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農村家庭的女孩,為什麼要花光積蓄去瑞士學文科?

*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教育能多大程度改變命運?直到今天我還在問自己。這裡有個隱含前提:我們的既定命運是什麼?一個靠讀書走出農村,未婚未育無業也無法在大城市安家的女性,到了30歲還能怎麼活?
從2022年到2024年,我花了兩年多時間把自己送到瑞士留學,而這筆錢,是我打工五年的全部積蓄。這期間經歷的所有事都極大地影響了我,到今天,我不敢說自己已經走出困境、改變了命運,但我找到了繼續走下去的信心和動力。生活很困難,但我不像自己認為的那樣力量微弱。
文|阿鍾
編輯|王海燕
01
三月,來瑞士半年多後,我終於有了第一次短途出遊。在距蘇黎世車程兩小時的Stoos,我本想嘗試徒步,最後變成了爬雪山。這跟預期完全不一樣的體驗,卻看到了意料之外的景色,美得很滿足。

在瑞士爬雪山(作者供圖)

作為馬上30歲的無業女性,其實來瑞士留學,一開始也不在我的計劃內。
大概2019年的時候,我模糊有了讀個研的想法,不知道要讀什麼,只本能覺得社會學、人類學這種“研究社會現象,深入真實世界”的學科很吸引人。
我是個典型的小鎮做題家,出生在四川邊緣一個山村,標準的留守兒童。有好幾年我對父母印象模糊,感情也生疏,因為他們連續在浙江打工,春節也沒回家。
小學五年級,我們那個村因為修水電站被搬遷到跨市縣的另一個村,從此我連老家也沒有了。不論書面說法還是方言,我們這個群體都叫“移民”,要到很後來我才恍悟,“移民”有一層含義是“外來人”。

《少年的你》劇照

因為聽不懂新地方的方言,還有移民安置產生的問題,轉學後上學一度成了一件我心理上需要去克服的事情,後續震盪就是到初中、高中、大學,我都有過退學的念頭。
好在書還是讀下去了。高中我考進了重點學校,進校我就知道自己那點“學習好”的資本不值錢了:我的同學裡有學過奧數的、有暑假就提前在補習班把教材學過一遍的、也有跟我一樣,從村裡考到城裡的。總之,義務教育考出來的成績能把我送進重點高中已經是萬幸了。
現在回想,也是當時不多的父女溫情來得巧。高一首次月考,有些科目我考得不錯,家長會上老師提名錶揚,結束後我少見地看到爸爸開懷的笑,他豎著大拇指朝我走來,誇我“娃,厲害!”從那天起,我受挫的做題鬥志重燃了起來。
家裡是不可能送我去補習的,沒這個錢是一回事,還有個資訊差問題——恐怕他們連補習班是做什麼的都不清楚。我轉而跟同學請教學習方法,她大方分享了教輔資料。兩個月的時間裡,我每晚在寢室刷題,終於把薄弱的數學刷到了能穩定考出高分的程度。

《墊底辣妹》劇照

高三那年我把做題發揮到極致,高考成績格外喜人。在學校門口碰到班主任,他喜笑顏開,隨口提了一句某某大學說不錯,你這個分數完全可以上。那時候我對選專業和大學沒有任何有效理解,全家包括親戚朋友,找不到一個可以幫忙分析的。
我諮詢了能想到的人,甚至麻煩了初中時幫過我的老師,大部分的建議都是“女生嘛,讀個師範是好的。”可我不想當老師。正式填報的時候,我不懂評估調檔線和錄取線,也想不清楚怎麼分配第一、二、三志願,但腦子裡記下了那所班主任口中“不錯、你一定能上”的財經學校,可是實在不懂金融財會,就選了想象中嚮往的商務英語和新聞學,被前者錄取。
商務英語專業培養的人才直接對口外貿行業,整個財經學校輸出的是立志衝向銀行、證券等機構的畢業生。每到招聘季,看到校園裡一批批同款西裝襯衣的學長學姐,我都沒辦法想象自己跟他們一樣,向金融次生機構陳述自己能做什麼,或在進出口業務裡謀一份差。我還是想做跟文字或影視打交道的工作,那是貧乏、毫無才藝特長的我在大學裡唯二能稱為“興趣愛好”的東西了。

