓他的身體經歷了巨大的消耗。麥家妻子閆顏告訴《人物》,下山之後,他整個人虛脫了,「回來是8月份,家裡開著空調,他一個人躲到房間裡,穿著很厚的衣服,我摸他,渾身都是陰涼的。」 後來做體檢,才發現所有指標都不對頭。朋友介紹他去看中醫,師傅搭了脈,診斷是「力氣用完了」。
直到紮了兩個月針灸之後,他才從這樣虛弱的狀態裡慢慢走出來。
寫作《人間信》的過程中,麥家又一次回到童年,回到生命最初的時光。那些故事,一直在他腦子裡縈繞,這是第一次他訴諸筆端,去面對數百萬的讀者。
5月初,《人物》又一次見到麥家,和他一起走過生命中至關重要的地標,杭州郊區的寺院、蔣家村和理想谷。對麥家而言,所有的這些地標都和他的童年有關。
因為童年,他很小的時候就經歷了無端的傷害,也因為童年,他從此成為一個不會快樂的人。但這不是故事的全部。有關作家的敘事,通常是一個人如何面對人生的痛苦,又如何將痛苦轉化為寫作的動力。但故事的另一面是,痛苦也會以同樣深刻的方式塑造這個人。對麥家而言,童年之後,他的人生一直在童年與當下之間,來回折返。就像他反覆表達的,「我走不出童年」。
人生起點
寫《人間信》時,麥家經常聽三首歌,玉置浩二的《別讓我走》,皇后樂隊的《波西米亞狂想曲》和S.E.N.S.的《希望》,在其中一稿裡,他將《波西米亞狂想曲》的一段歌詞作為題記:「媽媽,人生才剛剛開始,我卻把一生都毀掉了。」
他覺得,這句話就像他人生的一個隱喻。
外公是地主,爺爺是基督徒,父親因為一句話,被打成「反革命」。這是三頂令人羞恥的「黑帽子」,像三個罪一樣一直罩在他幼小的心靈上。十七歲那年,透過高考,麥家上了軍校,離開了故鄉。軍校畢業後,他在部隊工作17年,待了六七個城市:福州、北京、南京、西藏、成都,但沒有一次想過要回家。「那是我生命最屈辱的一個地方,人的本能是要回避它,要把它掩蓋,眼不見為淨。」
故鄉再次走進他心裡,是父親去世後。
那是他人生中的一段休克期。2011年11月,父親去世後,他決定停筆。停筆的原因有很多,過去幾年強負荷寫作的消耗,聲名湧來後的疲憊,第一段婚姻的失敗,但歸根結底,是父親的死亡教訓了他。
他曾在很多場合提起過這件事。寫《刀尖》下卷時,在交稿前三天,父親突然走了,迫使他在父親靈堂裡,「一邊給父親送終,一邊給稿子送終」。後來,他公開承認,自己「在名利和誘惑面前亂了陣腳」。他說自己想了很久,還是決定要重寫《刀尖》。「這是我內心的一個痛,是我寫作路上最大的滑鐵盧,我要對這件事情負責,我要認錯,絕不原諒自己。」
同樣無法原諒的,還有最終他都沒能修復的父子關係。在《人間信》裡,有一段寫的是「我」與父親的決裂,發生在被父親毒打一頓之後。這是麥家的真實經歷。12歲那年,他跟同學打架,三個人打他一個,事後他氣不過,守在某一個同學家門口,準備同他決一死戰。父親得知後,提著一根毛竹抬槓趕來,麥家以為父親是來替他雪恨的,對他哭訴自己的遭遇。但父親非但沒同情他,反而當著同學父母的面狠狠扇了他兩個大耳光,打破鼻樑,血流滿臉。自此之後,他再也沒有和父親主動說過一句話,父親成了他誓死決裂的人。
