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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周舟 (中國電影藝術研究中心副研究員)
2024年全球電影總票房達278.5億美元,較去年的294.2億下降了5.3%。中、美、日、韓、印等各國電影市場較之2023年都呈不同程度下跌,英、法、墨西哥等市場的票房則有所上升。其中,法國表現較為亮眼,觀影人次相比2023年同比增長了0.5%,約增加了100萬人次,但相比疫情之前2019年法國觀影總人次,還有12.8%的差距。
從各主要市場的票房TOP10和全年票房佔比可見,好萊塢影片在中國、日本、韓國、印度、法國等各大市場的票房影響力都在下滑,各國票房TOP10榜上本土影片力壓好萊塢影片。2024年,動畫影片在日本、美國兩個市場摘得年冠,加上2025年開年中國的《哪吒之魔童鬧海》,動畫片釋放出的巨大能量是個全球性議題。
2024年全球型別電影發展穩中有變。中國、美國的票房TOP10榜上都呈現相當程度的“側偏”,美國票房榜上過半皆奇幻,中國票房榜上喜劇片一家獨大。日本觀眾一如既往死死鎖定動畫和劇集劇場版,法國觀眾的心頭好依然是溫情市民喜劇。印度觀眾鍾愛的還是動作神片,不過2024年廢土科幻混合神話史詩,將神片玩出了未來科技感,開拓出了新樣式,還獲得年度銷冠的好成績。韓國年度票房表現雖低迷,票房TOP10榜上,最為型別豐富、配置完備——懸疑、歷史、戰爭、行業劇、喜劇一應俱全,在堅守警匪、驚悚等優勢型別的同時,也不懈嘗試新型別,韓國電影創作者這種勇於拓新的勇氣與執行力值得關注、讚許。
中國
據貓眼研究院釋出的《2024中國電影市場資料洞察》,2024年中國電影總票房425.02億元,總觀影人次突破10億,年度總票房位列全球第二,銀幕總數持續保持第一;國產電影票房334.39億元,佔比為78.68%。2024年上映新片數量為501部,國產電影425部,進口影片76部。進口影片票房佔比連續三年小幅回升,但進口片已連續兩年沒有出現10億元以上票房的作品。
表1:2024年中國電影票房TOP10

2024年,中國電影5億+影片同比減少15部,尤其是暑期檔,對比2023年表現較弱,型別供給不如2023年豐富,票房產出同比減少90億,拉新能力減少四成。型別豐富對於暑期檔來說非常重要,暑期檔是一個延續較長、相對鬆散的檔期,在這個檔期裡真正擁有假期的是學生群體。青少年是人一生中興趣最廣泛、思維跳躍的階段,給予儘可能豐富多樣的型別選擇才能釋放更大的觀影需求。與此同時,在片目投放與型別配置時,也要注意型別的年輕化問題,青少年人群因其發育特徵,對科幻、歷險、災難、恐怖、愛情、青春性喜劇、校園等型別有著天然的親緣性,而2023年暑期檔一些影片如《解密》《逆行人生》等型別相對成熟,討論的議題略顯沉重,對於青少年群體的吸引力有所不足。
2024年在中國最賣座的好萊塢影片是《哥斯拉大戰金剛2:帝國崛起》《異形:奪命艦》《毒液:最後一舞》等,這些型別正是中國電影目前最缺乏的型別,正是因為它們滿足了中國電影型別的缺口需求,才獲得了可觀的市場回報。中國電影產業化、工業化發展至今,已經在型別影片創作生產方面取得長足的進步,但同時我們也要看到確實還存在型別發展不均、缺口待補的問題,如幻想型別較之現實型別發展不足、針對青少年的型別發展相對滯後。
當然國產電影也有生產青少年尤其男性觀眾群體青睞的恐怖、災難、驚悚等型別,但總體而言都是較為低成本、小製作的配置,甚至出現了一批低質濫造的作品毀壞了觀眾的胃口,進而反向強化了這些型別不好做也做不好的固有成見。反觀好萊塢,一些當年的B級片、CULT片型別如殭屍片《殭屍世界大戰》、恐怖片“電鋸驚魂”“招魂”系列,都已成功轉化為A級大製作,不僅贏得了票房,更啟用、升級了一個型別。調查報告顯示,中國影院觀眾年齡已連續4年上漲,2024年賣座影片中僅《默殺》《異形:奪命艦》觀眾相對年輕。如何培育、啟用年輕觀眾,是關乎中國電影未來發展的重要議題。
