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校園欺凌問題由來已久,近幾年更是成為社會各界高度關注的話題。2020年至2022年,中國青少年研究中心的一個課題組曾對3108名未成年學生做過一項調研,結果顯示,有53.5%的學生遭受過校園欺凌,其中20.3%的學生要再次發生同樣的事才會向老師或家長報告,還有1.9%的學生從不報告。
相比於城市,鄉村一直處於教育體系中的薄弱環節和邊緣地帶,因此也成為中南大學公共管理學院講師雷望紅關注的重點。這些年,她去過中西部地區的30多個縣域調研,除了觀察教育能夠多大程度給鄉村孩子提供改變命運的機會,也經常關心學生在校的學習和生活。也是在這期間,她發現校園欺凌就在龐大而又隱秘的鄉村角落裡發生。
雷望紅印象最深的一次調研是2018年,在南部省份一個鎮上(簡稱為T鎮),那裡有三所中學,校園欺凌現象都較為普遍,其中有一所學校,甚至一個星期就可能發生2-3起學生打架事件。
之後的兩年時間裡,雷望紅一共去過2次T鎮,深度訪談了36名師生, 包括校長、教師、被欺凌者和多名欺凌者,她想要弄明白的是,究竟是什麼矛盾會引發校園欺凌?孩子們又為什麼會選擇施暴?
雷望紅髮現,鄉村學校許多欺凌事件的發生其實非常偶然,學生之間並沒有什麼深仇大恨,打人的理由也可能小到微不足道,她聽過最多的打人理由甚至是沒有理由,一個「看不順眼」,學生就可能施加拳腳。而另一些事件的欺凌性質是更明顯的,學生看似在玩鬧,其實是針對某個特定的弱勢物件,以取笑、欺負和傷害此人為樂,從而引發反覆的、持續的欺凌。
除了T鎮之外,雷望紅還去過多地調研,發現鄉村學校的欺凌呈現出一些新特徵。比如欺凌不僅僅發生在後進生之間,一些優等生也成為被欺凌,甚至是欺凌的主體。在以往的調研中,嚴重的校園欺凌大多發生在初中階段,但她觀察到,鄉村小學階段的欺凌開始增多。
鄉村校園欺凌也並非完全無解。回訪T鎮時,一位校長提供了一份治理答案。根據當地的文化和學生特性,那名校長推行了一系列舉措,使得後進生在校園的意義感被重構,校園欺凌事件明顯減少了。
還有很多學校老師告訴雷望紅,「如果對犯錯的學生用心,而不是把他們推出去,學生也不必成天打打鬧鬧,用暴力構建另一套價值秩序。」但在鄉村教育資源匱乏的情況下,如何對學生用心本就是一道難題,需要不同層面合力拿出智慧,對學生要捨得付出精力,付出時間。T鎮的那名校長提供的也只是一種解法,現實中的鄉村校園欺凌問題依然複雜,還需要尋找更多的解法。
以下根據雷望紅的講述、論文和調研筆記整理。
文|程靜之
編輯|楚明
之所以關注到校園欺凌這個話題,是從對一個年輕人的訪談開始的。
那是在2018年,我的博士論文確定了教育研究方向,但還沒有具體的選題,就想先找一個縣域,深入村莊、學校、家庭等各個層面做調研,看看能發現什麼一般性的教育問題。
地方是偶然確定的,在一個南部省份的T鎮。T鎮非常大,人口多又雜,經濟也比較繁華,一個鎮上就有三所初中。進入學校之前,我決定先去村莊採訪和觀察,瞭解當地人對孩子的教育理念,結果就遇到這樣一名年輕人:他說自己坐過兩次牢,其中一次就是校園欺凌引起,因為幫助朋友打架,構成刑事犯罪後被關進監獄。在監獄裡,「兄弟們」每個月會給他湊錢買吃的,出獄後甚至還給他辦宴席接風洗塵。