半個世紀過去後,寫到這裡時,他發現自己仍然不敢面對,小說行進到這部分後,麥家將原本的敘述者「我」換成了「他」, 「我還是對自己有一種羞恥感,為了迴避或者逃避這種羞恥,我改變了人稱,才獲得了敘述上的自由。」他說。
父親罹患阿爾茲海默症後的三年裡,麥家每個週末都會趕回老家照顧父親,他給父親餵飯,給父親洗腳,抱父親上床,陪父親睡覺,希望能在父親的某一刻清醒間,得到他的原諒,「哪怕是一個笑容也好」。但就像是他深信的宿命,每次父親清醒的時候,他都不在,有一次父親連續「醒」了幾個小時,母親趕緊打電話讓他回家,但就在他進門前幾分鐘,父親又回到了矇昧中。那一天,他倒在父親懷裡失聲痛哭,彷彿是被命運詛咒並懲治了。
此後三年,麥家隻字未寫,並且做好一輩子不寫的準備。他走不出過去的痛苦,而新的痛苦又層出不窮,讓他心灰意冷。他引用博爾赫斯的話說,「我犯下了人類最深重的罪孽,我從不感到幸福。」他覺得,走不出童年,某種意義上是他身為小說家的宿命,「這個職業會不斷把我拉回到童年的創傷記憶裡。」
坐在蔣家村的老屋邊,麥家講起父親年輕時候曾當過木匠,「在村莊裡是絕對的一把好手」。他說他曾想過,他如果沒有離開故鄉,沒有成為一個作家,可能也是村裡的一個木匠。「就幸福的感受而言,當木匠的我肯定比現在的我更好。」
故事在三年後轉了彎。
命運之手
2014年,在墨西哥城的一家酒店,停筆三年的麥家突然開始寫了。
那一年,用麥家的話說,「福祿齊降」。《解密》被二十多個國家引進出版,在出版社的邀請下,他和妻子閆顏從瑞士一路周遊到德國、西班牙、墨西哥,最南到了阿根廷。他們至今記得,在馬德里的中心街區,公交車的車身上印著麥家的宣傳海報,上面寫著:「誰是麥家?——你不可不讀的世界上最成功的作家。」
閆顏回憶,那一年,麥家接受了全世界大大小小100多家媒體專訪,《紐約時報》的記者專程來到杭州,一個月內對麥家做了4次報道。他一直覺得自己成名太晚,而諸多作品被改編成影視作品後,被很多人誤認為是個通俗的暢銷書作家。這一次在海外獲得的認可,比如入選英國「企鵝經典」文庫,《經濟學人》雜誌在封面上廣告:麥家寫出了一部偉大的中文小說等,不僅是市場上的,也是文學地位上的確認。在閆顏看來,那一年麥家的確發生了很大變化,最重要的變化是,「他更加堅信了,自己是為寫作而生的。」
以往,他總是將擰巴的自我,潛藏在諜戰小說幽微的細節與極致的戲劇衝突裡,而這一年,他感到自我逐漸上浮,試圖更直接地表達。在墨西哥城的那家酒店,一天晚上,他睡不著,坐在書桌前,不自覺地開始寫,故事從他的內心流瀉出來,正是他生命中最深刻、最柔軟,也是最羞恥的部分——父親被打成反革命,家裡由此被捲入時代漩渦。這是「故鄉」系列的寫作起點,也是《人間信》裡「日本佬」故事的雛形。
回頭來看,寫作童年的種子一直埋在他的心裡。灰心喪志的那三年,因為陪伴母親的需要,麥家被迫面對了曾經刻意想要回避的故鄉。很多次,他陪著母親走在鄉間,遇到故人,麥家要回避,母親才發現他對故鄉依然耿耿於懷。母親說,我一個農村婦女,都可以放得下,「你一個讀了那麼多年書的人怎麼還放不下」?