春節檔是無可爭議的中國電影票房第一檔期,量級越來越大,觀眾也逐漸養成了春節觀影的新年俗,更加夯實了春節檔堅實的基礎。2024年春節檔體現了國民極其旺盛的節假喜慶消費,除面向少兒的《熊出沒:逆轉時空》之外,其他票房三強《熱辣滾燙》《飛馳人生2》《第二十條》都是喜劇,反觀票房失意者《紅毯先生》《我們一起搖太陽》則非喜劇,生存空間被極度擠壓,幾近為無。春節檔這一特定檔期觀片愛好越來越傾向於喜慶、團圓、全家福式影片,過於慘烈、悲壯、靜默的影片放在這種以喧鬧歡騰為基調以情緒消費為主導的檔期中可能不利於其找到、鎖定自己的目標觀眾。

《熱辣滾燙》劇照
2024年春節檔三部喜劇片同時發力,貢獻了近70億的票房,全年票房榜上喜劇型別一枝獨秀,展現了中國喜劇型別巨大的市場潛力,也符合電影史上“經濟越冷,喜劇越熱”的歷史規律——喜劇能釋放民眾的經濟生活壓力,加之製片成本相對較低,生產週期短,資金回收快,也能緩解制片業的經濟壓力。美國經濟大蕭條前期,香港97金融風暴前幾年都曾出現喜劇獨大的情況,雖然2024年春節檔總體票房尚佳,但從票房構成的型別配置來看,不容過度樂觀,電影業恐還未脫離從疫情低谷艱難爬升的回暖期。
喜劇固然因其輕量級、短平快能成為起效快的救市良藥,但也是一把雙刃劍。喜劇涉及工種少、相關就業人口少、工業係數低,從電影工業的長期發展來說,並不是最優向。讓資本選擇,近幾年喜劇恐會成為市場的寵兒。但從管理層面考慮,在重要的檔期宜培育、配備至少1部重工業大片,花重金、大功夫打造出來的中國電影工業旗艦,不用則鏽,不進則廢。
在喜劇型別內部,也應儘可能豐富喜劇的分支,嘗試更多的喜劇混搭型別。喜劇究其本質,只是一種型別元素或型別基調,可以雜糅混搭到各種其他型別中,在喜劇生產中,最佳的方案是輕重結合,除了短平快的輕量級喜劇之外,還應蓄力發展重工業型別疊加喜劇,如2022年的《獨行月球》就是中國影壇少見的重工喜劇,還有周星馳的《功夫》《少林足球》。科幻喜劇、動作喜劇、災難喜劇、恐怖喜劇、神話喜劇、體育喜劇……以喜劇為糖衣,可發展的空間、可發揮的想象無極限。
美國
2024年美國國內票房總計為85.70億美元,較2023年同比下跌3.8%。全年發行影片674部,較2023年592部發行片目增長14%,單片票房產出從2023年1505萬美元下滑至1272萬美元,縮水15%。
表2:2024年美國電影國內票房TOP10[1]

美國是唯一一個以全球市場為製片策略的國家,考察其電影發展動向必須將其全球票房納入考察,對比其2024國內全球票房榜,在美國國內表現平平的《毒液:最後一舞》《獅子王:木法沙傳奇》憑藉幾乎雙倍於國內票房的海外票房擠掉《陰間大法師2》《龍捲風》,殺入美片全球票房十強。
對比2023年,2024年美國影片全球票房前十榜頭部效應更強,《頭腦特工隊2》全球勁收16.99億美元,連破電影史動畫片各大票房紀錄,在《哪吒之魔童鬧海》之前,登上電影史動畫片票房冠軍寶座。2024年第10名《毒液:最後之舞》的4.79億美元票房較之2023年第10名《碟中諜7:致命清算(上)》的5.71億,縮水7.4%。
表3:2024年美國電影全球票房TOP10

2024年美國國內票房TOP10,延續併發揚了2023年興起的新趨勢——超級英雄代表的科幻動作歷險漸弱,奇幻(Fantasy)取而代之。2023年的《芭比》《旺卡》,2024年的《魔法壞女巫》《陰間大法師2》均在全球熱映。本年度TOP10中有4部動畫片,較2023年的2部數量翻倍,且都為奇幻型別,其實動畫片本質上自帶奇幻屬性,所以榜上過半皆奇幻。
奇幻是好萊塢的傳統強項,上世紀30年代的《綠野仙蹤》是美國人的國民聖典,但在新好萊塢時期有所沉寂,被現代科技的代表——科幻取而代之。21世紀以來,唯有蒂姆·波頓擔任導演、製片人的“愛麗絲夢遊仙境”系列全球票房一直保持在10億+。近年來,奇幻明顯有再興之勢。
