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作者:甘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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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北原創長篇小說《葡萄成熟時》連載中,夏年年篇請點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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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冬季 許清溪篇
(1)
2013年,冬。
宮粉紫荊開出一樹樹輕紅,煙霞似的從窗外掠過。
時間是怎麼一點點變快的呢?坐在回瀾城的高鐵上,許清溪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記憶中的童年,時間是以漏刻計量的,一滴一滴,淋漓不盡。
父親許敬平生意很忙,不是在南方,就是在更南的南方出差,幾個月回來一趟,帶來花樣繁複的波斯地毯、歐式掛鐘或是港臺明星海報。媽媽過年似的高興,一邊推搡著她上前喊爸爸,一邊將風格迥異的禮物填鴨進房間各個角落。
她那時候還不知道何謂“風格”,只知道家裡長得怪,一團紅的裡撞進一塊綠,軟座沙發搭配硬木茶几,吳奇隆和蘇有朋中間隔著一個劉德華。
連保姆芳姨都會嘟囔一句“這也不搭呀”,母親梅姜卻絲毫不察,不知是心瞎還是眼盲,只顧堆著感恩戴德的笑,親手將丈夫的饋贈擺到顯眼處。
許清溪始終不懂母親。世上沒人比梅姜更膚淺,也沒人比梅姜更深刻,她像一臺早被設定好程式的機器,萬事萬物充耳不聞,只對丈夫的指令作出響應:好的,謝謝,馬上去辦。
萬事萬物,當然包括女兒許清溪。有時候許清溪會想,莫非有人給自己穿了什麼隱形斗篷或皇帝的新衣,不然怎麼解釋,媽媽為什麼總看不見她,而將目光投向遠處的一片虛空的窗外?
她跟母親說話,母親總是走神,半晌才反應過來:“哦,你去玩吧!”
可她明明說的是想吃一塊蘋果。
幼年許清溪不懂母親,成年許清溪也不懂母親,如果她的生命中,有人比母親更像母親,那一定是保姆芳姨。芳姨本名徐芳芳,是梅姜的同鄉兼同學,兩人一同住過三年宿舍。
少女梅姜痛經得厲害,每到生理期就不想動彈,徐芳芳便端著鋁皮飯盒去食堂,打了熱飯熱菜送到床邊。那年代住宿環境惡劣,冬天一切都是冷的,呵氣成霧,滴水成冰,梅姜家庭條件好,沒怎麼吃過苦,一雙手被磋磨得生滿凍瘡,血糊糊的,腫得像兩個蘿蔔。
徐芳芳身體素質強,又天生一副熱心腸,見梅姜疼痛難忍,便將她的衣裳搶過來一起洗。
再後來,女孩長成女人各自成家。
梅姜因父母之命嫁給許敬平,許敬平腦子活、本事大,藉著改革開放春風做起生意,日子越過越紅火。徐芳芳則嫁給一個外鄉木匠,兩地相隔,起初還有書信往來,漸漸的也斷了音訊。
直到兩年後,懷著孕的梅姜回鄉探親,意外遇見回孃家的徐芳芳。這一見著實嚇得梅姜魂不附體——徐芳芳全身竟無一處好肉,一張臉斑斑紫紫,腫得豬頭一般。
原來她嫁的木匠是個酒蒙子,每天除了幹活就是喝酒,喝醉了酒就要動手打人。
徐芳芳性情豪爽,原先也反抗的,奈何女子體力實在不如男子,那木匠一家全不是東西,聯起手來將她鎖在家中,一粒米水不讓進,險些沒餓死。
這回死裡逃生跑了出來,只盼孃家能夠做主,允她離了婚去。
梅姜聽完這般哭訴,不禁淚如雨下,當即回家央求丈夫,以自己懷孕需要人照料為由,費了好多口舌和銀錢,才從酒蒙子手裡將人“買”出來,帶到城裡成了保姆芳姨。
這些,都是徐芳芳告訴許清溪的。
她的原話是:“你媽媽是個頂好頂好的大好人,她在田埂上見了我,當即淚流滿面,她是那樣溫柔的女人,我從未見過她那般激動,渾身都顫了起來……”
按說,有了這樣的交情,梅姜是該跟徐芳芳極要好的,可在許清溪記憶裡,媽媽對芳姨卻總是一臉冰霜、不苟言笑。
芳姨洗了水果遞給她,她總是垂下眼皮睨一眼,隨即冷言冷語道:“放桌上吧。”
偶爾芳姨閒下來,想與她攀談幾句,話頭剛起,梅姜便打斷了去:“說這些幹什麼?”
