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懂《笑傲江湖》的“險惡”,才知道令狐沖的含金量有多高

*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多年前,大陸第一版《笑傲江湖》電視劇播出之前,我去採訪導演黃健中。在北影廠的宿舍,黃導興致勃勃地跟我說,“你看金庸原著第一章’滅門’,是不是有點兒驚悚電影的味道。福威鏢局之中,一會兒死個人,一會兒又死個人,金庸寫過劇本,所以這一章很像驚悚片;辟邪劍法怎麼耍,獨孤九劍怎麼耍,這也是懸念,電視觀眾要看你的武打設計;笑傲江湖曲也是個挑戰,我要用管絃樂隊”。說到最後,黃導說,“我現在其實也很忐忑,我怕我的戲跟觀眾的期待相反”。這句話讓我心裡一驚,是啊,你拍了一個《笑傲江湖》,可我心裡有另一個《笑傲江湖》,這可怎麼辦?等我看到這個電視劇,完了,跟我的期待正好相反。太亮了,太豔了,我心中的《笑傲江湖》陰鬱又黑暗。

文|苗煒

《笑傲江湖》1967年4月20日開始在《明報》上連載,到1969年10月12日連載結束,寫了兩年半的時間。那正是“文化大革命”的時候,金庸在小說的後記中並不諱言《笑傲江湖》的政治色彩。他說,我那時候每天寫社論,對政治的關注自然就反映在每天寫的武俠小說裡,任我行、東方不敗、嶽不群、左冷禪這些人,在我設想中不是武林高手,而是政治人物。林平之、向問天、方證大師、莫大先生等人也是政治人物。金庸說,聰明才智之士,勇武有力之人,絕大多數是積極進取的。道德標準把他們分為兩類,努力為大多數人謀福利的,是好人;只著眼於自己的權力名位、物質慾望,而損害他人的,是壞人。這是一種很樸素的價值觀念,我們從小看書,就會區分好人和壞人。
大陸第一版《笑傲江湖》電視劇劇照 (2001年)
明河版《笑傲江湖》,封面是傅山、徐渭、朱耷、板橋的畫,裡面卻沒那麼美,好人不多,壞人不少。小說中的壞人,很有層次感。東方不敗的黑木崖陰森恐怖,他自己像一團迷霧一樣籠罩著日月神教,他獲得了權力又感受到了權力的異化。任我行這名字就有一股豪氣,他在少林寺縱論天下,居然很有魅力。嶽不群在小說前三本里是偽裝君子做派,最後暴露出來的時候,你得佩服他的心機周密。林平之這樣狠毒的角色,奉行的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這個等價交換原則是人類社會的一條鐵律。我看《笑傲江湖》,越看越黑暗,像令狐沖這樣的人,沒有墜入黑暗,實在不容易。
魔鬼交換
小說中最有意思的武功,是辟邪劍譜或者叫葵花寶典,翻開第一頁,“欲練神功,必先自宮”。作者寫小說,要跟讀者達成一個契約,讀者得相信這個虛構出來的東西有真實性。如果我們跳出契約,大概會覺得,這不是開玩笑嗎,這就是惡作劇啊,怎麼會有這樣的功夫呢?這功夫的首要條件就是揮劍自宮,東方不敗、嶽不群、林平之,練了葵花寶典或辟邪劍譜,他們的身體和性情立刻發生了巨大的不可逆轉的變化,偏偏這門功夫有極大的誘惑力,練了能無敵於天下。
我們看歌德的《浮士德》,浮士德跟魔鬼籤契約,靈魂交給魔鬼,換取世間的權力、知識和享受。浮士德和魔鬼有達成契約的基礎,我們不練武,不至於碰上葵花寶典,但如果我們有機會把自己的血和靈魂交給魔鬼,換取權力、知識或者金錢和享受,或者回到青春歲月,我們會做何選擇?