好萊塢型別發展史上,每當美國經濟和社會矛盾日趨尖銳的時期,如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經濟大蕭條時期、五六十年代民權運動時期,好萊塢大製片廠的製作就會趨於保守。好萊塢當然一直是保守的,但這些時期會趨於極度保守,幾乎與現實斷聯。在型別上的直接呈現就是歌舞和奇幻型別的勃興。上世紀30年代、60年代都盛出大投入大製作的奇幻、歌舞片,經典代表前有《綠野仙蹤》後有《音樂之聲》。奇幻、歌舞,奇幻+歌舞,可以最大程度上規避現實,完全遁入一個虛幻的歌舞昇平瑰麗華美的幻想世界,在這裡實現人類所有的慾望,只需要輕揮一下仙女棒。而人類所有的矛盾,無論多麼尖銳、無法化解,都能以一種輕巧的人畜無傷的方式得到解決。
好萊塢做奇幻有很深厚的優勢積澱,作為人類歷史上最後一塊被發現的新大陸,美國天然具有wonderland的屬性,美國文化也一直孜孜以求塑造其現世神話。歐美也有非常豐富的童話經典文字的積累,包括經典恐怖故事,給好萊塢奇幻片的改編提供了堅實的原著基礎。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傳說與童話,而歐美世界的奇幻童話興起幾乎與現代工業文明同步,這種以現代文明為共同基礎的經典文字在進行影視改編時的難度遠小於底層邏輯與信仰迥異於現代的遠古神話傳說。加之百老匯、好萊塢強大的歌舞劇傳統,分工細緻水平極高的美術、置景、造型、化妝團隊,再輔以一流的動畫CG特效,能將現代人耳熟能詳的歐美經典奇幻文字躍然於大銀幕之上,《旺卡》《魔法壞女巫》的改編思路都是從傳統奇幻經典文字中抽取一兩條線索,或兩三個經典人物進行衍生。旺卡取材於《查理和巧克力工廠》,西方壞女巫來自《綠野仙蹤》,這種“同人”式改編既借力了原IP,又相當程度上保持了故事的新鮮度,當然也對改編的編劇提出了挑戰。《旺卡》《魔法壞女巫》的改編總體而言都較平庸,對童話與現實的連結畏首畏尾,新意與勇氣都欠缺。當下好萊塢奇幻片試圖以大銀幕上的奇幻景觀加固、再塑美國乃奇幻之地、奇蹟之地的國家形象金身,但對比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好萊塢黃金時代的奇幻片,缺乏足夠有說服力的價值觀輸出,便流於主題空泛,加之故事僵硬、人物平面、臺詞不夠雋永,質素實難與往昔的奇幻經典媲美。

《魔法壞女巫》劇照
《頭腦特工隊2》的編劇要高明得多,續集能登頂全球動畫電影票房榜,極大程度上得力於它的劇本超越了前作。如果說前作是把人類情緒管理、加工的科學原理,進行兒童繪本式圖解,《頭腦特工隊2》更像一個真正的故事,其戲劇性、情境性的代入感更強。影片選取了人們在青春期難免遭遇到的一些真實、具體場景,將人類共有的情緒焦慮、嫉妒、尷尬、無聊形象化,並向觀眾坦承:隨著我們越來越長大,應對越來越複雜的人生,我們確實越來越難以擺脫焦慮,越來越難以得到快樂。比起好萊塢大片常見的遮蔽真實,營造出肥皂泡一樣的絕對正義、完美幸福,這樣有些殘酷卻真實的處理,反而更能打動觀眾,尤其是成年觀眾。
好萊塢商業型別片目前面臨的最大問題是無趣(boring),越來越失去往昔能提供給觀眾的那種趣味性。對於娛樂產品而言,無趣可能比粗糙劣質更可怕,因為很難改善。粗糙劣質可以透過精進技術與技巧來改善,而無趣則需要深入到底層邏輯中去分析。商業型別片趣味的底層邏輯到底是什麼?有些觀眾精煉為“爽”或者“宣洩”“補償”。除了視覺奇觀的爽之外,更需要情緒與心理的“爽”,所以好的型別片是對當下社會主流情緒和大眾焦點痛點的關注、採集、轉化及闡發解決方案。現在的好萊塢型別片與社會大眾情緒和焦點越來越脫離,對大眾真正關注的東西基本上是不觸碰的,所討論的可能只是少數掌握話語權的群體所炮製出來的“偽”議題。當它越來越陷入自說自話的狀態中,與觀眾的勾連越來越弱,好萊塢商業型別片之於觀眾的本質趣味也就逐漸喪失了。