《二十不惑》劇照

於是,大四那年,我不顧專業工作對口的“常識”,到處找感興趣又能接納我的實習。
02
2017年,我在北京實習,我爸在北京當農民工,在我倆被一位跛腳中介坑了一次之後,他幫我在通州租了一間月租不到800元的房間。
現在想想,但凡當時有點創作意識,我都該以此為題,記錄大學生女兒和農民工爸爸的北漂生活。可惜我那時不僅不明白北漂的身份含義,也不清楚自己的生活特質有些代表性:比如,家庭內部的階層對比、城市化程序下的城鄉二元,還有農民工生活。
我依然用上學的方式去實習,第一次見到同事的時候,我揹著書包對大家鞠了一躬。臨近畢業,我坐上綠皮火車的硬座回校辦手續,假裝畢業狂歡,烘托人人各奔東西的氛圍,實際上天天憂心又茫然:擔心畢業後到底能不能找到工作;不知道在大城市到底活不活得下去。
2017-2018年,北京還在“大眾創新、萬眾創業”的政策尾聲裡,我得以在或中或小的創業團隊裡工作,有幸遇到很好的同事夥伴,最終在文化媒體做了記者。一開始我還像讀書時,做出勤奮的樣子,也焦慮於沒有進步:稿子怎麼寫都不對,為什麼要改、怎麼改也不理解。

《新聞女王》劇照

第一次被主編帶去採訪,對方到達之前我實在忍不住喊出了聲“好緊張啊!”換來沉默的回應。
好在基礎的訓練是有效的,我從資訊稿寫起,一點點熟悉、進步,文娛行業也還保有活力。中間經歷過離鄉打工的人最常付出的代價——家人意外過世。我的農民工父親已經不北漂了,他跟著包工的老闆,哪裡有活哪裡漂。我們各自打工、各自生活,雖然有痛苦,但看起來活得也正常。
直到2022年,我的一部分痛苦越來越具體,那時候,我已經寫不出稿子了。源頭上,我找不到選題;即便拿到選題,我也不知該怎麼搭建、怎麼下筆。我認為是自己技巧不夠、理論不足,半路出家寫了幾年把儲備耗盡了。
什麼都做不出來的時候,內心對自己的拷問更嚴苛:你想做什麼?你能做什麼?方向是什麼?一個傍晚,同事還沒走光的辦公室裡,我趴在桌上大哭,想不出來也寫不出來,那種壓力逼人。
整個團隊都很低迷,我們知道有股力氣在慢慢流失。我最終還是提了離職,並且近乎安慰地想,不知道做什麼的時候去讀個書,讀書,總不會錯吧。
國內的教育體系我已經體驗夠了,再讀,我就要去不一樣的體系和環境。考慮到我不多的存款和學英語之外的語言要花的成本,一開始,我鎖定了德國的英授專案。辭職後,我花時間整理大學的材料,去駐華使館申請德國高校要求的APS證書。
夏天來臨之前,我徹底結束了持續五年的北漂,回到家裡開始申請學校。那時候,我毫無申請經驗,除了按學校官網列的要求和材料一項項準備之外,文書都是盲目寫就的。
第一次申請,毫無水花;第二次,裸考的雅思成績限制了選擇。就在我以為多少有些可能的時候,收到了唯一的回覆,一封拒信。
《歸去來》劇照
我反覆在郵件裡追問被拒原因,第一次知道了歐陸大學對本科專業和碩士專業匹配度的強要求。對方把我的大學課程細化到了每一科,告訴我本科課程不匹配。
03
從申請學校到有結果,中間隔了兩年。漫長週期裡,我的生活又發生了一些事情。
兩次嘗試沒有結果,我只能以找工作為由,回到大城市。可惜錢沒掙到,只好拉著行李箱開始借宿生活。
2023年我跑去深圳,在朋友的收留和支援下,我全力備考雅思,搜尋歐洲英授專案的學校資訊,計算費用,拉表格整理意向學校和專業;另一個朋友幫我徹底修改了文書,它總算是得體的模樣了。
週一到週五,持續兩個月的時間,我回到了做題時代,刷聽力題刷出了解壓感——我想要確定的答案,只要聽得清楚,答案就是明確的,只需要寫下來就行。這讓人感到安心。
到了週末,商業自習室的人變多,我可以給自己放假玩遊戲。在朋友家,我第一次玩到了《塞爾達傳說》,徹底入迷,恍然發現過去好像沒什麼機會和條件沉迷娛樂,除了租言情小說。
去考點考試那天,深圳下著大雨,朋友送我進考場,又等我考完一起回家。等到出分,同樣沒工作的她請我吃烤肉慶祝。就這樣,我在深圳住完了最熱的夏天,拿到新的雅思成績,準備好再投遞一輪學校。
新一年春節來臨之前,我搬到了另一個朋友家裡,按Excel表上的期限挨個投遞學校。那段時間我一個人生活,夜裡憂慮得睡不著,於是爬起來對著窗戶錄重看《武林外傳》的解讀,影片添上字幕發到平臺,音訊也能剝出來發播客。
我很焦慮錢,也焦慮不做事,於是在住處附近找了家水果店,紮紮實實打了兩個月的工,搬貨、包貨、接待客人,排班表上三班倒,有時候下班回去快要凌晨了,睡幾個小時第二天一早又要上工。
我對體力勞動有了切身認識:店裡各個角度的監控、不能閒下來也不能扎堆的規矩、打卡和當心上級巡店……包括徒手削甘蔗這種純消耗人力的附加服務,都是不能拒絕的工作內容。

