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GURE 12/24
採訪、撰文 | 元枝
來源 |十點人物誌ID：sdrenwu
9月，博主“影子不會說謊”及其團隊在石家莊某民宿房間內發現多個隱藏攝像頭後報警，遭遇民宿老闆圍追堵截，引發海量關注，進一步觸動了公眾對於偷拍行為的不安。
本文主人公阿金曾是偷拍的受害者。2018年，還在上大學的阿金髮現，自己和女友曉靜竟然成了黃色網站的主角——有人偷拍了他們住酒店的影片，放在成人網站上牟利。
調查此事的過程中，阿金意識到，民宿、公寓的偷拍攝像頭已經氾濫成災，像他一樣的受害者不在少數，他和曉靜決定，走上攝像頭檢測員的職業道路，誓要拆遍酒店的每一個隱藏攝像頭，為抵制偷拍貢獻自己的一份力。
以下根據阿金的講述整理。
在偷拍事件發生前，我和曉靜的生活與尋常的大學情侶沒什麼不同，我們每天一起上課，一起吃飯，放假時約會、旅遊，生活平靜且甜蜜。
直到某天，室友程程帶著一臉賤兮兮的笑容，問我：“阿金，你上週是不是和女朋友去XX酒店開房了？”
大學城附近有很多價格低廉的旅館、民宿和主題酒店，頗受年輕情侶的歡迎。我以為程程當天在那附近看見了我，於是點點頭。見我承認，他笑得有點猥瑣，把手機遞到我面前——那是一個佈滿了小廣告的黃色網站，而正在播放的影片，主人公就是我和曉靜！
那一刻，我又羞又怒，扯著程程的衣領把他摔在地上，質問他為什麼會有這種影片？程程說，他看的是一個違法色情網站，裡面有各個酒店的偷拍影片，非會員每段影片只能看30秒，月付49元成為網站會員後，就可以觀看所有內容。這個影片在標題裡寫了我們學校附近的酒店名，吸引了程程的注意力，他點開後發現，主人公居然是我和曉靜。
說實話，我當時大腦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室友們都很好奇發生了什麼，我只能死死抓著手機，不給任何人看，程程想要回手機，也被我一併拒絕。
眼看著我和程程就要打起來，其他人叫來了輔導員。輔導員向我索要手機瞭解情況，但他也是男性，我心裡不完全信任他。我滿腦子都在想，有多少人看過這條影片了？曉靜知道後會是什麼反應？在場這些人，會不會在背後中傷我和曉靜？
我想去報警，卻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對。程程害怕自己瀏覽黃色網站的事情被警察知道，輔導員則擔心這件事會對學校產生不利影響。他們圍住我，阻止我出門，甚至指責我，“要是你和女朋友足夠檢點，怎麼會被拍呢？”
他們的態度讓我更加怒火中燒。明明我才是受害者啊！見我堅持報警，輔導員沒辦法，只好喊來曉靜，讓我和曉靜共同決定。一群人瞬間鬆了口氣，他們覺得，女生遇到這種事肯定不想聲張。
曉靜來的時候垂著腦袋，頭髮幾乎擋住了整個面部，她牽著我的手，我感覺到她的手冰得可怕。我問她，要報警嗎？她點點頭回答我，報警！
我們懷著忐忑的心情，拿著程程的手機去了警察局，和警察說這個影片是我自己上網瀏覽時發現的。本以為後續會很複雜，沒想到30分鐘左右，那個網頁就被淨網了，警察不光誇我們處理及時，還告訴我們，如果以後發現這類網址，打12390掃黃打非舉報諮詢熱線，或是12321網路不良與垃圾資訊舉報電話，都是有效的方法。