在母親引導下,他逐漸恢復了和村裡人的往來,也是在那個過程裡,他曾經難以面對的童年,堅固的外殼開始鬆動了。他終於可以嘗試開啟它,凝視它,琢磨它。正是在這種狀態下,他出現在了墨西哥城的那家酒店,迎來了「三年掛筆」後的再次落筆,並一發不可收拾。2019年,麥家出版了小說《人生海海》。
在很多層面上,《人生海海》都是麥家寫作的一次轉折。這是他第一次在寫作中面對了最屈辱也是最傷痛的童年,也是他的又一次自我證明,證明他並非只能寫暢銷的諜戰題材。莫言評價《人生海海》說:「麥家把他的家底子都抖擻出來了……這本書顯示了麥家的語言能力和野心……在大部分篇幅中,他用了一種具有濃郁鄉土色彩的、但業已馴化的陌生化語言。這一點讓我欣喜,讓我對他刮目相看,我一直認為一個作家必須能創造一種帶有他的鮮明風格的語言,才有資格被稱為文學家,否則就是一個小說匠人。」誰也沒有想到,正是這樣一本在題材上並不討好市場的小說,成為麥家賣得最好的一部書,迄今已銷售400萬冊。
回憶起那段時間,閆顏為丈夫感到高興,但身為妻子,她也感到孤獨。2015年,閆顏和麥家的第一個孩子出生。那是她第一次成為一個母親,26歲,很多事都不知道該怎麼做,丈夫正在書房裡創作,有時候,她會聽到裡面傳出來的哀樂和哭聲,但她始終不敢敲門,也不敢詢問,因為擔心打擾丈夫的寫作,她還會經常帶著孩子出門。
麥家覺得,感情的穩定是創作慾望重燃的一個重要原因。生活中,他不是一個那麼好相處的伴侶,對人嚴苛,情緒不穩定,喜歡獨處,但妻子閆顏能夠包容他的一切,「有時候我真覺得她了不起,跟我這麼一個人在一起,她能夠百分之百地接受我。」
後來,《人間信》收尾時,麥家想把這本書送給妻子,但情節怎麼設計他想了很久。新經典總編輯黃寧群告訴《人物》,等到書快下印的那週末,麥家還在對最後一章進行調整,「他想要以一個最好的方式來表達內心的情感。」
最終,他給最後一章取名為「眾聲」,結尾處,他寫道:「加拿大詩人安妮·卡森說,假如散文是一座房子,詩歌就是那火燎全身飛速穿堂而過的人。那麼小說呢?這是一部小說,悄悄地說,獻給我妻子。」
讀到這句話時,閆顏落了淚。再次提起這件事時,她還是沒忍住地哭了,她說,「看到最後這5個字,一切都值得了。」
麥家說,閆顏是可以為他擋掉外部世界的人。由於童年不幸,他面對外部世界時始終有些手足無措,閆顏是他的緩衝帶。
驚弓之鳥
在徑山的寺院裡,每到傍晚時分,麥家習慣繞著山走一圈,這是他每天的儀式,有時候看看晚霞,有時候靜思默想,但太陽快落山的時候,他一定會折返回屋,因為「害怕會看到蛇」。
就像一個咒語,麥家每次遇到蛇,總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第一次是2011年,在院子裡看到一條蛇,不久之後,父親去世。後來,姐夫去世的那一年,之前他又遇到過一條蛇。最近一次是在2020年,他在小區散步,遇見一條非常大的蛇,將近2米長,「簡直五雷轟頂」。那天之後,麥家惴惴不安,不到兩個月,母親摔了一跤,陷入昏迷,100多天後,母親去世。
他相信細微之處的「預兆」,對生活的秩序有著近乎偏執的堅持和講究。出門前,他會確保門口鞋子擺得整整齊齊,每一雙都要在固定的位置上。有時候家人忘了,他會煞有介事說,「一雙鞋放不好,出門就不能腳踏實地,就可能不順當。」採訪當天,他換了幾套衣服,房間被堆得越來越亂,臨走之前,他再三囑咐阿姨,一定要把衣服都整理好,「不放好,我就擔心這一天都會不順。」
不久前的一場文學論壇上,有作家同行形容他是一頭狼,麥家覺得自己哪是什麼狼,分明是一隻「驚弓之鳥」, 「歸根結底還是內心脆弱,對那種不期而遇的,或者說意外的打擊,有一種過度的防禦心理。」
他買過三本相同的佩索阿詩集,不同的版本,一本是韓少功翻譯的《惶然錄》,另兩本翻譯成《不安之書》,完全是看了這個書名而買的。他覺得,這書名就是他人生的一種寫照,「我本身就是一本不安之書,不安是我最強烈的心跳。」