在水果店打工時,經常要徒手削甘蔗(作者供圖)

打工那段時間,我的食量和睡眠都出奇的好,後遺症是早上醒來手指腫脹無法彎曲,後腰痠痛蹲下起立變得困難。可是我畢竟在一點點推進了,表格上已完成投遞的學校逐個被劃掉。決定完成投遞靜靜等待結果之前,我無意中搜到了蘇黎世大學,它的學費不高,也提供我想讀的文學專業英授,雖然是在瑞士——一個聽起來就很貴的地方,申請費也要100瑞士法郎(摺合人民幣800+),但它的申請日期還未截止,要求的材料我也有。
那就試試唄,可能錄不上,不過800多塊我還能付。
就這樣,蘇黎世大學成了我最後一個投遞、同時也最沒抱希望的學校。我甚至沒有把它記進Excel表。我想,錄了多半也去不起。投它,圖個不留遺憾。
從那個時候起,命運又開始給我一些意想不到的東西。

《請回答1988》劇照

04
2024年開頭,在等待學校結果那段時間,我的家庭又經歷了親人去世。我爸也被省城醫院的檢查結果通知:需立刻入院手術,當然,得等床位。
我們心神不寧地回家等待。那一天起,從家門口到省城醫院的路就不時在我腦海裡放映,“在天麻麻亮的時候出發,畫面由被碾爛的水泥路一點點變到高速路口再到車流密集的省城早高峰。公共設施逐漸升級,塊狀高樓聳立在一起。”
短短三個月裡,我們輾轉了三家醫院。一個平常的午後,父親意外休克,我們闖紅燈把他送到醫院,隔天,我在ICU外又開始籤一頁頁的風險告知、同意書。疲憊?煎熬?怨氣?悲涼?好像怎麼用詞都不夠準確。
父親生病住院(作者供圖)
再次從醫院回家後的五月,我只敢活一種緩慢又基礎的日常,祈禱不要有什麼“突然”,讓我安穩睡在一張正常的床上,睡一段時間。
就是在這樣平靜下來的時間裡,一個週一的下午,我坐在給自己搭的簡易工作區裡,發現電腦郵箱裡有一封新郵件,我開啟看了一遍,再確認一遍,是蘇黎世大學的面試通知。作為錄取流程的一部分,我需要接受約20分鐘的面試,向兩位教授闡明學習動機及過往經驗。
此時的我,對比剛剛辭職時候的我,心境已經完全變了。看著那封郵件,我心裡全是毛刺。最終,我下定決心:以後我的責任只會越來越重,錯過這次,恐怕不會再有機會了;我不想以後帶著怨氣生活。
05
2024年8月底,越洋航班帶我跨過時區,飛回了六個小時之前。
歐洲的自然景觀沒有辜負它的美譽,第一天下午,為了倒時差,我遊魂般走到了蘇黎世湖邊。湖水有很淡的氣味,寧靜的藍,小的波浪湧動,比天空更像絲綢。風送一陣,把水的味道帶進鼻腔,再遠一點,小山背後,雲團堆積像噴湧出的泡沫。頭髮卷卷的男士就在這樣的景色裡擺好拉來的鋼琴,開始彈奏。
作者供圖
然而那天之後,情況突然變得糟糕,先是房東把我帶到地下室,說要租給我的“客房”就是這裡,接著我就發現自己……確實孤立無援了。
在蘇黎世租房很困難,尤其入學高峰期,我是承受不起高房租才被隱瞞資訊掉進了坑,現在,要不要認栽?或者趁沒交學費買張機票回國?崩潰又混亂,但我不想放棄,於是掙扎著到處找辦法希望能過渡一下,最終獲得了當時還沒見面的同學的幫助,後來又在學生平臺租到了房。