不可思議的是,這樣的事情在T鎮並不罕見。那個年輕人還說,在T鎮的三所初中,校園欺凌現象都挺普遍,因為不愛學習的後進生偏多,天天在學校飛揚跋扈,搞小團體,構建兄弟關係,看誰不順眼就搞幾拳。這些孩子大多又是留守兒童,沒有父母管教,即便犯錯後被父母或者學校懲罰,他們也不害怕,要麼離家出走,要麼直接輟學。
這個故事引發了我對鄉村校園欺凌的關注。後來,我主要去了T鎮的第一和第二初級中學調研,前者是當地的老牌名校,歷史悠久,後者則是上世紀90年代新建的學校,處在鄉村的邊緣地區。在兩所不同的學校,我想探尋鄉村校園欺凌多發的共性原因。
我首先訪談了一些教師和校長,一個明顯的發現是,欺凌和鄉村學校的生源結構和班級配置方式有關。這幾年,「縣中塌陷」話題被反覆討論,鄉村中學更是面臨著生源流失和質量下滑的普遍困境,優等生少,中等生和後進生多,呈現出橄欖型或者金字塔型結構。為了留住優等生,提高升學率,T鎮一中和二中都採取過兩軌制——分重點班和普通班,把最優秀的學生保護起來,創造相對好的學習環境,而對後進生的管理顯得鬆散,不奢望他們學習,只要守住學生生命安全的底線就行。
也因此,兩類班級的風格完全不同。T鎮一中有一名梁老師告訴我,重點班學生特別自覺,老師根本不用管紀律,主要工作是安排作業和考試。但普通班亂的程度簡直無法想象,學習基礎差的「天王」、「天后」一大堆,課堂上不聽講,課後玩性大,如果不是班主任的課,他們很可能消失在教室,甚至翻牆出校園去街上溜達。老師怕學生出事,經常要乾的工作是,外出尋找逃學的學生。
那名梁老師接著就講,管理這樣的班級非常頭疼,那年開學過了兩個月,班上除了5名學生會聽課,書上規規整整做了筆記,剩下學生課本都還是新的。遇到考試的時候,後進生剛開始還會寫試卷,後來卷子也不寫了,再後來連名字都不寫了。學生們厭學,但總要打發無聊的時間,有的想方設法偷手機打遊戲,有的上課看霸總小說,有的女孩沉迷化妝,課桌上擺滿的是鏡子和化妝品,還有的學生要釋放力氣,沒事就找人打架。
正是在這樣的普通班級,更容易發生校園欺凌。梁老師印象很深的是一起兩名學生相撞的事件:A同學不小心被B同學撞到了,生氣捶了對方几捶,沒想到B同學找人報仇,把A同學打了,A同學不服氣,另找了4名學生又把B同學打了。本來是一件小事,就這樣引發校園欺凌。B同學被打之後,最後就提出輟學,不讀書了。
除此之外,班級還有很多學生愛打架和搗亂。有的學生會拿剪刀剪女孩子頭髮;有的上課唱歌,踢認真聽講學生的板凳,各種干擾課堂秩序;還有的後進學生以班級、村級(來自同一個村)為單位抱團打群架。
老師們感到很無奈,鄉村師資原本就緊缺,要維持基本秩序已經很難,如果學生做得不是太過分,他們也只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幾個訪談做下來,我就感覺教育資源緊張會引發一種「教育無力」。因為教育基礎弱,教師配置有限,鄉村中學會被縣城中學掐尖,為了保留「火種」,不得不實行分層分班制度,但引發的問題是,後進生會感到自己被區隔開來,和學校的主流價值不相容,甚至感到被學校放棄。他們擁有大量自由的時間,但又毫無目標,如同一批「校園遊民」,很容易把校園欺凌作為消費時間和重構意義的一項活動,最後走上一條厭學——校園欺凌和被欺凌——輟學的道路。
但無法安頓的時間也只是一個前提。我決定和學生,特別是欺凌的主體交流,想進一步搞清楚的是,打發校園時間的方式有很多,為什麼這些孩子會選擇施暴?