比如2019年票房口碑爽雙贏的《小丑》,之所以在全球範圍內取得巨大成功,除了其高超的電影技巧,本質的原因是它深度切合了美國貧富階層極度撕裂的社會現實和因此而發的憤怒情緒。而2024年的《小丑2》則明顯斷絕了這種與社會大眾情緒呼應、契合的本質趣味,而向內轉變成了歌舞片型別模式的自我仿寫,創作者和影評人的自說自話,根本無法跟更廣大的普羅觀眾產生緊密的情感聯絡和情感共鳴,也直接導致了其票房表現及社會影響力遠遜於前作。
另外這種失利,還要歸因於好萊塢的全球化。美國是唯一一個在制定製片策略的時候就將全球票房納入重要考量因素的國家,為了實現好萊塢影片的全球化營銷,就必須儘可能避免建立文化壁壘。所以好萊塢型別片會把本地性、在地性削得很薄,幾近於無。這一策略是把雙刃劍,保證全球營銷順利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地帶來好萊塢電影的平面、架空、不接地氣,這種虛空體現於議題選擇、矛盾處理、人物塑造、語言風格等各個方面。在高舉全球化大旗的時代,這也許是一個優勢,但在逆全球化的風潮下,這就變成了一個劣勢,會導致好萊塢大片在全球各個市場被更接地氣的本地影片戰勝。
印度
據Ormax Media釋出的報告,2024年印度總票房1183.3億盧比(約合13.83億美元),較前年創紀錄的1222.6億盧比,同比微跌3.2%(也緣於2023年印度電影表現實在太突出)。在結束連續三年的漲勢後,印度仍錄得史上第二高的大盤數字,比2019年的院線產出高8%。票房前十均為印度本國影片,好萊塢影片票房成績最好的《獅子王:木法沙傳奇》《死侍與金剛狼》《哥斯拉大戰金剛2:帝國崛起》在印度也只斬獲了2000萬、1837萬和1527萬美元。
印度是多語言國家,印地語製片的寶萊塢曾雄霸印度票房榜多年,但近年來南印度泰盧固語區的電影后來居上,以海得拉巴為重要製片基地、說泰盧固語的託萊塢(Tollywood)出品,風頭日益蓋過寶萊塢。尤其是在海外的票房吸引力方面,非印地語影片近年在北美市場吸金力更強。
表4:2024年印度電影票房TOP10

2024年印度票房稍遜於前年,但從TOP10的型別豐富性而言,有了不小的進步。2023年,幾乎全榜都是動作片,2024年有動作、科幻、愛情、恐怖、驚悚……而且有不少新的嘗試。榜首《普什帕2:裁決》是部黑幫梟雄史詩的續集,上一部講述一個底層伐木工人如何憑藉過人的膽識與手段逆襲為腹黑老大,《普什帕2:裁決》接續普什帕的黑色傳奇,講述他如何跟警方角鬥,並與政界勢力周旋連橫,堪稱印度動作片版《教父》。自2024年12月4日開畫,在印度引發觀影狂潮,票房一路狂飆,破紀錄之勢如破竹,目前還在熱映中,有望重新整理印度電影史上更多紀錄,成為印度影壇的新王。
《鬥士》是印度電影新嘗試的空戰片,《毗溼奴降臨》《哈努曼》都是神話嫁接科幻,《冒險之旅》是一部質量上乘的探險遇困片,而《空中乘務員》是榜上唯一一部以女性為絕對主角的犯罪喜劇。Netflix出品的《空中乘務員》,集合了70、80、90後寶萊塢三大女神上演瞞天過海美人計,雖然劇情BUG不少,但勝在美人養眼,節奏輕快,女性勝利的主題切合現代主流,是一部非常標準的瞄準全球各個市場定製的6分商業片。對於Netflix來說,它一點也不特別,但對於印度電影來說,它是獨特的,更國際性的議題、敘事與視聽語言,更流暢的影片節奏,都讓熟悉印度電影的觀眾耳目一新。
印度電影跟現在的好萊塢電影形成了非常兩極的對比,印度電影雖然常常輸了工藝的精益和邏輯的嚴密,但是充溢著市場發展初期自由生長的旺盛生命力和沒有框框的野趣。最關鍵的是,印度的商業片與社會議題結合緊密,抒發情緒濃墨重彩,往往能引發觀眾強烈的情緒反應,而這恰恰是現在的好萊塢商業片最缺乏的。
《毗溼奴降臨》是印度影史上投資最高的神話+科幻鉅製,製作成本高達62億盧比(約合5.3億元人民幣)。它將印度神話與科幻元素融合,講述毗溼奴神第十個化身救度王卡爾基,在未來世界中的歷險故事。影片改編自印度古代史詩《摩訶婆羅多》,故事跨度從公元前3102年到未來公元2898年跨越足足6000年,是印度電影中少見的硬科幻,還是小眾的末世廢土科幻,特效讓人眼前一亮。無論是飛行器還是戰鬥場面,印度特效大片濃重的CG痕跡在此片裡幾乎看不到,展現了印度電影在視覺特效領域的巨大進步。洋洋灑灑三個半小時的影片才只演了個序篇,以目前《毗溼奴降臨》不錯的商業回報,顯然這個序列有開啟一個電影宇宙的野心。

