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我的導師司徒塔特先生

導讀:
 “Hao,你知道嗎,以後在這個通風櫥邊上,可能再也看不到你在這裡做化學反應和過柱子。”
老頭,你知道嗎,以後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收不到你的郵件和修改過的ppt了。
2024年12月30日,國際著名化學家、2016年諾貝爾化學獎得主詹姆斯·弗雷澤·司徒塔特(James Fraser Stoddart)先生離世,享年82歲。(見文章:2024,我們失去了這些偉大的頭腦
一顆星星隕落,但星星的光曾照亮、指引和溫暖所有人。
這是一篇來自司徒塔特教授生前學生的悼文,樸實的語言講述了其與恩師從初識到建立深厚情誼的點滴故事。
他是嚴格的導師,是真摯的朋友,是夏日的陽光,讓樹木鬱鬱蔥蔥。
謹以此文,緬懷這位無私偉大的老先生,願他在另一個世界與愛妻團聚,安息長眠。
李昊 | 撰文
前天晚飯的時候,在香港做博士後的房帥從香港發回一條訊息,說老師您不要激動,告訴你一個噩耗,司徒塔特先生去世了。
我問他還可以救回來嗎?等我打電話過去,房帥那邊已經在哭了。後來瑞華師妹哭著給我電話,說先生去世了。老先生和家人去了澳洲度假,本來一切都很正常,早上據說還給諸多師弟回了email,晚上突然有些不舒服,女兒給他叫了醫生。但是醫生來的路上,人已經永遠地睡著了。

詹姆斯·弗雷澤·司徒塔特(James Fraser Stoddart)教授

我第一次見到老先生,我記不清是2004年的秋天還是2005年的春天。
那時,我在中科院化學所李玉良老師實驗室做畢業論文。那天師兄李勇軍通知我們說,化學所來了一個大咖作報告,機會難得,最好都去聽下。於是,在化學所的大講堂裡,我初次見到了老頭。
當時我的英語不足以支撐我聽懂這個報告。我唯一能聽明白的是,好像先生做報告開始的時候默哀了一小會,說他的妻子,也是他一生最好的朋友離開了他(我當時就聽懂了 best friend 等幾個詞)。後來有人提問:問他這輩子最大的願望是不是獲得諾貝爾化學獎,老頭想了想說,可能最大的願望,是把所有已經拿到的獎項,用來換取亡妻的生命。
雖然我沒大聽懂老頭那天在化學所的報告,但是我首次接觸了分子機器。後來李勇軍老師帶我做的課題,也是關於這個領域。我因此也開始閱讀了不少分子機器的文章。兩年後我被ucla錄取,就首先就想加入先生的研究組。
2007年8月15日,我從北京飛到洛杉磯。隨後17號,我在ucla的Young大樓,第一次近距離見到了老先生。當時他正在碩大的一張桌子前辦公,T恤上插著兩支鋼筆。我用什麼蹩腳的英語表達了對他的仰慕,希望跟他讀博士。
他當時告訴我,他將轉入西北大學,要麼換個導師,要麼只能退學跟他去芝加哥。我當時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就在8月19號在ucla完成了退學並轉入西北。
因為申請西北大學要走該有的流程,老頭問我要了簡歷,然後一絲不苟的幫我把簡歷改了一遍。我記得楊英威師兄看了下他改的版本說,你小子剛來,就這麼認真的給你改簡歷,這其實是他女婿方有的待遇。
2007年9月2號,我飛到了芝加哥,在西北的tech樓立刻開始了五年半讀博的生活。從此真正開始了和老頭長達17年多的師徒情緣。
在組裡,老頭像個老父親,也有點像個不威自怒的國王。他對學生就像對待淘氣的孩子一樣,訓斥是經常的事情。因此學生們頗有些小心翼翼,不敢惹他生氣。
很多年後,我看到一部叫《大明風華》的電視劇,裡面的永樂大帝頗有老頭的風範,而學生們大多是戰戰兢兢的朱高熾。
嚴厲歸嚴厲,但是當涉及到學生的前途和利益的時候,來自老頭的支援和幫忙則像對親兒子一樣,不遺餘力。很多年後,我申請浙大的職位,還有三次申請CLP超分子化學獎,老頭都寫了很長的推薦信。