圖源電影《少年的你》
每個星期五放學後,T鎮的中學生會換上拖鞋,騎著電動車,混跡在大街上和奶茶店裡。為了以平等的身份和學生交流,讓他們更敞開,我的很多訪談就在奶茶店裡發生。
我的第一個訪談物件叫劉華,來自T鎮一中,他講起自己的欺凌經歷,剛讀初一就被打了,對方莫名其妙上來踹了他幾腳,打完後給的理由是,認錯人了。他室友的遭遇也很意外,有一次放學,因為閒得無聊去敲了幾下別班的門,沒想到就被別班一位學生給打了。他的室友氣不過,約了七八個人去報仇,在走廊上圍毆了對方,當天晚上,對方又叫了差不多的人,兩幫人在操場上混戰,直到被兩個班的班主任和年級領導發現後製止。
在鄉村,類似這樣的欺凌事件還有很多。你會發現,這些事件的發生其實並不是蓄意的和有組織的,而是非常偶然的。學生之間也沒有什麼深仇大恨,打人的理由可能小到微不足道,比如不小心碰到、插隊、說錯話、走路歪扭、戴眼鏡、看起來很拽、感情誤會等。我聽過最多的打人理由甚至是沒有理由,一個「看不順眼」,學生就可能施加拳腳,大打出手,把小矛盾演化成大沖突。
這類欺凌事件也沒什麼深層動因,更多是學生無所事事,需要釋放青春期的情緒和能量而引發。因為厭學,這些學生在課堂上發呆、睡覺,有的甚至整整一節課就在玩弄一塊橡皮擦。一到下課時間,他們開始釋放精力,四處閒逛,遇到有人挑釁就異常興奮,摩拳擦掌地幹上一架。他們打架前不會進行嚴密組織,而是看準時機就打,打完就跑,把 「戲弄」、「打鬥」所產生的刺激感作為快樂的來源,你來我往,導致欺凌事件持續不斷地發生。
這些例子很自然地從欺凌者嘴裡說出來,你甚至會感到他們身上的某種「天真」。他們知道校園欺凌不對,但並不把自己的行為當作欺凌,而是理解為「開玩笑」,或者「相互調侃」。
事實上,是否構成欺凌要看被打者是什麼感受。舉一個例子,T鎮一中的小龍對同學阿展說,「你長得像海綿寶寶」,兩人為此打起來,但之後沒多久就成了朋友,這確實不算是欺凌。但在另一個例子中,小強把一名女生的皮筋悄悄戴在小恩手上,小恩很生氣,把皮筋戴在了小強頭上,兩人隨即打起來,後來還有一名學生跑來幫助小強揍了小恩,給小恩造成傷害,這就構成了一起欺凌事件,不能用「開玩笑」和「調侃」來粉飾。
在鄉村學校,還有一類事件的欺凌性質是更明顯的。學生看似在鬧著玩,其實是針對某個特定的弱勢物件,以取笑、欺負和傷害此人為樂,從而引發反覆的、持續的欺凌。
比如T鎮二中有一名男孩,看著比較「傻」,班上的同學就天天欺負他,趁他睡覺把臭鞋放在他鼻子上,還用被子捂住他的頭打。還有另一名男孩,因為戴眼鏡被同學看不順眼,有一次十幾個人去他宿舍,也是用被子蓋住他的頭打,那名男孩不敢告狀,又怕被再打,後來就只好輟學了。
跟這些欺凌者交談時,會感到他們以自我為中心,很少考慮被打者的感受,甚至不覺得自己打人有什麼問題。在他們的概念中,善惡也不是那麼明確,認為打你幾下,罵你幾句,不是多麼嚴重的行為。這些惡看起來平庸,以至於他們覺察不到是惡,但也正是這些細小的惡,給被欺凌者帶來嚴重的心理創傷,甚至改變了有些人一生的命運。
除了取樂,還有一些欺凌者之所以頻頻挑起事端,是想透過暴力表達憤怒和力量,證明自己是「不好惹」的。同時,他們被排除在學校主導的「以成績論英雄」的價值體系之外,就希望構建一套屬於自己的價值秩序。在這套秩序裡,他們信奉的是「叢林法則」,認為誰的拳頭硬,誰就是強者。
他們也透過打架尋覓「同道中人」,劃定邊界,構建圈子,欺凌因此變成一項帶有江湖色彩的社交活動。圈子一般有個核心人物,勾連內部關係,也負責建構新的關係。兩類人的加入會擴充圈子勢力,一類是尋求一起打遊戲、挑釁別人的同伴,為校園生活增添樂趣;另一類則是因為自己比較弱,害怕受欺負,就主動跟圈子裡的人套近乎,希望受到圈子的保護。
