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作者:甘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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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冬季 許清溪篇
(5)
季東默然。
輿論發酵得比想象更快。
《高價買的有機寵物糧,原材料居然是洪水浸泡發黴大米?‘壯壯寵物’為掩蓋真相,非法羈押時事記者六十餘天!》這篇文章一發出去,就在寵物論壇引發軒然大震。
這些年,“壯壯寵物”一直打著高階寵物糧旗號,號稱採用有機食品作為原材料,入口絕對營養健康。與高階定位相匹配的,自然是高昂的價格,有人統計過,用“壯壯寵物”飼養一隻中型犬,一年大概要比普通國產狗糧貴五千元。
養寵人為讓寵物吃得健康,寧可自己節衣縮食,而現在得知花高價錢買的寵物糧,居然連最基礎的安全保障都沒有,憤慨之情可想而知!
僅僅一個下午,帖子就被置頂加精,許多養寵人自發搬運、擴散,內容很快出圈,除了寵物糧安全問題,非法抓捕、羈押記者更是得到廣泛關注。
“一個賣寵物糧的,居然可以撬動警力為非作歹,背後保護傘可得好好查查!”
“我認真看了嚴明記者的原報道和帖子裡的幾份證明,證據鏈條已經非常完整了,所謂誹謗罪、破壞商譽罪純屬子虛烏有,頂上去,還嚴明記者清白!”
“有沒有人查查這個壯壯的底細啊,感覺不是第一次,說不定以前還犯過什麼事!”
“就是就是,還有底下供應商都得徹查,洪水浸泡過的發黴糧食,不是應該統一銷燬嗎?”
“細思極恐!被汙染的糧食能給毛孩子吃,是不是也能給人吃?該不會我們平時吃的也是這些劣質糧吧!”
“食品安全有沒有人管啊,這麼多發黴糧食在市面流通,沒有任何部門監管嗎?既然能做寵物糧,當然能做蛋糕!做麵條!做米酒!黃麴黴素劇毒,沒人管我們的死活嗎!”
輿論從寵物食品安全延伸到執法公正,又再延伸到人類食品安全問題,關注群體越來越廣,引發的聲浪自然越來越強,有人為“壯壯寵物”剪輯了惡搞影片,有人挖出“壯壯寵物”之前的負面新聞,當然也有人貼出了安心食品相關責任人的資訊,許敬平就在其列。
許清溪瀏覽熱搜評論,氣定神閒地讀出來:
“居然把出售汙染糧當作功績寫到季度彙報裡,真是被他氣笑,這企業文化得爛成什麼樣啊!”
“還別說,人家雖然壞,但勝在蠢啊,沒有這蠢人的神來一筆,也沒有這麼確鑿的證據不是!”
“‘壯壯寵物’估計也在納悶,哪來的豬隊友當庭呈上違法證據哈哈哈。”
“我查了這個許敬平,除了食品還有投資房地產,住建部門快查查吧,這種人搞出的指定是豆腐渣工程,貓糧狗糧好歹不致命,樓塌了可是會死人!”
季東伸手過去蓋住螢幕:“清溪,別看了。”
按他們最初的設想,輿論會集中在“壯壯寵物”上,安心食品作為供應商影響有限。現在看來全然不是這麼回事,牽一髮而動全身,別說安心食品,連許敬平名下的其他生意都可能受到牽連。
許清溪倒是平心靜氣,季東不讓看,她也就不看了,笑著把手機收進包裡,問道:“所以你今天過來,就是怕我看了這些評論受影響,心情不好?”
“不是。”季東否認道:“我知道你不會難過。”
早在高中就知道了。
當時他只知將食堂貪汙案的證據發出去,並不知涉事企業究竟何方神聖,直到有一天聽蔣怡珍問許清溪,她爸爸是不是也捲入了案件,季東才花時間查了一下,發現涉事企業的股東之一就是許清溪的爸爸許敬平。
跟這次事件如出一轍。
起初他只以為許清溪“大義滅親”是出於正義,幾番試探下來,才發現沒那麼簡單。許清溪談起父親的官司,非但沒有憤慨或同情,而更像一種報復,甚至有幾分幸災樂禍的意思。
再後來,他得知了許敬平、梅姜和保姆徐芳芳的故事,許清溪敘述這個故事時很平靜,臉上並沒有多餘的表情,彷彿時間已經治癒了一切,這不過是一樁再正常不過的陳年往事。
季東卻嗅到一股巨大的陳腐氣息。猶如一具被遺留在昔日的不曾下葬的屍體。
那些本該在那個當下就宣洩的情感,因為種種“不光彩”“不道德”的理由,被死死捂住了。
一個本該放聲悲痛的少女捂住口鼻,被封進了時光的樓道里。
她長大了,離開家了,樓道里的少女卻永遠停留在那裡,她需要解釋,需要大哭一場,卻沒人給她解釋,沒人陪她大哭一場。
於是始終懷著溼溼的、陰暗扭曲的怨恨,時不時從封閉的樓道里冒出一縷幽魂來,附體在那個明媚漂亮的女孩子身上。
S大研究生宿舍到了,許清溪掏出鑰匙來開門,門鎖轉動,身體卻沒有動,扶著門把手側身問季東:“所以呢?你知道我不會難過,為什麼不讓我看手機?”