大陸第一版《笑傲江湖》電視劇導演黃健中(攝於2003年)
我在做“生活圓桌”編輯的時候,收到過一篇投稿,這篇稿子翻開了葵花寶典的第二頁,他說第二頁寫的是,“即便自宮,未必成功”,還有第三頁,寫的是“若不自宮,也能成功”。這個段子後來在網上極為流行,大家都知道“自宮”和“成功”之間並無必然聯絡,但也獲知,成功太難了,與魔鬼達成契約也未必能成功,如果不把自己的靈魂出賣給魔鬼,也可能成功,但需要很好很好的運氣。
以眼還眼
林家的祖先林遠圖叮囑後人,咱們家有辟邪劍譜,但是你們不能練,豈止不能練,根本就不能看,因為你一看,就受不了那誘惑。林震南沒練過劍譜上的功夫,他想靠花錢送禮、仰仗他人的恩惠來謀取自己的發展,福威鏢局每年都向青城派送禮品,以求能在四川境內開展業務。但青城派掌門人餘滄海根本就不搭理他們,餘滄海要搶奪辟邪劍譜,這是滅門之禍的來源。林平之從一個富家子變成了流浪兒,他要逃避追殺。根據讀武俠小說的經驗,我們知道,林平之肯定能報仇。武俠小說要給人提供愉悅。餘滄海圍福威鏢局,今天殺幾個明天殺幾個,像貓抓老鼠一樣戲弄,等林平之武藝練成,殺青城派及餘滄海,也在心理上折磨他們。你跑我追,今天殺兩個明天殺四個,像貓抓老鼠一樣戲弄。這就是“同態復仇”。
什麼叫同態復仇?這是原始社會中的一種習俗。氏族部落成員遭受其他部落成員的傷害時,要對後者施以同樣的傷害,奴隸制時期的《漢謨拉比法典》有規定,自由民損壞自由民的眼睛,則“應毀其眼”;若自由民折斷自由民的骨頭,也要折斷其骨;擊落自由民的牙齒,同樣應“擊落其齒”。這就是所謂“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如果罪過太大了,怎麼辦呢?在古時候,死刑可不是到頭了,前面還有酷刑呢。凌遲處死,一片片挖你的肉,五馬分屍,點天燈,誅滅九族,這都是根據你罪責大小,來增加你痛苦的程度。我們看林平之殺餘滄海這一段極為殘酷,但可能覺得他沒什麼大錯。林平之的問題在於他殺了小師妹嶽靈珊,這是人們對他最反感的地方。
金庸先生在家中(攝於2004年)
武俠小說中的江湖仇殺,都是要“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誰要是不遵循這個原則,誰就不夠狠辣。《倚天屠龍記》中,殷素素死的時候跟張無忌說的是什麼呢?她說,兒子,你看清周圍每一個人的臉,他們害死了媽媽,你不要急著報仇,只是你一個都不要放過。這個遺言實在配得上天鷹教大公主的身份,一個都不放過。
中國海洋大學法學院教授桑本謙寫過一本書叫《法律簡史》,他說,“法律的底層邏輯可以用數學來描述,它可能是個演算法,任何事物的深層邏輯都可能是個演算法”。桑本謙教授發現的演算法是什麼呢?以牙還牙。他說,我把“以牙還牙”取了個好聽的名字叫“返還法則”,它可能就是民法和刑法的共同源頭。返還原則,對刑法來說就是“殺人償命”,對民法來說就是“欠債還錢”。“返還法則”是一個最簡單的演算法,法律的歷史就是從最簡單的返還原則到複雜的法律制度的演化。
大陸第一版《笑傲江湖》電視劇劇照  (2001年)
桑本謙多年前在一所中專教書,他向同事借了一個碗,然後有意無意忘了歸還,同事憋了大半年,找上門來說,您借我的碗,該還給我了。桑老師說,這碗我都用了這麼久了,你怎麼還好意思要回去啊。同事不要這個碗了,他管桑老師借了一把刀,當然,借走之後也不還了。兩個青年教師再碰面,桑老師對同事說,借而不還這在法律上構成侵佔,我侵佔了你的碗,你就侵佔我的刀,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就叫“同態復仇”。同事說,我沒想復仇,你拿了我的碗,我就找補一下。這句話就像一道閃電,讓桑老師明白,刑法上的“同態復仇”和民法上的“等價賠償”是一回事,他由此聯想,刑法和民法共同的源頭是什麼呢?人類最古老的制度邏輯是什麼?