和一般的同學關係不同,圈子裡的成員相互之間講義氣,很團結,「兄弟情」甚至會綿延到畢業多年以後,不會因為轉校、升學而輕易斷裂。正因為這種特性,圈子極易形成校園欺凌的團隊基礎,遇到矛盾衝突就以團隊為單位進行擺平,在學校造成很大破壞,大大加深了治理校園欺凌的難度。
此外,圈子團結的另一面,也會形成「老大」和「小弟」的分離。他們不僅地位不同,對於打人的底線,以及什麼程度才達到惡的理解也不同。小弟雖然會受到老大庇護,但也不得不遵從老大制定的暴力規則。記得T鎮二中有一名女學生說,因為初一時被另一位初三女生長期欺凌,為了保護自己,她只好加入某個圈子,之後不得不參與團體打架活動,即便有時候都不知道什麼緣由去打人,她也必須參加,因為一旦拒絕,可能就會被排斥出圈子,甚至淪為圈內人新的欺凌物件。

中南大學公共管理學院講師雷望紅受訪者供圖
除了T鎮,這些年我陸續去過許多地方調研,發現鄉鎮學校的校園欺凌呈現出一些新特徵。
一個很明顯的感受是,鄉村學生欺凌的方式越來越殘暴化了。在許多欺凌者的講述裡,言語辱罵、扇耳光、拳打腳踢已經不算什麼,甚至鼻青臉腫都不算傷,骨折才算傷。欺凌情節變得更嚴重,有侮辱性的欺凌,也有一些群架造成嚴重的身體傷害。
一個印象特別深的案例是,一名學生因為在食堂打飯插隊,直接被10多個人圍毆,之後又被打了八次,最嚴重的一次是30多個人把他關在宿舍裡打。那名學生實在受不了,最後叫了一些社會青年來報仇,弄成一起大型欺凌事件,造成很嚴重的後果,學校為此處分了七八名學生。
在鄉村學校的一些欺凌事件裡,社會青年的介入讓情況變得更加複雜。他們有些是學生的同村莊年輕人,有些是學生在酒吧、KTV等場所認識的朋友,只要一個電話,他們就可以吆喝來一大幫人,甚至每一次集體打架,都將之看作深化兄弟感情的契機。由於有外部力量的支援,學生會降低施暴的後顧之憂,增強施暴的興奮感,使得傷害程度升級,而且有些人打完架之後也不跑,就等著接受集體懲罰,懲罰之後依然我行我素。
鄉村校園欺凌呈現的另一個特點是,越來越隱匿化了。現在學校監管欺凌的意識提高了,各個公共區域都裝有監控,阻止了一部分可打可不打的架,但也把另一部分原本發生在教室、操場的欺凌推向了更隱秘的角落。鄉村許多是寄宿學校,宿舍就成為一個集中的欺凌空間,之前舉過很多例子,都是欺凌者把人關在宿舍裡,捂著被子打。學習和生活在宿舍裡交織,學生確實很容易發生摩擦,比如我瞭解到一個很典型的例子,一名學生在宿舍吃東西,別人來搶,他不願意給,就被捂在被子裡揍了一頓,學校對此也感到防不勝防。
當然,這裡的邏輯並不是說寄宿制更容易誘發欺凌。事實上,對於鄉村孩子來說,學校的管控更嚴格一些,如果脫離了校園空間,父母又在外地打工,他們生活過得散漫,再加上被形形色色的社會青年影響,一旦把欺凌引到校外場所,會變得更加不可控。
可能出乎很多人意料,鄉村學校的欺凌不僅僅發生在後進生之間,一些優等生也成為被欺凌,甚至是欺凌的主體。這也是鄉村校園欺凌呈現的第三個特徵,蝕最佳化。
隨著鄉村學校管理學生的方式受到越來越多的限制,老師的威懾力下降,原來被充分保護且具有絕對優勢地位的優等生,現在反而容易成為被欺凌的物件。欺凌者會覺得優等生太高傲,看不起自己,就找種種理由欺辱他們。
在T鎮,我瞭解到有一個成績很好的學生,高高瘦瘦,平時不愛說話,也從來不招惹誰,但是一群學生就以「太高冷」「看他不爽」為由經常打他,在校期間打過他近10次。T鎮的另一位學生也是成績好,當副班長,一次值日記了坐在後排後進生的名字,其中兩名學生就踹了他,崴了他的手。