他不喜歡變化。母親在世時,每到週末,他都會回去陪母親,吃頓晚飯,說說話。母親去世後,麥家覺得生活裡的這個狀態忽然被掛空了,他開始每個月去上墳,形成習慣之後,不去,心裡就會不安。慢慢的,這變成他生活中另外一個儀式,有時候心煩了,他會開車去父母墳前坐一坐,清空自己;每一次遠行之前,他也會去父母墳前坐一坐,似乎有一種託付。
這種堅持也體現在他的文字創作中。每次交稿前,麥家不僅會一遍遍校對錯別字,還會爭取每一行的最後一個字不是標點符號。雖然知道這麼做是白用功,不同的開本,不同字型、大小和排版都會讓他的努力功虧一簣,但他依然要堅持這麼做,改不掉。這是他的潔癖,也是他的孤僻,「我是被自己各種各樣毛病困住的人。」
黃寧群告訴《人物》,麥家對於文字的整飭感和語感有一種強烈的堅持。即使書已經下印,麥家還是會反覆讀,反覆糾錯,細到哪裡不需要一個氣口,哪裡需要重新分段,他會在自己電腦裡修訂好,再反饋給編輯,希望能在下一次加印的時候做一遍處理。
《人生海海》裡有一處原本寫的是,「老虎有頭、有頸、有腰背、有屁股,還有尾巴……」,當時書已經下印,麥家提出想要在尾巴前面加一個數量詞,第一次修訂成「一鞭尾巴」,後來他還是覺得不妥,等第二次下印時,改成了最終的「半盤尾巴」。
「麥老師非常在意準確,而且每件事都要在他那裡就做到準確。」黃寧群記得,麥家有一次向編輯要了稿子回去,想要學著自己給自己做編輯。「有一些作家在作品發表之後不會再回頭看。但是麥老師會不斷重新回到他的作品,直到他覺得最滿意的程度。」
在妻子閆顏看來,生活對麥家而言是一個容器,他對容器的溼度、陽光、溫度、空氣都有非常嚴格的標準,而生活中的秩序其實是他完成創作的生長環境。「他就像一個盆栽植物,嬌氣得很,只有定時定量服伺好時,才能往下生根,扎得更深。」
這樣的狀態在2019年女兒出生後被打破了一些。和之前當父親的經歷截然不同,每次麥家心情特別煩躁的時候,只要看到女兒,馬上就好了。閆顏說,她和麥家的大兒子從小就養成一個習慣,只要進爸爸的房間,必須要在門口敲敲門,或者就在門口站著,他不會越過那個門。因為老大刻在骨髓的記憶就是不能吵到爸爸。女兒卻可以完全不管這些原則,經常跑到爸爸的電腦桌前,要糖吃,麥家也不會惱,還會陪她玩。
麥家承認,自己活得不痛快,「我內心是一個很孤寂,甚至孤僻的人,我特別希望把自己交給自己,但是生活又把我送到了另一個軌道上。」
遙遠的事令他煩憂,切近的事令他煩躁。他不會在外人面前動怒,「包藏得比較好」。但在親人面前,經常會發脾氣——有時甚至為非常小的事。這時候,只有閆顏能讓他放鬆下來。「挺神奇的,好像是兩棵長在一起的樹,你把其中一棵樹拿掉,另一棵就長歪了一樣。」閆顏說。
麥家也感到痛苦,「其實最後受罪的還是我自己,因為可能過了5分鐘我就後悔了,我會責問自己,你讀了那麼多書,年紀那麼大了,為什麼還是情緒的奴隸,做不了自己的主人。」 說到最後,麥家覺得,無論在外人看來,他的生活如何體面、如何幸福,但只有自己知道,活得有多狼狽。
「我就是個病人。」他說。
童年時代的創傷,永久地留在他的身上。

傷好了,疤卻留在了那裡
和麥家相處的三天裡,我們走過他生命裡至關重要的三個地標:寺院、蔣家村和理想谷。對他而言,寺院代表著一種嚮往,去掉世俗的繁雜和喧囂,回到修身養性的平靜中。蔣家村代表了他生命的出發點,「我不能說它好或不好,因為這就像我身體的一部分,離不開,擺不脫。」
理想谷呢?這是他生命中少許的亮色。十幾年前,他讀到一篇報道,巴黎有個莎士比亞書店,很擁擠,但裡面有床,可以接待一些落魄的文人。他也想做一間這樣的書屋,讓愛好文學的人有家可回。
2012年,麥家如願籌建了這間書屋,取名「麥家理想谷」。
走進這裡,他很明顯地放鬆了一些,他要求採訪不要時長過久,怕打擾到看書的讀者。一位86歲的讀者見到他,很激動地走了過來,握住他的手,定定地對他說:「你寫的就是我的生活。」在書架的兩側,貼滿了來自全國各地的讀者來信。書店外面的圍欄上,寫著麥家的一句話:「讀書就是回家,這裡沒有敵人,只有親人。」