在推薦信中,我彷彿成了百年一遇的化學奇才,誇得我都十分不好意思。當然這並非我有多優秀,我聽說土耳其師兄曾被誇成了千年一遇。
老頭對組會的ppt,有著非常嚴格的要求。他對ppt裡面的字型大小,化合物的顏色,都有嚴格的要求。比如四硫富瓦烯和紫晶必須用綠色和藍色。我進組的時候,就收到師兄們給的一個pdf,上面總結了做ppt時候的各種禁忌,要求我按pdf的要求來做,免得惹老頭生氣。
對於出成果慢的同門,老頭並沒有特別的苛求。當時我還不大懂事,心中頗有一些腹誹,我心想我是來學著當科學家的,不是來學做ppt的。
很多年後,我自己當了PI,則愈發覺得這個邏輯的合理:科研如果沒有做好,可能並不是努力不夠,或者不是因為態度不認真,或許僅僅就是課題難度過高,或者運氣不好。因此老頭基本不過多苛責科研成果——一個老師不苛求自己的學生是個天才。但是ppt的好壞則是態度問題。而透過對ppt的苛求,學生可以感受到他對學術的精益求精和一絲不苟,從而在科研上延續這種態度。
後來回到浙大,看到很多學生的ppt做得稀爛,我就覺得,有機會真應該送他們去西北老頭的組裡鍛鍊一下。事實上也確實如此,我有兩個學生先後獲得國家和浙大的資助,去老頭那裡訪學的半年到一年。回來後,他們做ppt的水平就超過我了。
在組裡的前兩年,由於英語不行,和老頭溝通一直有問題,也惹他生氣過幾次。期間還因為操作失誤,把實驗室淹了。老頭當時氣得要開除我,讓我在家裡閉門思過一週。
一週後,我跑到實驗室去給老頭道歉,說一定努力工作,不再犯類似的錯誤。老頭很大度地原諒了我。再後來我買了一輛二手車,拿到駕照後就發信給英國度假的老頭,問是否需要去機場接他。他當時回了一封很開心的信,他說道,“Hao,你的回信就如同音樂在我的耳邊響起”。
從那以後,我就負責接送老頭。像老頭這樣的大咖,國際旅行是十分頻繁的,有各種學術會議。我因此經常穿梭於他家裡和機場之間。從埃文斯頓到芝加哥歐海爾機場的那條路,我因此走了不下一百次。每到過年的時候,老頭會給我寫一張支票,補貼我一年開車的油費。
在2010年前後,老頭在韓國有份為期三個月的短期兼職,為了不放下西北的工作,他是週五坐晚上的飛機飛回芝加哥參加組會,就在飛機上倒時差,然後週日再飛回韓國工作。
有次在去機場的路上,我小心翼翼地問他,您70歲年紀了,為什麼還要選擇如此勞累的生活方式。老頭用那種英國人固有的嚴謹方式回答道:“我如果停止工作,那麼我將在18個月內死去。”
可能是老頭覺得我開車接送的過程比叫出租車更有趣——可以一路聊天而不是沉悶地坐在出租車上。於是他把我推薦給他的各種朋友。這樣,他邀請的各種大咖來西北作報告,都由我開車接送而不是訂出租車。
我就是這樣認識了Sauvage, Allan Rowan, Nitschke,Harry Anderson,還有後來成為我博士後導師的Sessler等等。一時間,我那部帕薩特上面確實做到了 “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老頭改文章的方式是與眾不同的。他不用電腦,而是由我們寫好文章,打印出來,他直接在紙上修改。我的第一篇paper寫好了交給他,他不夠滿意,於是用鋼筆重寫一遍。他用的那種中世紀大文豪的草體字,一開始我只在電影裡面看過。
一開始,我基本一個字都不認識,只能靠猜和問各種師兄。等我們把他的手稿打印出來,還得要交回給他繼續修改多次,方可滿意。等學生拿到被改到面目全非的論文,就可以看到自己和世界頂尖科學家之間的巨大差距,這種差距不僅僅在語言上,而且深深地體現在對科研的獨特視角上。
另一方面,我們呈交給他的paper卻必須要精益求精,哪怕這些精益求精的文字被他整體刪除。Paper寫出來,如果在五分鐘之內發現了一個錯誤,比如學生把德國人的名字Ü寫成U, 他就不看了,這就意味著可能這篇paper要排在更靠後的位置——他的桌上可能經常有十多篇論文等他修改。