桑本謙引導我們進行一個思想實驗。假想我們被投入一個陌生的監獄,環境很危險,犯人會彼此傷害,某些人會採取激進好鬥的策略,大打出手;某些人會採取保守的策略,忍氣吞聲。但大多數人可能會採取一個折中的策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大家都採取這個策略,互不侵犯的秩序就形成了,政治學家霍布斯想象的自然叢林就是這麼個狀態。這種策略就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或者叫“一報還一報”,或者用《論語》裡的話說,就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孔聖人的話是倫理上的黃金法則,聽上去非常溫良,“以牙還牙”聽上去就狠叨叨的,桑老師用了一個更學術的名詞來替代“以牙還牙”,叫“對等返還”。許多俗語,本質上都是“對等返還”,比如說“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來而不往非禮也”“投我以桃,報之以李”“不惹事,也不怕事”“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還有“自己活,也讓別人活”“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等等。人類有沒有能力去創造一個更美好更安寧的社會呢?大家特別善良,有人打你的右臉,你就把左臉伸過去給他打,世界痛打我,我卻報之以歌?答案是不可能。因為這樣做,社會就成為滋生壞蛋的溫床,壞蛋肆無忌憚地欺負別人,非但不受到懲罰,還會受到獎勵,壞蛋獲得了生存的優勢,壞蛋就會越來越多,到最後,好人越來越少,直到徹底消失。
大陸第一版《笑傲江湖》電視劇劇照  (2001年)
東方不敗的武器是繡花針,黑木崖上他用繡花針刺瞎了任我行一隻眼。左冷禪要做五嶽盟主,他跟嶽不群比劍,嶽不群刺瞎了左冷禪。林平之報仇,但他被木高峰的毒藥所害,也變成了眼盲之人。令狐沖在藥王廟用獨孤九劍,刺瞎了15名刺客的眼睛。小說的第三十八章叫“聚殲”,左冷禪、林平之等瞎眼人還想復仇。這個小說中出現的“眼睛”,就像在重申“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原則。小說的結尾,日月神教上恆山,任盈盈送給少林派一套梵語的《金剛經》,送給武當派一套《太極拳經》、一把真武劍,這都是當年被日月神教搶走的,現在拿回來歸還,送禮物就是示好,日月神教向少林派武當派示好,跳出冤冤相報的鏈條,你跳出來,這個故事就結束了。
權力關係
有一個思想實驗非常有名,叫電車難題。一輛電車失控,司機沒法停下來,但可以讓電車轉向。前面有五個工人在施工,電車會把五個工人撞死,另一條軌道上有一個工人在施工,司機可以轉向,撞死一個人來挽救五個人。問題來了,如果你是司機,你怎麼選?很多人會選擇轉向,撞死一個挽救五個,這個做法是以效率為導向的。接下來是“公平版”的電車難題,還是一輛電車失控,司機沒法停下來,前面有五個工人在施工,電車沒有其他軌道,但軌道上方有一個橋,橋上有一個人在看風景,如果你站在橋上,把那個看風景的人推下去,就能阻擋電車前進,可以挽救五個人的生命,你怎麼選擇?是推還是不推?絕大多數人選擇不推,這個做法被認為是公平導向的。為什麼都是犧牲一個人挽救五個人,大家更認可改軌道撞死一個,而不認可從橋上推下去一個呢?我們看桑老師怎麼從法律上回答這個問題。