上面講的欺凌都發生在初中,一般來說,嚴重的校園欺凌大多也發生在初中階段,小學雖然存在,但也不會特別惡劣,語言攻擊、推推搡搡,打鬧一下就結束了。然而,我在鄉村調研時卻發現,欺凌現象正在變得低齡化,小學欺凌的嚴重程度已經超出了我們的想象。
比如河南某鄉就有一個小學欺凌的案例,講起來都讓人氣憤到忍不住顫抖。那名欺凌者是一名六年級的小學生,因為家裡條件好,在學校就經常欺凌別人,手段特別惡劣,踹肚子,坐在同學身上扇耳光、掐脖子,還會用打火機燒女生頭髮。優等生更是逃不過,他會逼迫優等生在廁所吸菸,逼他們學壞。
其中被打得最厲害的一名孩子叫小光,成績排名前10,欺凌者有時把他按在地上,有時逼在角落裡,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就打過四五次,邊打還邊辱罵他的父母。有一次,欺凌者帶了幾名同伴去小光家,把他打得特別嚴重,之後騎著小光家的三輪車跑了。被打之後,小光剛開始不敢去學校,後來索性跟著欺凌者混,開始欺凌別人,結果成績也不好了。
非常可惜,像小光這樣的孩子還有很多,他們從被欺凌者轉換成欺凌者,是因為被欺負一次後,如果不反抗,就容易遭到持續的欺負。而只有當他們開始去欺負別人時,才可能改變原本弱勢的處境。

圖源電影《怪物》
我們都知道,面對層出不窮的校園欺凌事件,治理要從社會、家庭、學校三個層面著手,但在現實中的鄉鎮地區,校園欺凌治理依然處於失序狀態。
2019年那次調研,我在T鎮還和一位派出所副所長聊過一晚。他告訴我,派出所現在面臨校園欺凌非常困擾,比如有一起戀愛糾紛引起的欺凌案,一群女孩打一個女孩,拍影片發在網路平臺上,派出所還沒來得及反應,資訊就在網路上擴散,讓他們感到壓力。但另一方面,青少年的校園欺凌沒有被披露之前,派出所也很難介入,即便學生把人打成輕微傷,不滿18歲不予行政拘留,只能進行行政處罰和調解賠償,沒有其他辦法管。
從家庭的角度看,鄉村學生的家長忙於生計外出務工,很多欺凌者都是留守兒童,家庭教育基本是空白,以至於一些學生實施欺凌後,老師叫家長,家長都沒辦法到學校。
還有一部分孩子變成欺凌者,就是因為家庭沒辦法給他們保護。我印象比較深的是一個女孩,稚嫩的臉龐打扮卻特別成熟,她曾經是學校的「天后」,經常有組織性地帶頭打架,但走進她的家,就看到家裡很破舊,女孩父親在外地打工,母親已經改嫁,爺爺奶奶也不在,留下她和弟弟單獨在家。女孩跟我聊起父母時,會覺得她特別缺愛,但聊起打架時,對別人下手又特別狠,給人「可憐又可恨」的雙重感受。
基於鄉村的這些現實處境,有效治理欺凌的主體一直是學校。但隨著教育管理制度的變化和對教育約束的增多,學校對於欺凌事件的懲戒能力也越來越弱了。比如以前出現校園欺凌時,學校會想辦法威懾學生,如果屢教不改,還會勒令學生退學。但現在這些措施都不被允許了,一些學生摸熟了套路,甚至會利用既有政策反控制學校。
非常典型的就是「控輟保學」政策,學校要保障學生上滿九年義務教育,這項政策原本一直都有,只不過精準扶貧之後,有些地方執行得更嚴苛,喊出「一個都不能少」的口號,也有教育局的要求是,初三學生不能低於初一進來人數的90%。這讓學校在懲治校園欺凌時變得被動,如果老師要懲罰欺凌者,他們就以輟學相要挾,以至於有老師說,別說懲罰和批評了,他們現在都不敢高聲對學生說話了。
T鎮一位老師舉過一個例子,初中打群架很普遍,但處罰學生真的太難,有一次, A 同學罵了B 同學,B同學叫了同班七八個人來打A ,把A打骨折了。學校對這七八個人進行處分,沒想到校領導在升旗臺讀完處理意見後,這七八個人就都不讀書了。
接下來受累的還是學校。學生3天不回校,班主任就要開始勸返,勸不動上報,年級主任和校長再帶著走一次,勸返工作都要寫成報告。如果學生7天還不回校,學校就要下發《復學通知書》,並同時上報政府了。