總算能上學了。第一個學期,我想認真上課,專心體驗“做學生”,還以為可以休閒,沒想到用新的語言學習,學業量完全超預期。一整個學期,我都在上課、自習、買菜做飯。因為交通費太貴,出行也僅限於蘇黎世核心區域。
出發之前我在群裡跟朋友用玩笑話講決心,說瑞士這麼貴,就算黑工也要打,不然怎麼活。真正到了以後,作為瑞士最大的城市,整個蘇黎世人口不到50萬,工作機會有限,更別說我還不會德語。
寒假期間,我硬著頭皮走進各種餐廳、美甲店問需不需要兼職,全部被禮貌留下聯絡方式然後送走,最後再無下文。只有一次,我抓住機會試工兩小時,最後卡在了工作許可上。
半年裡,我過著最基礎的生活,把支出控制在不到6萬人民幣,也時常擔憂,不知道存款見底的那天我做好準備沒有。
06
現在已經是我在瑞士讀書的第二學期了,可以合法兼職,但我打工的慾望差不多消散了。開學後的某個夜晚,我跟室友在廚房聊天,經過大半年的生活,我終於得出了一個早就存在只是我不親自經歷就無法驗證的結論:出國讀書這件事,真不是為我這種人設計的。
同樣大齡在讀,享受不到租房和交通卡年齡優惠的室友回覆說,“我倆都是年齡大了來讀書,就會有這種焦慮”。

《我在他鄉挺好的》劇照

但我想說的不是這個。當時我正在窗邊盤算,每個月的房租、保險、交通、飲食、通訊……看剩下的存款能不能撐完新的學期。
室友在說年齡,我指的卻是別的東西。我想起朋友的調侃,“你大概是蘇黎世最窮的”。我想她沒說錯。錢讓我變得脆弱,可我也不後悔在這裡消耗掉的錢和時間。
進入三月,我定下了新學期的課表,為了迎接夏天,我給自己留了出遊的時間。現在我安撫自己的方式是:接受留學生活也許會戛然而止,所以更珍惜在這裡的時間了。
我慢慢學著跟問題相處,學著識別情緒,然後處理。也學會享受在空曠的教堂裡、出了太陽的河邊,百無聊賴地坐著,什麼都不做,只是坐著。最關鍵的是,我能夠清醒地看待、“公正”地對待自己了,不像以前那樣,感到不順的時候,會乾脆地抹殺掉曾經辛苦完成的事情,然後陷入“我很差勁,我不行”的漩渦。
有些時候,我能平靜地意識到自己很厲害:一個在缺少資源的山村學校裡啟蒙,長於傳統社會、僥倖沒被教育體系擠出去的女性做題家,在混亂裡,把自己送進了歐洲的教育體系——這昂貴又奢侈的,並不為我和我所在的群體設計的知識的殿堂。
作者供圖
我想在我沒意識到的時候,就有種野心在醞釀,只是有時我們叫它虛榮心,有時又叫功利心。從小課本上對美好生活的描繪吸引著我:寬敞明亮的空間、看不到泥巴的世界到底是什麼樣的,我想知道;看似開放給所有人,實際限制重重的世界到底是什麼樣的,我想知道;當我成為其中一員後,我自己又是什麼樣的,我想知道。
它帶給我的,能讓我衝破限制,找到機會,繼續走下去嗎?如果能,那最好了,如果不能,VENI, VIDI, VIXI.(我來,我見,我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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