桑老師說,仔細比較這兩個版本的問題,就會發現其中區別很大,第一是決策人發生變化,本來只是司機決定誰死誰活,“公平導向”的版本卻讓局外人掌握生殺大權,這是權力的擴張。第二是受害人發生變化,本來只有另一個軌道上的工人有可能被犧牲掉,但在“公平導向”的版本中,一個局外人可能被從橋上推下去,這是危險領域的擴張。無論權力擴張還是危險領域擴張,都會引發人們內心的恐懼。你本來平平安安過日子,哪兒有危險就躲著,但允許局外人殺局外人,旁觀者殺旁觀者,這就麻煩了。你去醫院看病,醫院裡有五個等器官移植的病人,把你殺了,救那五個人?這是一個多恐怖的世界。“效率版”電車難題,司機來決定,無論死的還是救的都是現場的工人,這是相對封閉的場域。法律的一個功能是“事故降級”。換言之,是要兩害相權取其輕,這個底層邏輯,我們再用一句俗話來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這是法律要考慮的事。
大陸第一版《笑傲江湖》電視劇劇照  (2001年)
《笑傲江湖》中的第一個高潮段落是劉正風要金盆洗手,但嵩山派弟子拿著五嶽盟主的令旗來了,命令劉正風不能舉行儀式。左冷禪不讓劉正風退隱,是因為他知道劉正風和日月神教的曲洋結交。劉正風會辯解自己和曲洋是私人交情,是基於音樂而建立的友誼,但左冷禪完全從政治角度理解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你劉正風是南嶽衡山的,是我們五嶽劍派的,和魔教勢不兩立,在這個敵我關係的大背景下,不存在個人友誼。我們在讀金盆洗手這一段的時候,能感受到“權力的擴張”,衡山派的事或者說劉正風私人的事,要聽左冷禪的,隨著權力的擴張,危險領域也就擴大。
有一本書叫《政治權力的概念》,其中寫道“權力就是一種能力,這種能力保證在一個由集體組織構成的系統中,各個單位在根據有約束力的義務與集體目標的關係而授予這類義務以合法地位時,能夠履行這些義務,並在拒不履行義務的地方,有一種由消極情境制裁來實施的推斷”。我們稍微解釋一下這句話,權力在集體組織中執行,這個集體組織是有目標的,每一個身處其中的單位和個人都是有義務的,你要履行這些義務,權力就是要讓你履行這些義務的,如果你不履行,權力會對你實施制裁,而且你始終知道,只要你不履行義務,就會受到制裁。五嶽劍派就是個“集體組織構成的系統”,衡山派、華山派是其中的“各單位”,他們的集體目標是對抗魔教,劉正風“拒不履行義務”,費彬等人實施的是一種“消極情境制裁”。我們還要意識到,權力總是向某些人行使的!而且不是以掌權者和從屬者之間的意見一致為出發點,你跟領導想的一樣就聽領導的,你跟領導想的不一樣,就不聽領導的?不可能。權力有等級劃分,還有隨之而來的利益分割。劉正風想跳出組織,認為他有交朋友的自由,那也太小看權力系統了。
《笑傲江湖》電視劇劇照  (1996年)
左冷禪的理想是什麼呢?是合併五嶽劍派。這裡面有個人主義和集體主義的矛盾,一般來說,一個人想加入某一個團體,不管你是加入一個教會,還是一個政黨,或者某個專業團體或者社會團體,這是你的權利,這種團體的數目和種類多少,也是社會民主及寬容度的衡量標準。但集體主義者是要減少這些團體的數目的,什麼華山派泰山派,我們合併在一起叫“五嶽劍派”多好啊。大家都在一個派裡多親近,這種集體主義的論調最能蠱惑人心。左冷禪後來在嵩山搞並派大會,這個會是在封禪臺上開的,封禪臺是皇帝祭天用的,本來就有權力傳承的意思在。