實際的勸返工作非常難。2019年,我跟著學校校長、鄉鎮幹部、村幹部到學生家裡去勸過一次,那名學生在初三快畢業前輟學,到他家裡時,他已經去外地打工了。校長讓家長給學生打電話,也不要求他什麼,就是回來參加考試,沒想到家長電話都不願意打,態度很敷衍,變成是學校求著孩子去上學。
那一年,那所學校共有28名學生輟學,校長去勸返了好多次,為了讓學生回來,他甚至會自己墊付路費。還有一個被他勸返過的女孩,對方父母說,回學校可以,但要每個月給女孩350元,算是她每個月打工的工資。
為了防止學生因打架走到輟學這一步,鄉村學校會盡量阻止打架的發生。比如我知道湖南有一些學校會和派出所溝通,每到週五放學時,民警和輔警會在學校附近疏導交通,同時是威懾學生不要打架;如果學校提前知道了打群架的訊息,也會請派出所出面制止。
此外,學校會請派出所進校園宣講欺凌的法律知識,但衍生的新問題是,一些欺凌者懂了法律,反而會利用法律的邊界去作惡。記得去年我在湖南一所初中調研時,就聽到學生直接跟老師說,犯錯了也沒事,因為自己還不到16歲。
對於許多欺凌的孩子來說,16歲是一個年齡節點,他們會數著日子什麼時候到那一年的生日,數著日子什麼時候初中畢業,但對再遠的未來就沒有想象力了。可真到了那個年齡,他們離開學校,也只能跟別人出去打工,或者長大點去當兵,還有的就流落在KTV、酒吧和髮廊這樣的場所。

圖源電影《怪物》
在鄉鎮調研這幾年,我感到一種空虛感在鄉鎮孩子中蔓延。
鄉村親子之間的交流非常少,又沒什麼娛樂設施,一幫孩子曾經就跟我講,他們覺得村子裡最好玩的事是「搖紅薯」——用土壘成一個小塔,把雞肉和紅薯放裡面,用燃料燒一燒,到一定時間再把塔拍下來,用餘溫把紅薯和雞肉燜熟。但玩多了,他們也覺得沒什麼可玩的了。
孩子們沒有情感和娛樂載體,就把自己深深嵌入在手機世界裡。短影片對鄉村孩子的影響非常大,在校園欺凌這點上也是如此。網路本身具有很強的示範效應,在他們中傳播最快的是刺激、血腥和偏執的內容,孩子看到就會去模仿。他們接觸的資訊很龐雜,但對世界的認知和未來的想象又特別單薄,很多理解都來源於網路主播,問他們將來想做什麼,很多女孩就說當網紅,男孩就是遊戲主播。
去年,我嘗試做過未成年人與網路世界的一個關聯調研,發現青少年所關注的東西跟我們完全不一樣,話語體系差異也特別大,很多詞彙都用拼音代號表達,成人根本都聽不懂。他們不認同成人的價值觀,成人也很難進入他們的世界。
但能感覺到,這群孩子也希望被肯定和被看到。最極端的是欺凌者把打人影片拍下來發到網上,目的其實是彰顯自我,以勝利者的姿態進行炫耀,但在被批判之前,他們甚至都沒意識到這是一種畸形和惡的方式。
但校園欺凌的治理真的就無解了嗎?這幾年,我也在鄉村尋找有效的治理案例,回訪T鎮時,二中的校長給了我一個意外的答案,在他推行一些舉措後,二中的校園欺凌事件居然明顯變少了。
這位校長怎麼做的呢?首先,他把T鎮的宗族文化融入到了校園治理中。當地每一個自然村就是一個姓氏,共一個祖宗,每逢重大節日還會在村裡的祖先祠堂一起祭祖。這就出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同姓學生之間會倍感親切,容易結成圈子,學生打架之前,還會掂量對方姓什麼,來自哪個村,如果對方村莊的勢力強大,ta就不會選擇輕易動手。
根據這個特點,校長在校級和年級學生會之外,成立了一個村級學生會——每個村組建一個學生會,成員8人,由那些威信高、家族勢力大的學生作為幹部,職責是管理學生放假和上學路上的安全,有人被欺負了要及時報告,發現同村之間、村與村之間的學生出現矛盾及時反映。藉助這個組織,學校非常容易獲得資訊,把一些欺凌扼殺在了萌芽裡。
