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面對歷史,進行篡改,既不道德、也屬欺騙。
直面真實歷史,堅持真理,既能汲取、也是擔當。
寫歷史一定要尊重事實,即使對我們個人來說痛苦的事實。
寫科學史也要堅持原則,即使對我們群體來說尷尬的時候。
2004年至2015年,我和張大慶、黎潤紅研究青蒿素科學史對過程中秉承的基本理念就是尊重事實。
如果前人都尊重事實,中國很多科學史,特別是近百年的科學史就很清楚,不需要我們現在的人來寫以前的歷史,更不需要2010年代的人來寫1970年代的歷史。
我們開始調查的時候,基本全部當事人都健在。因為我們文化傳統有不夠好的習俗,所以前面的人、包括一大批當事人,寫不出客觀的歷史,才有我們的狗尾續貂。而且狗尾居然是最正版、爭論的不同方都公認的最佳版。
對於涉及世界的,我們也應該客觀公正。
最近,有一篇文章,寫我國物理學奠基人之一葉企孫先生,與當年其美國哈佛大學的同學意見不一樣,然後說葉先生選擇提倡“實驗物理”、不主張提倡“理論物理”,是多麼偉大、多麼正確。
葉企孫先生對中國物理學的奠基作用,與胡剛復、饒毓泰、吳有訓等並列為中國物理學奠基人。
物理學教育的範圍頗大,肯定葉企孫先生對中國物理學、中國科學的關係,特別是教育方面的貢獻,是應該的。
但是,因為葉先生有貢獻,不能說他什麼都是優點。
在葉先生與美國同學在科學、科學方向有意見不同的時候,不能因為葉先生是中國人,就肯定葉先生就是對的。
事實上,葉先生與美國同學爭論實驗物理、理論物理的相對重要性的時候,葉先生肯定錯了。
爭論當時,不可能馬上知道誰對誰錯。但不久,事實證明葉先生錯了,美國同學對了。而過了一百年後,明顯是葉先生在這一點上錯了。這時,再因為他是中國人、因為他對我國科學很重要,而說他有關理論物理和實驗物理的觀點就是對的,顯然是強詞奪理。
葉先生出錯,不因為他是中國人,而因為他與當時美國大多數物理學家一樣、與當時世界上很多物理學家一樣,高估了實驗物理、低估了理論物理。所以,葉先生的錯誤情有可原。
但這不能變成說與他觀點不同的美國同學就錯了。事實上,當時很少物理學家意識到理論物理要起飛了。葉先生的同學在當時的美國也是少數派。
當年,最厲害的是德國及英國,特別是德國。以普朗克為代表的新興理論物理學家,突飛猛進。其中有德國人,也有與德國密切相關的猶太科學家愛因斯坦。從1900年前後到1945年左右,理論物理學不僅解決世界重大科學問題,而且帶來史無前例的應用突破。這一翻天覆地的變化,理論物理學是關鍵、是核心,實驗物理學不是沒有用、而明顯是從屬。
但是,就是在德國,二十世紀最初二三十年也有實驗物理學家強烈反對理論物理學,認為實驗重要、理論不夠重要。
諾貝爾物理獎委員會也受此影響,愛因斯坦的狹義相對論、廣義相對論都沒有獲諾獎,而是與實際應用有關的光電效應理論被授獎。雖然愛因斯坦也不是做光電效應的實驗,而是提出理論解釋,是擦邊實驗的理論物理,至少是與應用有顯而易見關係的理論物理。
這隻說明人類的大多數在科學突破之前、突破最初,是麻木不仁的。這沒有什麼奇怪,要不然那來的科學天才。
但是,有些人不僅麻木不仁,而且倒打一耙。這就是德國兩位諾獎得主、實驗物理學家,他們不僅不好好學習理論物理學,反而貶低理論物理學,而且非常出格的過分,把理論物理學稱為“猶太物理學”,以愛因斯坦的成就和對其猶太人的種族歧視來塗黑理論物理學。
普朗克是德高望重的物理學家,納粹實驗物理學家對他打壓有限,而對愛因斯坦就毫不客氣。納粹實驗物理學家還對也是德國人、沒有猶太血統的海森堡進行打壓,而且打得後者不得不表態,不得不公開放棄使用“相對論”一詞、代之以令人嗤之以鼻現在沒人記得的術語。
葉先生當然沒有後面這些錯誤,但當時犯了二十世紀初一般物理學家的錯誤,對發展方向判斷的錯誤。
這種與美國同學爭論的錯誤,不用從個人意氣出發來進行評判,也不用以國家來評判,而看實際效果。
因為早期物理學家有好幾位都是留美的,而美國物理整體不如歐洲、美國物理著重實驗,結果是中國物理在1920年代開始後,也是實驗物理為主。
即使看到1920-1930年代理論物理明顯取得輝煌成就,中國物理學還有很大部分的實驗物理。
1940年代,楊振寧出國被教導應該學實驗物理、李政道出國更是目標就是奔應用物理。他們都是自己決定不做實驗物理,而改理論物理。
在楊李之前,也有一些中國科學家在德國、英國學了很好的理論物理,而且有非常傑出的理論物理學家。
因為早期旅美中國物理學家本身學習的經歷,也不能排除他們判斷方向的問題,中國物理學完全錯失了以理論物理為核心的物理學“黃金時代”。
當然,我們不能強求“古”人。百年前我國物理學研究主要限制因素是經濟不發達影響了實驗條件,那麼如果當時就很快轉向重視理論物理學,雖然不一定能成功,有沒有可能其成功的可能性高於實驗物理呢?恐怕答案是顯而易見的。實驗物理成功的可能性,在當時固然“非常非常小”,理論物理在中國成功的可能性也許就是“非常小”而不一定是“非常非常小”。楊振寧、李政道證明中國人在理論物理可以先登上世界頂峰。
討論當然不應該侷限於理論物理、實驗物理,而是在科學的全方位是不是還是跟著多少人的“人云亦云”,無視可能方向的分析、判斷、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