《毗溼奴降臨》網路截圖
《毗溼奴降臨》有些打鬥場景讓人聯想到漫威的超級英雄電影,但從底層邏輯上,二者其實分野巨大。美國的超級英雄底色是科學,主角如何獲得超能力、如何使用超能力,都需要有一個從科學層面自圓其說的解釋,即使是來自阿斯加德神域的雷神也儘可能剝脫了他神的屬性。而《毗溼奴降臨》的底色是宗教,神就是神,無需解釋他的金剛不死與天賦神力。《復仇者聯盟》中鋼鐵俠憑藉科技傍身,幾乎可以跟雷神打平,綠巨人可以痛毆洛基,《毗溼奴降臨》中,被科技武裝到牙齒的人,最後還是臣服於神威之下,人永遠戰勝不了神,以科幻之名,重申了對神的絕對崇拜。
幾乎所有末世寓言都有一個重要母題——神降,推倒舊世界的秩序,迎來新的神祇,新的信仰。問題的關鍵是:信哪個神?《沙丘》中是基督再世,《毗溼奴降臨》中是毗溼奴迴歸,這類電影都試圖打通史前創世神話與現代社會、未來世界三者之間的關係,藉助現代敘事重新包裝(宗教)神話體系,爭奪對後全球化世界的闡釋權、定義權。
對印度神話、歷史做大膽橋接、縫合、二創的《毗溼奴降臨》,IMDB評分7.0,豆瓣評分5.7,從這水土不服的分差可見,外國觀眾對於商業型別片中的二創、重編,容忍度明顯高於中國觀眾,而豆瓣上的評論則普遍表示對這種經典文字的“鬼扯瞎編”難以接受。中國觀眾對神話、歷史,包括真人真事改編中的虛構、轉化的容忍度均低於歐美觀眾,對藝術的真實性非常看重,而對藝術的假定性的容忍閾值相對較低,藝術的假定性對於商業型別片而言至關重要,這在一定程度限制了中國商業型別片的發展。
神話與科技看似背道而馳的兩極,在今天看來卻殊途同歸,越來越形成了一個奇異的閉環。中國未來最尖端的科技“南天門”“白帝戰鬥機”,其名都取自中國古老的創世神話。也許不久的將來,我們中國也會出現將古老神話與未來科技貫通、橋接的電影科幻鉅製。
韓國
據韓國電影振興委員會發表的電影產業結算資料顯示,2024年韓國影院累計觀影人數達1.23億人次,同比減少1.6%(201萬人次)。暑期檔熱門電影數量不足以及進口電影票房不佳,Netflix、Disney+等海外網際網路電視(OTT)平臺對韓國電影市場的衝擊加劇,是導致2024年觀眾人數自2020年以來首次下降的原因。
2024年韓國院線的銷售額為1.1945兆韓元,與2023年相比減少了5.3%(669億韓元),比觀影人數的減幅更大。分析認為,下降的原因在於好萊塢大片的缺席以及票價相對較高的IMAX特別放映場次有所減少。但與進口電影相比,韓國本土電影的表現呈良好態勢。2024年在韓國院線觀看韓國電影的人數達到了7147萬人次,與2023年相比增加了17.6%(1072萬人次),是疫情之前2017-2019年韓國電影觀影人數(1.1億人次)的63.1%。
表5:2024年韓國電影票房TOP10

韓國市場量級很小,又必須無條件地承接好萊塢電影的輸出,加之近兩年Netflix、Disney+等流媒體平臺強勢進入韓國影視製作業,韓國本土影業影人所承受的壓力不言而喻。Netflix的強勢進軍,雖然在短期之內有如一針興奮劑,給韓影帶來了大量的資金供給,刺激了內容創作的豐富性,但長期來看,製作經費的水漲船高也造成了韓國本土市場的“泡沫化”,融合性創作又一步步“篡改”了韓影內容的獨特性。小語種電影與好萊塢電影的對抗是一場力量懸殊的較量,縱觀電影史不難發現,好萊塢的全球化戰略一直都是循序漸進,先學習融合,進入當地市場,之後憑藉其具有碾壓式的產能優勢,逐漸佔領其市場。
2024年韓國電影固守警匪、動作、驚悚、懸疑等傳統優勢型別之外,也努力地拓展型別版圖,《飛行員》《消防員》都是行業劇,前者更加商業,將飛行員的職業背景融合進一個男扮女裝的當代喜劇中,為古老的性別喜劇注入了一些時代新解;《消防員》根據韓國真實發生的2001年弘濟洞火災慘案改編,質感素樸、相對寫實,劇情波瀾不驚,但片中的火災救險片段銀幕呈現真實感撲面而來,堪稱上乘。《哈爾濱》《破墓》都主打抗日曆史題材,這也是最能引發韓國民眾情緒的三大題材之一(另外兩大是:韓朝對峙和政壇風雲),韓國影史觀影人次冠軍《鳴梁海戰》也是一部抗日曆史大片。最終,還是糅合了懸疑、驚悚的《破墓》比歷史片《哈爾濱》更能發揮韓影的優勢,更出彩。