那位校長在人員選用上也很有魄力,包括校級和年級學生會的成員,他們大多不是優等生,而是經常打架的後進生,由班主任推薦,透過演講競選出優勝者,主要考察的是學生的組織能力、管理能力,以及處事是否公道。
那名校長強調,之所以敢用這些後進生,是因為他覺得做教育一定要有容錯空間,允許學生犯錯,給他們改正的機會。但遺憾的是,現在教育裡的容錯空間越來越小,過度強調安全,遏制孩子玩鬧的天性。孩子做一點惡作劇,就被貼上壞小孩的標籤,被排除在主流的評價體系之外。對於那些不害怕規則的孩子來說,越是這樣,他們越是會強化對抗行為,不斷逾矩,挑戰學校的權威和底線,某種程度上造成欺凌風險。
二中校長很懂得這一點,他不僅給後進生機會,而且還做了很多匹配措施,鼓勵他們施展個性。這也是鄉村教育缺失的一點,有的孩子雖然成績不好,但有其他像畫畫、足球、跳舞這樣的技能,只是沒有條件也沒有機會被開發,而那位校長就想辦法發掘學生的各種技能。
比如學校裡隔三差五就搞活動,每年有校運會、元旦晚會、十大歌手比賽、穿板鞋比賽、男女足球隊……學校裡有一面繪畫牆,喜歡畫畫的學生可以自己去畫;操場邊上一角還有一個養豬場,平時是給師生改善伙食用的,後來校長就想到搞一個廚藝大賽,學生就特別開心。因為學生裡多是留守兒童,校長還做了一個「給留守兒童過生日」的活動,給孩子們發禮物;到了畢業季,又有「畢業生留下一棵樹」活動,孩子們也很願意參加,透過栽樹表達他們對於校園和青春的情感。
總之,那位校長把資源連結起來,搭建了非常多的活動平臺,讓學生青春期的能量得到釋放,同時重構了後進生的意義感,替代了他們原本被暴力佔據的時間,學生打架的事件自然就減少了。
T鎮二中雖是一所新建的學校,但在那名校長的大力改革之下,學生被管理起來,整體素質也提上來了,收到一些不錯的生源,名氣慢慢超過了老牌一中。現在,T鎮二中已經成為全縣排名前10的學校,幾個鄉村合成一個片區,二中也是片區長學校。那位校長還打破了過去重點班和普通班的分班模式,實行平衡分班,後進生不再感到被明顯區隔。
最後,那位校長跟我講的是這樣一個例子:是一屆學生會的副主席,之前特別愛打架出頭,剛開始進學生會,也忍不住好鬥的習性,看到同學被欺負了,不報告直接就打。後來,老師經常找他談話,認可他的付出,也讓他理解暴力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那名學生就感覺自己被肯定和看到,慢慢開始改變,人變積極了,學習也變好了,後來還考上了全縣排名第二的高中。校長就說,如果不給這樣的學生改變的機會,不僅在學校裡搞破壞,而且一個人的前途可能就這麼沒了。
T鎮二中提供的只是一種解法,現實中的鄉村校園欺凌,以及如何管理後進生的問題依然複雜,學校還需要尋找更多的解法。其實,還有很多學校老師跟我說,如果對犯錯的學生用心,而不是把他們推出去,學生也不必成天打打鬧鬧,用暴力構建另一套價值秩序。只不過,在教育資源匱乏的情況下,如何對學生用心本就是一道難題,需要不同層面合力拿出智慧,對學生要捨得付出精力,付出時間。

注:根據教育部等十一部門關於印發《加強中小學生欺凌綜合治理方案》,中小學生欺凌是指發生在校園(包括中小學校和中等職業學校)內外、學生之間,一方(個體或群體)單次或多次蓄意或惡意透過肢體、語言及網路等手段實施欺負、侮辱,造成另一方(個體或群體)身體傷害、財產損失或精神損害等的事件。

圖源劇集《黑暗榮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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