季東垂眸,臉上帶著一絲迷茫困惑,彷彿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我不知道,但就是……不想讓你看。”
不想讓你看。
即便那些惡評會讓樓道里的少女痛快,但你不是樓道里的少女,你該有更明媚的人生。
不是原諒,不是遺忘,而是放過,放過自己。
清溪,放過自己吧。
許清溪平靜無言地審視季東,過了好半晌,又問:“還有一個問題,既然不想讓我看這些負面評論,為什麼同意跟我合謀?”
季東倚在門框邊,無聲嘆氣道:“我不答應,你就不會做嗎?”
“會。”許清溪毫不避諱。
“那不就是囉,與其讓你一個學建築的鋌而走險,不如我術業專攻手法利落。我只是在‘你去’和‘我去’之間,選了‘我去’而已。”季東歪著頭,換了種輕鬆的語氣道:“清溪女俠,還有什麼想問的嗎?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許清溪忽然純真一笑,彷彿在一瞬間切換了人格:“不問了,都聽你的,我答應不看手機。”
她按下房間開關,走進門去:“進來吧,剛好我這燈壞了,放假也沒師傅來修,本來準備自己弄的,現在就勞煩你了。”
季東抬頭看向那盞白色燈管,大抵是接觸不良,光源一閃一閃。S大研究生可以申請單人間宿舍,這些房子改自老教工宿舍,功能齊全,裝置卻相當陳陋。
其實以許清溪的經濟條件,大可在校外租一套漂亮舒適的房子,就連季東也不太理解,她為什麼非要縮在這動不動就停水斷電的老宿舍樓裡。但許清溪對此很隨意,她的解釋是工科女連腳手架都能爬,水電齊全的宿舍為什麼不能住?
她對生活一貫不嬌氣,或者說,她在刻意尋求一種粗糲的生活。
被家庭安排了二十幾年的乖乖女,無時無刻不盼望著打破自己的水晶罩,去投入更具有普世意義的真正生活。
季東搬來梯子,支著手電筒去調適光管,沒多大功夫就修好了,房間重新亮堂起來。他忽然覺得有些冷,臘月的冷風吹在皮膚上,激起一陣寒意。
原來是許清溪打開了窗,她正默默在窗前站著,一動不動。
“怎麼了?”
“噓,別說話,下雪了。”
雪花紛紛揚揚飄灑下來,一場南方不敢期盼的雪,鵝毛大雪。許清溪探出手去,雪花就落在她的指尖上,輕盈的,柔軟的,倏忽的功夫便化作清澈的水。
沒有不會融化的雪,除非它落在一個人的青春裡。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許清溪還清楚地記得這場雪,她和喜歡的人在窗臺前接吻,如飄雪一般乾淨的吻,獨屬於青春期的悸動。
也就是那一天,她擰開封閉樓梯間生鏽的鎖,跟從前十二歲的少女對望。
她搬了張凳子坐在窗臺邊,語氣輕柔地說起許多往事。
“我的爸爸不是一般的爸爸,打從我有記憶開始,他就比別人更厲害。他能買到別人買不到的東西,搞定別人搞不定的人,他的生意做得很大,投資了很多很多公司和產業,迄今為止,家裡花的每一分錢,都是他用應酬和出差換來的。”
“我不能說他對我不好、對這個家不好,那樣就太冤枉人,太顛倒是非了。可他實在太忙了,在那件事之前,經常小半年才回一次家。他每次回來都會給我帶很多禮物,抱著我問這喜不喜歡,那喜不喜歡。我其實很喜歡爸爸,更準確點來說,是崇拜。我想成為他那樣的人,一個什麼都搞得定的人。”
“所以你知道,一座神在你面前坍塌的毀滅性傷害。芳姨走了,走得那樣倉促,我甚至沒能跟她說聲再見。她是多溫柔多熱心的女人,知道我和媽媽不親,家裡每次拍合照,她都會叫我挨著媽媽,挨近點,笑一笑。她總是拿相機的那個人,以至於後來翻檢家裡,竟沒有發現一張跟她的合照,照片上的她總是孤零零一個人站著。”
“哦對,我們也有過合照。有一年冬天,也像現在這樣冷,爸爸送給媽媽的手錶壞了,媽媽很著急,卻只會在家嚷著怎麼辦怎麼辦,還是芳姨出的主意,說如果我媽放心的話,她可以帶上表去上海修。媽媽懵懵懂懂地點頭,我卻不幹了,芳姨走了,我不就要跟媽媽獨處了嗎?我不想跟媽媽獨處,便鬧著叫芳姨帶我一起去。芳姨沒辦法,只好答應了。到了臨行前,不知怎麼的,媽媽突然也說想去,她從家裡追出來,喘著氣說,芳芳,等我。”