很長一段時間,讀書是麥家生命裡唯一的慰藉。在他看來,作家有兩類,一類是噴射型的作家,才華橫溢,他最喜歡的馬爾克斯屬於這類。另一類是修煉型的作家,慢慢修煉成大師,比如啟發過他的博爾赫斯。他覺得,兩類作家沒有高低之別,而他哪一類都不是,「我是受苦型的作家。」他說。
麥家從12歲開始寫日記,一寫就是二十幾年,日記曾是他孤獨的童年自己發明的一個玩伴。他覺得寫日記的習慣一方面幫他成為一個作家做了準備,但同時也加深了他對傷痛的記憶。「如果不是因為寫日記,很多事情可能也就忘了,但我從小養成一個寫日記的習慣,有很多東西被固定下來,包括同學對我的歧視、父親那天對我的毒打、我的傷心、我對他們的恨等等,都被固定下來了。」
或許因為長期寫日記的習慣,麥家的記憶力一直很好。17歲考上軍校後,考官讓他和同學去福州西湖划船,10分鐘之後就被召集回校,題目很細:撐船的人長相什麼特點?船上有沒有備用櫓?有幾個?十來個題目,麥家全部都答了出來。後來他被分去摩爾斯電碼班,背軍官花名冊、背地圖,都背得非常好。
閆顏告訴《人物》,「有時候,跟他相處的人會感到很緊張,因為你說的任何一句話他都記住了,如果之後說錯了,他會立馬跟你指出來。」
這些是他生活中的痛苦,某種程度上,也是寫作的動力。他坦言,他寫作是一種生理需要,他有太多的心事需要傾訴,心裡有太多垃圾要處理。50歲之前,他的寫作是「瘋子式」的,不眠不休,但哪怕熬到早上五點,刷完牙,躺到床上就能睡著。現在,下午四點後,他就會停筆不寫,「否則晚上就別想睡了」。這幾年,他覺得為了睡覺,「就像打仗一樣,要精心策劃,精心準備」。
年屆花甲,他感到時間不夠用。麥家覺得,對一個作家來說,他有質量的寫作時間也就只有十來年,他要珍惜最後的這不多的時間。為了保證寫作的體力,麥家戒了煙,每天下午都堅持去健身房鍛鍊身體,出長差的時候,他也會帶上健身裝備。從徑山下來的那天,儘管已經感到精疲力竭,他還是咬著牙去了健身房,想要儘快恢復鍛鍊的習慣。
少年時期,他曾許多次夢見過一隻黑色大鳥,「比人還要大」,從天空中盤旋而下,來到他的視窗。直到長大後,他才理解這個夢:「其實是我的一種期待,我對那種不幸的家庭的一種反抗,我希望它來把我叼走,逃走。」
往後的很多年,麥家離開家,他逃離了自己的童年,又一次次折返,如今他終於能夠開啟它,傾吐它,和讀者分享它。他今年已經60歲了,40多歲時,他曾嚮往自己迅速老去,覺得老了,就可以放下一切,放下榮辱,放下生死。等到真的老了,他發現放下很難。人的情感常常標識在最初的地方,他註定是一個「放不下」的人,一個永遠被童年困住的人。
寫《人間信》的時候,他做了一個決定:「我已經洞悉生命的真諦,我再也不想說假話套話屁話,我只想老老實實地講出自己生命當中的一些困惑,我不會有羞恥感,我要勇敢地說出我的羞恥,然後勇敢地從掙扎當中站起來。」
他的「故鄉」三部曲已經完成兩部,他沒有想到《人間信》會寫得這麼深。他在寫作前曾經想要撇開自己,但最後卻無所顧忌,把自己的心跳聲、腳步聲全部放進了這本書。他覺得,這是一個意外收穫,或許也是對他多年寫作的饋贈。
寫完《人間信》後,麥家一如繼往,把試讀本寄給他認為該審讀的人,其中有這次節目的訪談者,《人物》主編張寒。張寒讀完,覺得,「麥家從來沒有走出過童年」,「童年那些人和事一直在他的人生裡瘋狂生長。到了不同的階段,都會生長出不一樣的果子。童年和家人加在他身上的一切,雖然沒有摧毀他,但切碎了他的情感和人生。他殘缺而堅硬地活著」。
這也成為《人生地標》這個節目的契機。困於童年這件事,其實在他內心昭然若揭,但對於麥家來說,像是第一次聽到似的恍然大悟。他承認,即使到了這樣的年紀,他依然走不出童年對他的困擾,無論是曾經作為生命之光存在的母親,還是為了剪斷過去的寫作和日記,都只能消解掉他一部分的傷痕,而無法完全抹去,「就像一個疤,它確實長好了,但你說它完全好了嗎?作為傷,它是好了,但作為疤,它始終留在了那裡。」
他說,「這是我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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