除上榜的這些表現較出色者之外,近年來,韓影其實一直在做“吃螃蟹”的實驗,砸重金嘗試了多種重工型別片,尤其志在拿下科幻型別。2021年推出了《徐福》《勝利號》《寂靜之海》反響平平,2022年雄心勃勃打造的科幻、劍俠、古裝片《外星+人》沒有達到盈虧平衡點,2023年韓影老大CJ娛樂重金打造的科幻鉅製《月球》票房更是慘淡,製作成本280億韓元(約合1.4億人民幣),卻僅吸引了51萬名觀眾。科幻成了韓影的心痛。
科幻作為電影型別的金字塔尖,其科技含量最高、工業指數最高,成功也不可能一蹴而就,需要足夠的高精尖科技突破貯備,對電影工業的蔓延與支援,輔之科學教育對整體國民的薰陶,對藝術創作人才的滋養。美國領先於世的科幻片背後是整個科學體系的優勢,而隨著中國科技日益趕超,這種趨勢自然而然也會體現於中國的科幻電影中,相信在未來像《流浪地球》《獨行月球》等優質科幻影片會日益增多。反觀,韓國科幻片由於本國缺乏高精尖科技的實踐,在電影裡就只見對好萊塢科幻片的致敬與臨摹,這種沒有自我靈魂的仿品很難競爭過好萊塢的科幻大片。
韓國電影多年來一直深耕的型別則優勢明顯,尤其是韓影擅長的驚悚、懸疑、警匪等型別,如何將嚴肅深刻的社會議題進行型別化、娛樂化、敘事奇趣化、視聽奇觀化的轉化,已經累積了很多可貴的心得。2024年韓影票房冠軍《破墓》就是一部“抗日鬼片”,以破墓移棺為引,勾連出朝鮮半島被日本殖民的血淚史,影片的底色蒼涼而厚重,涉及了國家的歷史問題、韓國的國家定位和國運(日本殖民者曾用鐵針埋地,意圖斬斷韓國的運脈)、未來發展之路(一眾人挽救的被厄鬼纏身的嬰孩,是韓國人在美國生下的新一代,寓示著韓美關係與韓國的未來)等宏大議題,但它把所有這些議題都轉化進一個懸疑、驚悚、奇情的故事裡,這種轉化才是型別片的精髓所在。我們常說一部影片型別化程度很高,不僅體現於工業含量、視聽呈現,本質上還取決於議題轉化的能力。

《破墓》劇照
性別喜劇《飛行員》也體現了老道的社會熱門議題的型別轉化經驗。男扮女裝、女扮男裝的橋段是喜劇常見的性轉梗,有《熱情似火》《雌雄莫辯》《杜絲先生》《窈窕奶爸》珠玉在前,在21世紀的今天還能玩出什麼新意思?《飛行員》的情節基本仿寫達斯汀·霍夫曼主演的《杜絲先生》,男性為求職喬裝改扮成女性,但是增加了一個設定,男主角原本是機長,因為脫口而出誇讚女乘務員都長得漂亮而被女性大眾攻擊丟了飯碗,在這樣一部主打女性權益的電影中,它增加了一個“男女之爭是否過度、是否會導致過分敏感、量刑過重、無辜者受累”的議題,無疑是對如火如荼的“ME TOO”等女性權益運動的冷反思,反思對女性下意識的讚美與職場霸凌、性別歧視之間的界線,如何讓男性和女性在職場中能夠自如地相處合作,而不是如履薄冰、處處設防。顯然,這是一個非常具有現實意義的時鮮議題,在男女對立已呈水火之勢的韓國討論這個議題是存在很大風險的,而創作者將這種爭議議題的討論注入一個看似老舊的歡鬧喜劇中,既完成了型別的迭新,也增加了讓觀眾不至反感的安全係數。
中國的商業型別片也出現了很多從社會現實中採集議題的作品,或直接將一個新聞事件、新聞線索發展成一部電影,但因為我國有非常強大的現實主義創作傳統,這種現實議題的採集與處理往往還較為直接粗放,現實痕跡很重,而不是將它進行更為徹底的型別化的轉換,沒有把它真正內化成故事的一個元素,或者一個人物設定,進而圓融自然地溶入故事。
日本
日本電影一直是獨立於全球的獨特景觀,日本觀眾對動畫與劇集劇場版的鐘愛堅不可摧。2024年度票房榜十強除兩部好萊塢動畫片外,便是日本動畫片與熱門劇集劇場版的天下,《名偵探柯南:百萬美元的五稜星》是“名偵探柯南”系列首次拿下日本票房年冠,隨著宮崎駿為代表的動畫名導的隱退,動畫單片的時代也漸漸遠去,日本電影對IP動畫系列劇場版電影的依賴會愈發加劇。