偷拍網站被淨網後，我和曉靜都默契地不再提起此事。我以為這件事就此告一段落，但是曉靜卻和以前不太一樣了。
以前上課，她總是積極地坐在第一排，這件事發生後，她經常縮在最後一排的角落，再也不主動舉手發言；以前她最愛穿小吊帶和辣妹裝出門，後來只穿寬大的T恤和長褲；以前我們常常四處約會、旅遊，在那之後，她卻一整天窩在宿舍不出門，連去操場散步都不願意了。
曉靜的舍友兼閨蜜發訊息責問我“曉靜怎麼了”，我發現情況比我看到的更嚴重——曉靜整晚整晚不睡覺，沒課的時候就在宿舍發呆，不吃不喝，連手機也不玩，像木偶一樣靜靜地坐著。
我立刻帶著曉靜去看了心理醫生，曉靜被診斷出中度抑鬱。她這才向我吐露，最近三個月，她的心理壓力有多大。她每天都在想，其他非法網站會不會也有自己的影片？走在校園裡，她無法直視任何人的眼睛，因為她擔心有人看過那個影片，在偷偷打量她。她還擔心，萬一被家裡親戚看到了，她會不會被唾沫星子淹死？
為了治病，曉靜開始服用抗抑鬱的藥物。藥物的副作用很大，她的情緒時常在暴躁和低落中反覆，也跟我說了很多次“分手”。雖然我有時候也會被她的話刺激得心灰意冷，但好在我們都沒有真正放棄過這段感情。放寒假後，曉靜的父母陪著她旅遊散心，給了她很大的心理支援，曉靜終於慢慢恢復成了曾經開朗的模樣。
雖然生活逐漸迴歸平靜，但這件事還是對我們造成了心理陰影。我們不敢再去大學城附近的民宿和公寓約會，雙方父母也給我們增加了生活費，叮囑我們寧願多花點錢去星級連鎖酒店，也不要去那種魚龍混雜的地方。
為了讓其他同學不再踩雷，曉靜新註冊了一個QQ號，在校園表白牆上發帖，說xx酒店裡面有攝像頭，千萬不要去住。令我們吃驚的是，半天時間就湧入了數百條評論，原來被偷拍的受害者，遠遠不止我和曉靜！其實大家都知道，大學城附近的民宿和旅館不正規，但是作為還在找父母要錢的大學生群體，每個月生活費有限，只能選擇廉價的小旅館。
就在這條帖子下面的討論越來越熱烈時，帖子卻被校領導責令刪除了，理由是“影響不好”。失去了討論的陣地，很多同學只好加上曉靜的QQ，把她當成樹洞，傾訴自己的遭遇。
有女生說，自己和男友不光被偷拍，還被扣上汙名，明明是正常的情侶關係，標題為了引人注目，卻寫著“XX學校校花做外圍，XX元一晚”；還有彩虹群體的受害者，連姓名和班級都被人扒出來，不法分子打電話勒索他們，說不給錢就把影片發給他們的親朋好友。
出於害怕和羞恥的心理，大部分人都選擇忍氣吞聲，給錢了事，直到曉靜告訴他們，除了報警，還可以打電話舉報這些網站，他們才恍然大悟。
為了方便討論，曉靜乾脆建了個群，受害者們在群裡熱火朝天地討論以後怎麼避免被偷拍、怎麼找到隱藏攝像頭。突然，有人說，“憑什麼我們花了錢，還被偷拍，被當做牟利的工具？那不是酒店的問題嗎？讓他們去整改、自查啊！”
一言激起千層浪，大家瞬間對學校周邊的民宿、酒店感到憤怒至極，紛紛聲討這些“黑心”商家。我提議，組團去附近的酒店找攝像頭，揪出無良老闆。一聽到要行動，大部分人又猶豫了，最後除了我和曉靜，只有四個同學加入。
一開始，我們想得很簡單，主要目的是“復仇”，於是直奔上次害我們陷入偷拍風波的酒店。
我和曉靜預訂了同一個房間，憑著對影片畫面的記憶，順著拍攝方向找，找了很久，果然在路由器的夾層裡發現了那個攝像頭。我們立刻喊在樓下等待的兩個男生上來，同時報了警。
警察很快就到了，因為我們證據充分，警察拆了攝像頭後又做了調解，酒店老闆也對我們進行了道歉和賠償。