左冷禪開會前有把握嗎?有。他派費彬去阻止劉正風金盆洗手,結果費彬被莫大先生殺了,按照“以眼還眼”的原則,左冷禪應該殺莫大先生啊。但在這個大會上,左冷禪和莫大先生進行了一次交換,你殺了我師弟費彬,我不予追究,但你必須支援我當領導。這也是一種“等價交換原則”,“以眼還眼”服從於等價交換。下一個被收服的是泰山派。泰山派分裂了,師叔跟掌門人意見不一致,師叔們被左冷禪降伏了,要麼是收了左冷禪天大的好處,要麼是被人抓住了要命的把柄,所以他們廢掉了自己的掌門人,跟從左冷禪。也就是說,開大會之前,左冷禪已經有三票贊成了,自己嵩山派一票,用師弟的死換了莫大先生一票,收買了泰山派一票,五派中有三派站在他這一邊,已經是多數派。他沒想到的是,華山派嶽不群也同意合併。
嶽不群是政治高手,他遵照你制定的規則來,然後按照你的規則成為領袖。嶽不群說的話,很有蠱惑力,大家都團結在一派中,徒弟令狐沖也算是重返師門了。在集體主義者看來,個人有什麼權利或價值的想法是一種錯覺,人只有作為一個集體的成員,例如國家、民族、種族或社會階級的成員,才能有價值和權利。華山、嵩山都太小了,合併成五嶽劍派,我們這個集體才更大、更有力量。
《笑傲江湖》電視劇劇照  (1996年)
有一本書叫《反叛領導力:革命程序中的承諾和魅力》,作者叫詹姆斯·唐頓。書中說,“追隨者在試圖找到某種縮短其自我與理想自我之間的差距或發現一種積極認同的途徑的時候,給領袖披上一層神聖化的外衣,似乎他們的權力有一種超越的來源,以此使領袖的權威合法化。把領袖視為上帝的代言人或視為歷史選擇的決定命運前程的人”。我們看任我行重出江湖之後,鮑大楚、桑三娘等人迅速歸順,他們的苦悶、內疚、危機感和憂慮在臣服於一個有超凡魅力的領袖時才得以舒解。當然任我行也不能只靠魅力來領導,他要用三尸腦神丹來控制這些手下,鮑大楚、桑三娘等人,吃了三尸腦神丹,就完全臣服於新領導了。跟著一個領袖幹,能緩解自己的焦慮,他們不用在江湖上尋找自己的位置了,他們跟著領袖幹就好了。他們希望帶頭大哥是一個有侵略性的人,或者說有進取心的人。領袖有侵略性,追隨者有安全感,領袖太磨嘰,追隨者就會產生懷疑。日月神教教眾後來吹噓聖教主光照天下,澤被蒼生,古往今來的大英雄大聖賢都不如任教主,孔夫子武功不行,關公的智謀不行,諸葛亮的劍法比不過他們的教主,他們一統江湖之後,要把孔廟孔夫子的像搬出來,要把關帝廟裡關老爺的像搬出來,他們要拜聖教主!把領袖神化,才更易服從。
大陸第一版《笑傲江湖》電視劇劇照  (2001年)
我們可以再做一個思想實驗,假設有兩個山頭,一個山頭上有老虎,另一個山頭上最大的動物是刺蝟,如果你是一隻兔子,你選擇去哪個山頭呢?這個實驗取決於我們如何看待權力,用哲學家的話說,權力是某些人對他人產生預期效果的能力,你讓我幹什麼,我就會按照你的要求去幹,這就是你對我有權力。你是支配者,我是被支配者,我選擇服從,就能改善自己的處境,不被你傷害或者你得讓我得到好處,要麼是胡蘿蔔要麼是大棒,威逼利誘,才能創造權力。權力關係是一種交易,我賣掉了自由服從你,你得給我好處,哪怕你給我的只是安全。暴力最強者之所以有最大的權力,是因為大家都要用服從換取他的剋制。兩個山頭,有老虎的那一個,說明這片山林的生態環境好,生活在這裡的野兔是幸運的,被老虎吃掉,是小機率事件,如果山林中的優勢物種是刺蝟,說明那裡的生態環境很惡劣,還是趕緊逃離的好。人們不一定像令狐沖那樣有叛逆的天性,但可能具有一種服從的天性。盧梭說,獲得第一個服從者需要一番鬥爭,獲得一百萬個就順理成章。