表6:2024年日本電影票房TOP10

疫情後日本一連出現了9部破百億的本土電影,而且全是動畫片,如《排球少年!!垃圾場決戰》《名偵探柯南:百萬美元的五稜星》《名偵探柯南:黑鐵的魚影》《新·福音戰士劇場版:終》《鬼滅之刃 無限列車篇》《灌籃高手》《航海王:紅髮歌姬》等。這些電影與宮崎駿為代表的單片動畫不同,都是名IP動畫的劇場版,這類劇場版電影日本一直都有,但疫情前卻從未衝到百億票房。《名偵探柯南》系列雖已有30年曆史,但近年轉變策略後,已打造成唯一一個每年能穩定輸出百億左右票房的頂流電影IP 。多部百億劇場版動畫接連湧現,標誌著日本動畫產業進入一個新時代,動畫已經從邊緣的亞文化,成為日本電影真正的主流與支柱。
2022年,東寶發表了《長期展望2032》,表示由於動畫市場在過去10年增長了約2.5兆日元的規模,正式明確動畫業務作為東寶的第四大支柱產業的長期戰略(其他三大支柱為涵蓋電影出品、發行及影像事業的電影事業;傳統的劇場事業;提供穩定現金流的不動產事業)[3]。疫情後百億動畫劇場接連湧現,最直接的原因便是日本三大電影公司大幅加碼了系列動畫劇場版的宣發力度:“保坐席”——大規模影院、影廳開畫;“發特典”——為影片特別製作限量版漫畫特刊,隨電影票一起發售,再加上電視臺廣告、地面硬廣的配合等。
與動畫單片時代主打作者導演——如宮崎駿、細田守、新海誠的動畫不同,劇場版動畫更傾向於集體創作,重要的不是作者,而是IP,也就是角色本身,角色即故事,角色即影片。據日本動畫協會發布的《動畫產業報告2023》顯示,2022年日本動畫角色商品產業規模為6693億日元,同比增長0.9%,《寶可夢》《吉伊卡哇》《航海王》《汪汪隊立大功》《間諜過家家》《名偵探柯南》等熱門 IP 角色商品的銷售最為突出[3]。日本動畫產業已全面步入角色經濟時代。

《名偵探柯南:黑鐵的魚影》劇照
日本百億動畫劇場版的成功經驗是把雙刃劍,重宣發固然帶來了高關注、高票房,但鉅額費用也加大了影片的成本投入,增大了資金回收的難度,而且提高了整個日本電影的發行門檻,對於其他沒有足夠資金來進行這種重宣發的影片,其生存空間進一步被擠壓,電影市場陷入幾家獨大的壟斷固化。從日本2024年票房TOP10榜看,IP專案佔比已經達到百分之百,全部是已有成功專案的衍生,雖然現在全球文化產品市場都在走IP化路線,但這種比例依然是驚人的,甚至是危險的,這顯示製片傾向極度保守,新生的原創專案幾乎得不到投資機會。
與如火如荼的動畫劇場版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真人電影的萎縮,近年來在越來越強的動畫劇場版電影的壓力下,年度十強榜上真人電影的佔比越來越少,排位也越來越低。《王者天下4》算是保留了大河劇最後一絲雄風,《最後的里程》《詭譎屋》保留了日本推理大國的江湖地位,但這兩部推理片的水準也與巔峰時期的推理佳作相去甚遠。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純愛真人影片《與你再遇鮮花盛開之丘》,該片講述了高中女生意外穿越到70年前的戰爭時代,與一名特攻隊員之間的悽美愛情,核心包裹的看似“反戰”,卻似是而非地踩在“反戰”與“反戰敗”的曖昧交界。“反戰”與“反戰敗”的區別在於,前者是對好戰徹底反省、真心呼籲和平,而後者只是從戰敗後的苦果倒推回不該開戰,其反省、哀痛的不是戰爭,而是戰敗。
疫情後,美國、日本、中國各市場都出現了動畫片登頂年冠的現象,這是一種偶然,還是一種發展趨勢,尚需持續關注,但不可否認動畫已經從面向兒童的小眾漸漸轉變為面向全年齡段受眾,動畫產業所貯蓄並釋放的產能已遠遠突破人們對它的原有認知與設定。日本動畫圍繞角色展開的IP全線開發策略值得我們深入系統地學習,但同時也要看到這種策略可能引發的負效應——說到底它是以銷售指導創作,不可避免地會限制新人新作的發展可能,損傷電影市場的多樣性,只以投入產出比衡量藝術創作,從長期發展看,勢必會傷害藝術創作的生命力與可持續發展的後續力。