透過這次經歷，我們發現，像這種價格便宜的主題酒店，很多人發現攝像頭後的第一反應是找老闆投訴，老闆一般會同意退房費，並額外給出高於房費的賠償，讓房客不再追究此事。很多人貪圖小便宜就同意了，這個攝像頭卻可能一直存在，侵害下一個房客。
正確的做法是，入住前先檢查，拿手機全程錄影，如果找到了隱藏攝像頭，應該第一時間報警，而不是通知老闆，警察會帶著網安部的工作人員來拆除攝像頭，警察的在場也會幫助你獲得更合理的賠償。
這一次的成功，給我們幾個人很大的鼓舞。在接下來的一個月裡，我們只要有空，就會去大學周邊的民宿、主題酒店搜尋攝像頭。
但由於我們當時缺乏足夠的技術，能找到的時候是少數，大多數時候還是無功而返，開房間的錢還需要我們自費，對於我們這種普通大學生來說，確實有點難以承擔。一個月後，其他人陸陸續續放棄了，只有我和曉靜，還有另一個男生小覃堅持著。
體力的勞累和經濟壓力還不是最嚴重的，更可怕的是我們的個人資訊被洩露了，周邊酒店紛紛拒絕我們入住，很多陌生人給我們打騷擾電話，謾罵、恐嚇我們。
我們心裡清楚，這是因為我們動了他們的蛋糕，於是暫停了一陣子。但我們沒有放棄，而是利用這段時間去升級我們的技術。
我和曉靜每天在網上搜索尋找隱藏攝像頭的方法，但真正有用的乾貨少之又少，反倒是攝像頭廣告層出不窮。
我們去請教酒店管理專業的老師，老師說，目前版本的教科書也沒有討論過這個問題，但她解釋了星級酒店安全性更高的原因——裝修風格簡潔統一，清潔標準嚴格，而且電視、空調、路由器等電器每個月都會有電工來檢修排查，所以不容易藏匿隱形攝像頭。
就在我們一籌莫展，感覺陷入瓶頸時，小覃一句話點醒了所有人：“要不我們去問問警察？”
警察叔叔果然是最靠譜的，給我們的意見也更加專業。警察說，正對床的區域要重點排查，針對無線攝像頭，開啟手機的收音機功能，靠近你們懷疑的地方，如果音質有變化，可能就有攝像頭；針對有紅外功能的偷拍攝像頭，先把所有窗簾都拉上，保證房間處於黑暗狀態，再開啟手機攝像頭掃描房間，有發光點的地方考慮有攝像頭；針對沒有紅外功能的攝像頭，同樣保證房間黑暗的狀態下，開啟手機錄影功能，選擇偏黃的濾鏡，再開啟閃光燈，反光的物體就會顯現出來。
警察還說，網上賣的那些攝像頭檢測器動輒幾千塊，雖然有用，但對普通人來說花銷過大，而且很難有一臺機器能檢測所有型別的攝像頭，所以選擇合規酒店，並掌握一些低成本的檢測妙招，對普通人來說是最有操作性的方法。
成為職業檢測人
就在我們研究技術的階段，有個酒店老闆突然加了曉靜的微信，主動向我們求助。
這個老闆是東北人，50多歲，開了一家情侶主題酒店，離大學城不遠，原先生意特別好。據他所說，他從未乾過安裝攝像頭這種缺德事，但他也知道，自己這型別的酒店，免不了被有心之人安裝攝像頭，他之前懶得管，“裝就裝唄，反正拍的也不是我”。
然而，最近他被人“盯”上了。有人每週都來酒店搜尋攝像頭，一搜一個準，甚至同一個房間，那人來了三次，每次都能找到攝像頭，搜到了就直接報警。為此，老闆已經賠了快四萬塊。他起先懷疑是那人賊喊捉賊，但警察調查後又發現不是。他實在是賠怕了，於是幾經輾轉找到了我們，想一次性把所有房間檢查一遍，以絕後患。
老闆給我們開價，檢測一個房間150元，總共35個房間，就是5250元。