“我很少聽她這樣叫芳姨,她平時在家都不怎麼跟芳姨說話的,那天的媽媽很反常,她沒有坐副駕,而跟我們一起擠在後排,眉飛色舞地跟芳姨跟我說了好多好多話,怎麼說呢,像喝多了酒,又像一種癔症,眼睛都像要燒起來。我們在上海度過了很快樂的幾天,吃飯、逛街、看電影,媽媽刷自己的卡,給我買了很多新衣服,也給芳姨買了很多新衣服。芳姨說小姜太多了不要買了,媽媽說怎麼會多呢,再多我都嫌少。”
“修完表,我們意外發現一家小小的蠟像館。我還從來沒去過蠟像館,看著櫥窗裡栩栩如生的蠟像,無論如何都不肯走了,撒潑耍賴也要弄一樽小小的!媽媽去問了價格,很貴,製作過程也特別麻煩,我原以為要落空了,卻不想她居然答應了,還說要做就三個人一起做。印象中那一天我們一直站著,蠟像師用各種各樣的模具在我們頭上臉上比劃,當然也為我們拍了很多照片。做到後來,我都累得發脾氣了,為自己的決定後悔不已,媽媽和芳姨還在一旁笑話我,她們倒是不怕累。”
“蠟像館的人說,至少要三個月才能弄好,讓我們到時候再來取。我盼啊盼啊,受累了這麼久,當然期待成品呀!好不容易捱到蠟像館打來電話,爸爸卻回來了。爸爸一回來,媽媽的所有心思就都放在爸爸身上,她把自己弄得像個僕人,從早到晚圍著爸爸轉。芳姨請假說要去一趟上海,媽媽不知是忙累了還是忙糊塗了,居然問她去上海做什麼。芳姨說之前的蠟像做好了,可以去取了,媽媽一臉茫然地‘哦’了聲,隨即眼皮一沉,黯然道‘算了吧,別取了’。”
“我不知道媽媽怎麼回事,在家哭得快斷氣去,她卻只是沉默不語。連爸爸都說既然花心思做了,為什麼不取回來,媽媽卻像沒聽到似的,只坐著不說話。她不讓去,芳姨便也不去,就這樣,這件事跟童年裡的許多事以後,再沒有了著落。季東,你說,為什麼會這樣?我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
許清溪轉過臉來,白皙的面龐在雪夜裡看來更顯冷冽,她的眼底蓄滿了淚:“長大以後,我去過上海找那家店,可是我那時候太小了,記不清具體位置,也有可能是倒閉了,問過好多人都沒有結果,有本地人斬釘截鐵告訴我,上海從來就沒有過什麼為私人訂製的蠟像館。季東,你告訴我,這一切難道是假的嗎?是我的一場夢嗎?”
季東伸過手去牽住許清溪的手,他沒有去過上海,回答不了她的問題。
可她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像針尖一樣刺疼著他。
他忽然想起剛認識夏年年那一年,那個鼻青臉腫的小女孩窩窩囊囊地站在洗衣盆前晾衣服,許清溪想都沒想就蹲下身去幫忙一起晾。
或許在那一瞬間,親情的痛同樣作用在她身上。
只是有些人的傷在臉上,有些人的傷在心裡。
造物主最喜歡惡作劇,一個人最純真的十幾歲,偏要嚐盡最苦澀的淚。
“答應幫蘇楠偷資料,其實不止為報復我爸,更重要的是,她答應我幫忙找芳姨的下落。”許清溪繼續娓娓道來。
“考上大學後,我曾經偷偷拜託家裡的司機去找,他告訴我,媽媽早就叫他去問過了。他去過芳姨的老家,說是芳姨離開我們家後,在老家短暫地呆過幾個月。村裡人愛說閒話,容不下一個從夫家逃出來又被僱主趕出去的女人,她孃家為避嫌,急巴巴給她找了個有點殘疾的老男人,芳姨不願意,再次從家裡逃了出去,這些年再無音訊。”
許清溪望向窗外撲簌無聲的雪,輕聲呢喃道:“一個人的大半輩子,總結起來怎麼才幾句話,這樣輕飄飄呢?”
旁人輕飄飄的幾句話,徐芳芳一個無依無靠的女人,又是怎樣一步一步沉重走過的呢?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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