學生為了讓文章早日發文章,就不得不要求嚴格地完成一篇精品,在這個過程中間,學生能迅速從一個科研小白成長成一個青年學者。後來我的學生經常把一些 “半成品” 發給我,我就想,你們這些孩子真應該送到西北大學或者香港大學給老頭敲打一下。
2013年我畢業,那天答辯結束後,我的同門柯晨峰買了香檳酒慶祝,老頭有些深情的說,“Hao,你知道嗎,以後在這個通風櫥邊上,可能再也看不到你在這裡做化學反應和過柱子。這種感覺我曾經有過:很多年前我去女兒的房間叫她起床,卻發現她已經上大學了。” 
或許一首詩能描述老頭和學生:虎乃百獸尊,誰敢觸其怒。唯有親子情,一步一回顧。
這就是老頭,他就如同夏天的太陽,光芒四射,小樹偶爾覺得光熱讓人刺眼,但是夏天的太陽卻讓樹木鬱鬱蔥蔥。到了冬天萬物凋零的時候,才知道光和熱的重要。
我2007年進組的時候,中國人非常少,不到十分之一。甚至一個叫道格拉斯的美國同學跑過來,要求我和其他中國人說話的時候應該說英語,不說英語就是不professional。
可能也是由於中國學生前赴後繼的做出了優秀的工作,老頭對中國學生越來越青睞。我畢業後很多年,組裡成了中國博士後和博士生的天下,歐美學生反而成了少數民族。很多時候,組裡甚至開玩笑說,以後西北大學Stoddart組應該改說漢語。
老頭也見證了中國學生一個個成為了各個大學教授。有個美國師弟和老頭一起,完成了一部分子機器領域的不朽著作—— The Nature of the Mechanical Bond。老頭送了每個學生一本。在給我的那本書上,他繼續用特有的中世紀草體字寫了一段話鼓勵我:
hao,你記得在獨立後,做自己獨有方向,這個方向只屬於你一個人。
後來我的學生天宇,廣成,房帥,先後去老頭那裡交流或做博士後。老頭就像當年教導我一樣,教導著這些更年輕的學生。
或許老頭以最希望的方式離開了這個世界——沒有過多的病痛,離開的前一刻還在工作。或許老頭在世界的另一邊和他的愛妻團聚了。
祝恩師安息。
(李昊 2025年1月1日下午於浙大紫金港)

作者簡介:
李昊,浙江大學化學系特聘研究員,博士生導師。
詹姆斯·弗雷澤·司徒塔特(James Fraser Stoddart,1942年5月24日-2024年12月30日) 出生於英國愛丁堡,化學家,中國科學院外籍院士,英國皇家科學院院士,德國自然科學院院士,荷蘭皇家藝術和科學院外籍院士,美國人文與科學院院士,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士,2016年諾貝爾化學獎獲得者,中國香港大學教授。
詹姆斯·弗雷澤·司徒塔特1960年-1964年就讀於愛丁堡大學;1966年獲得愛丁堡大學博士學位;1997年—2008年任教於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2008-2023年任教於美國西北大學;2023年9月入職中國香港大學。2024年12月30日,詹姆斯·弗雷澤·司徒塔特逝世,享年82歲。
詹姆斯·弗雷澤·司徒塔特開闢了化學界的一個新領域,即開闢了一類創造分子微觀結構的新方法——即利用分子結構的互鎖全新的分子和分子拓撲結構,同時利用互鎖分子的不同組分間的相對運動,發展分子機器和分子開關。司徒塔特先生前後培養了將近百餘名中國學者和學生。
宣告:原文2025年1月11日首發於微信公眾號“guomics”,賽先生獲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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