對於學生來說，這可不是一個小數目。我們三人興致勃勃，說幹就幹，結果沒一會兒就發現簡直是地獄難度——主題酒店的裝修看上去華麗浪漫，有些森林主題的房間牆上還貼滿了假植物藤蔓，最適合藏攝像頭。我們三人各自負責一面牆，找得眼冒金星，僅僅三面牆就發現了三個攝像頭，搜查完整個房間，足足花費了兩個半小時。
因為平時要上課，我們只能在週末或沒課的時候去排查，用了近兩個月才把房間全部檢查完。而搜出來的攝像頭的數量，令人觸目驚心。這種主題酒店簡直是隱形攝像頭的老窩，攝像頭的藏匿位置五花八門，路由器、假花盆栽、空調口、沙發底、紙巾盒……攝像頭的體積並不算特別小，我們並未發現網上盛傳的“頭髮絲一樣的攝像頭”，但因為位置很隱蔽，或者經過一番“喬裝”，確實很難找到。
幹完這一單，老闆很高興，替我們在酒店同行間好好宣傳了一番。託他的福，我們也接到了源源不斷的訂單，我們這才知道，其實有相當一部分民宿老闆也對偷拍深惡痛絕。用一個本地老闆的話說，“在黃色網站看到自己的店，像被屎噎了一口一樣噁心”。
從各位老闆口中，我們聽到了不少偷拍者的笑話。有人安裝攝像頭時想要外接電源，結果不小心把房間點了，差點釀成火災，不僅要賠償，還要被警察批評教育；還有人想要栽贓店家，自己在房間安了一個攝像頭，然後在大廳大哭大鬧說店家偷拍，但因為心理素質較差，剛到派出所，警察還沒開始問話，自己就飛速認錯了。
很多民宿老闆都是隱藏攝像頭的受害者，為了杜絕這類現象，他們會留心觀察是否有客人每隔兩三天來訂同一個房間，因為現在大多數隱藏攝像頭還是電池款，成本低，安裝簡單，但是續航能力差，最多三天就要換電池。
還有女老闆打入了販賣非法攝像頭的組織內部，一旦他們更新影片，她就要看看有沒有自己店的內容。有一次還真被她發現了，她馬上停業，等全部客人都退房後，自己和員工挨個房間搜查，找到攝像頭後立馬報警，堅決追究偷拍人的責任。
可想而知，這位女老闆付出了多少時間和成本，好在警察也很給力，日夜不休地查監控，最後抓到了偷拍者，這家民宿一戰成名，不法分子再也不敢上門。
在我們看來，這位女老闆的處理方法堪稱典範。很多老闆在客人發現攝像頭後，會哭訴自己是小本買賣，讓客人不要鬧事，多點理解。但按理說，商家和顧客都是受害者，我們應該聯合起來，對抗這些不法分子，維護共同的權益，而不是將彼此放在敵對狀態。
今年以來，隨著韓國偷拍事件的爆發，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關注到隱藏攝像頭的真相，一些官方賬號也在出影片教網友們如何找到攝像頭。網友們對於偷拍事件也不像五年前的我們那麼害怕了，很多人都說，“你要是敢拍，我就敢讓你坐牢！”曉靜對此很滿意，時不時和我感嘆，說現在的年輕人真的很勇敢。
我和曉靜從2019年開始做職業檢測人，至今已經五年了。在這幾年的工作中，我們也發現了一個好的變化，那就是越來越多的民宿、酒店會請專門的檢測人員來做攝像頭的檢查工作，也會在前臺準備一個探測儀，如果有客人需要，可以向前臺索要，有些收費，有些免費，但不管怎麼說，這就是從零到一的進步。
現在，我和曉靜依然在各個酒店做攝像頭檢查的工作，每天從早忙到晚，但也很充實，很有成就感。那場六年前的風波，讓我們確認了彼此的勇敢、善良、堅韌，今年年底我們就要結婚了。未來我們也會繼續堅守在工作崗位，用我們日拱一卒的努力，換來所有人入住酒店的安心。
文章配圖均由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