法國
2024年全球主要電影市場較之2023年幾乎都同比下跌,印度票房同比跌幅(-3.2%)略優於北美(-3.8%)和韓國(-5.3%),而法國則實現了難得的正增長。據法國國家電影中心(CNC)2024年12月31日釋出的年度報告,2024年全年法國觀影總人次達到1.831億,相比2023年增長了0.5%,增加了約100萬人次,法國人口總數約為6488萬,2024年的1.831億觀影人次意味著平均每個法國人一年要在影院看上近3部電影,數字相當可觀。2024年法國票房總額也因平均電影票價小漲的原因,增幅同比為16%,全年共收入13.6億歐元票房,鞏固了法國的歐洲票房冠軍地位。
法國觀眾人數增加的主要原因在於2024年有多部老少咸宜的法國國產片成為爆款。2024年的法國國產片佔據整體市場份額的44.4%,而好萊塢電影的市場份額只佔36.7%。這是自2008年以來法國國產片表現最優異的一年。2008年,《歡迎來北方》和《高盧英雄大戰凱撒王子》高居全年票房榜前兩位,也讓法國國產片佔據的市場份額達到了45.8%。
表7:2024年法國電影票房TOP10[4]

2024年法國觀影人次最多的《多了一點什麼》是一部喜劇,由新人導演維克多·阿爾特斯·索拉羅自編、自導、自演,講述兩個剛搶完珠寶店的劫匪為躲避警察追捕無意中上了一輛滿載殘障人士的夏令營巴士,進而展開了一場啼笑皆非的夏日郊遊。片中的殘障人士都是真實的殘障人士“本色演出”,影片又好笑又令人感動,還有提請觀眾在生活中給予殘障人士多一份關愛與包容的社會現實意義。
法國人愛喜劇,全民爆火的影片中不少都是喜劇,票房冠軍《歡迎來北方》也是一部喜劇。法式幽默與英式、美式幽默有所不同,更溫情也更日常甚至更瑣屑,不追求強情節,有些甚至情節散漫,也不追求重口味的噱頭,而是擅長在普通人的平凡日子撿拾令人一粲的瞬間。這種跟法國文化、生活緊密結合的喜劇風格是法國喜劇片獨立於世的特質,但也導致了法式喜劇很難進行跨國改編,即使是好萊塢改編法式喜劇,也難有成功範例,法國喜劇片的影響因此很難輻射到法國文化圈之外。
大仲馬經典名著的最新改編劇作鉅製《基督山伯爵》雖然也未能征服挑剔的原著粉,口碑不高,最終還是贏得了年度亞軍的高票房。從視覺呈現來看,這部戛納參賽片頗具史詩質感,服裝華麗、場景精緻,攝影優秀,如一幅19世紀法國的風貌畫卷在觀眾眼前徐徐展開。法國有那麼多經典文學名著,還有重金維護的文物建築,不加以利用實在暴殄天物,這類文化遺產再利用的名著改編商業片是法國電影的保留節目,也是好萊塢難以超越的,純正的法國風味不是花重金就砸得出來的。

《基督山伯爵》劇照
法語作為天然的護城河,給予法國一道堅固的文化壁壘,既保護了本土電影在好萊塢重壓之下的自留地,也限制了它向全球其他市場更大規模地輸出。在與強勢的好萊塢電影競爭中,法國電影與日本電影一樣,以鮮明的異質性特徵在好萊塢商業片的傾軋下找到了一片棲身地,從國別電影逐漸轉化為類別電影甚至是文化標籤電影,在全球影迷的認知中,日本電影≈二次元(+推理+大河劇),法國電影≈藝術片(+原著改編+中產階級性喜劇)。這種策略既保證了本土市場不被好萊塢完全佔領,也保護了民族電影的存續,是小量級電影市場的生存智慧,但從長遠看,也會使本土電影工業鏈條不完整,導致發展失衡,上限不高。
透過以上對2024年全球幾大電影市場的簡析,筆者認為全球電影市場仍處於疫情後艱難恢復的階段,如何贏回被新興娛樂方式、新興休閒概念奪走的觀眾,是各大市場共同面對的難題,為適應新興人群的喜好,全球電影市場有去實就虛的傾向,奇幻、二次元作品比重增加。隨著好萊塢近年來創作質量下滑,各國本土電影都有反超好萊塢之勢,而這種多元、豐富、多樣性的可能正是電影贏回觀眾的法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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