還有那麼一次,許清溪纏著徐芳芳捉迷藏,徐芳芳被矇住眼睛在房間裡轉圈,剛好梅姜從外面進來,徐芳芳不知,一把揪住了她的手臂。梅姜竟似觸電般閃開,暴怒道:“你別碰我!”
如此種種,許清溪對母親更是疏離,成日里便只纏著徐芳芳玩鬧、講故事。
徐芳芳性子很好,不管許清溪提出的要求多難纏,她都能盡力滿足。
她用許敬平帶回來的小毯子,給許清溪做了一把兒童沙發,時常抱著她,偎在沙發上,教她用手指點讀連環畫。許清溪喜歡吃蘋果泥,那時候沒有攪拌機,徐芳芳就用勺子一點點刨碎了喂她。夜裡,她也從不跟母親,只肯摟著芳姨的脖子入睡。
就這樣,三年、五年、十年……芳姨儼然成為這個家的一員,許清溪早已習慣,家裡有一位空心的母親,還有一位實心的姨。
姨倒比母親更像母親,連她第一次月經來潮,都是芳姨親手給她墊的衛生巾。
那是十二歲的下午,許清溪在樓下跳著橡皮筋,忽然一陣小腹脹痛,跑回家一看,內褲上竟全是血。她嚇得尖聲大叫,芳姨從客廳跑來敲門:“溪溪,你怎麼了?”
她叫她溪溪。
許清溪帶著哭腔道:“姨,我出血了。”
徐芳芳即刻懂了,從櫃子裡翻出衛生巾,一邊幫她一邊教她:“我們溪溪長大了,要變成女人了,你看,這一面撕開貼內褲上,兩個小翅膀展開黏到背面。”
許清溪驚魂未定地低頭看芳姨。
由嬰兒期便陪伴她長大的女人,老了,黑髮叢中依稀有了白髮。她沒有自己的孩子,便將她看作親生女兒,將一切愛與耐心、青春與歲月通通付與了她。怎麼不算母親呢?
那一刻,許清溪暗想,命運對她大概是極好的,既給了她生恩的母親,又給了她養恩的母親。她該知足了。然而,就在幾天後,命運的列車忽然一個急轉彎。
許清溪的朋友蘇楠過生日,蘇楠爸媽在餐廳訂了個包間,叫上跟她要好的小同學一起慶生,其中當然包括許清溪。按說一頓飯至少得吃兩小時,偏偏那天餐廳出了意外,一塊石膏從天花板掉落,雖沒砸傷人,卻將滿桌子的餐食全糟蹋了。
這麼一來,誰都沒了過生日的興致,蘇楠爸媽只好將小朋友一一送回小區。許清溪那時已住進別墅,她進了一樓大廳,發現沒人,便以為家人正在睡午覺,於是躡手躡腳上了二樓,剛到樓梯轉角,抬眼一幕就叫她魂飛魄散。
只見爸爸站在主臥門口,背對著樓梯,一隻手扶在門把手上,芳姨跟他面對面站著,顯然是剛從門裡出來。她臉上掛著驚慌失措的茫然,直至看見樓梯拐角的許清溪才回過神來,慌不擇路地奔進了對面的衣帽間。
芳姨的上身,只穿著一件文胸。準確來講,是掛著一件文胸。
父親許敬之回過頭來看女兒。許清溪忘了父親彼時的表情,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彷彿午餐時掉落的那片石膏,這時才砸中她的頭頂。
完了,一切全完了,從那一刻起,她失去了一直以來被視若母親的芳姨,也失去了心中對父親的尊重、愛戴。
她怔怔地站著,以為會有誰對她做出什麼解釋。
然而沒有。父親只是快步走進主臥,將門徹底鎖上。
當天晚上,芳姨便拖著行李,獨自走進無邊的黑夜。她走了,再也不回來了,一個活生生的人憑空被黑夜吃了,關於她的一切記憶都沒了憑據,像假的,從沒有過這個人。
她的名字,此後再不曾在這個家被任何人以任何方式提及,哪怕一次。
也就是那天起,時間忽而快了起來,念初中、念高中、念大學,裝載著時間的容器瀉了底,從一滴滴到一縷縷到一叢叢,大勢已去般,無可逆轉。
“尊敬的旅客朋友,瀾城站到了,請到站的旅客帶好行李物品下車,歡迎再次乘坐高鐵。”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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