漠不關心
德拉克羅瓦有一張畫叫《薩達那帕拉之死》,就掛在盧浮宮,畫的是亞述王朝末代帝王薩達那帕拉的宮廷景象,敵軍就要攻入城中,薩達那帕拉下令屠殺其嬪妃、愛馬,毀掉珠寶,畫面中的嬪妃赤裸身體,侍衛在割喉、殺馬,國王冷靜地躺在床上,床邊放著一個球形瓶子,裡面是毒藥,國王對眼前所發生的慘像漠不關心。
大陸第一版《笑傲江湖》電視劇劇照  (2001年)
如果要畫一張東方不敗刺繡的畫,會是什麼樣子?如果任我行、令狐沖、向問天和任盈盈這四位高手肅立在他身邊,伺機攻擊,會是什麼樣子?該怎麼處理楊蓮亭?地上是不是躺著童百熊的屍體?東方不敗對童百熊是漠不關心的,他說,既然蓮弟要殺你,為什麼你不讓他殺了?他對日月神教內部事務沒興趣,他只關心楊蓮亭一人,正因為如此,任盈盈攻擊楊蓮亭,才讓東方不敗露出破綻,任我行等人才有機會殺掉東方不敗。一個住在深宮之中,與外界缺乏聯絡的大統領,下屬無從猜測其喜怒哀樂,一個冷漠的大統領是不可戰勝的,只能等著他死。
美學選擇
風清揚作為嶽不群和華山派的批評者出現,他教導年輕人要反覆檢驗你們的那點兒經驗,明白自認為已知道的事物,實際上絲毫不知。令狐沖的劍法邁上新境界之後,他的種種做派就受到了嶽不群的懷疑和排斥,他沒有偷辟邪劍譜,但他的思想太活躍了,一個人思想上的活躍是極難隱藏的。一個人一旦懷疑支配他周圍人的觀念,或要反對他們所持的信仰,他又堅信著他自己所推證的真理,那麼,要教他於言語態度中不表露出來,那是不可能的事。
華山派到洛陽王家避難,王家子弟從令狐沖身上搜出了琴譜,懷疑是劍譜,這是一個美學的差距,不懂音樂的人無法理解“笑傲江湖曲”,他們把譜子送到綠竹巷去,讓綠竹翁和任盈盈過目。令狐沖學琴這段,是武俠小說少有的安靜段落,金刀王家是非常勢利眼的一家人,要躲避這樣的勢利和粗俗塵世,就要學琴。令狐沖最開始學的是《碧霄吟》,雖有數音不準,指法生澀,卻洋洋頗有青天一碧、萬里無雲的空闊氣象。這個曲子是向天空升騰的,要脫離開庸俗的洛陽城。
馬爾庫塞說,藝術和文學不能改變這個世界,但能改變人,文藝能夠滿足自我發現的渴望,滿足生活意義的渴望。令狐沖學琴,學了《有所思》,學了《清心普善咒》,可以調節心情,可以修復他的內傷,還讓自己受傷的心平復。我們可以用一首浪漫主義詩歌來描述他學琴的感受:“我已經學會觀察自然/再不似少年時不假思索/常從無聲處聽見悲愴的樂曲/我能感覺到/有什麼常以崇高思想的喜悅/使我心動/一種莊嚴的意識/意識到融合無間的某種事物/存在於落日的餘暉、豐盈的海洋/清新的空氣蔚藍色的天空和人類心靈/一種動力,一種精神,在推動著那一切/有思想的事物和思想的物件/透過萬物,執行不息。”
大陸第一版《笑傲江湖》電視劇劇照  (2001年)
學音樂,學藝術,有什麼好處呢?就是要重新認識耳與目所感受的世界,從審美中辨認出自己的思想支柱,認清自己的靈魂,變成一個更嚴肅的個人主義者。令狐沖在黑木崖,看到任我行接受教徒的朝拜,高喊口號,澤被蒼生、千秋萬載,這就是個人崇拜啊。他縱聲大笑離開,就是反感這做派,這既是一種道德的選擇,也是一種美學選擇。有一位作家說過,一個人的美學經驗越豐富,他的趣味越堅定,他的道德選擇就越準確。我們看小說中的“梅莊四友”,一個喜歡畫,一個喜歡書法,一個喜歡圍棋,一個喜歡音樂,他們看不慣黑木崖上的權力鬥爭,所以討了個差使,隱居在梅莊。喜歡圍棋的黑白子,勝負心最重,所以先犧牲掉。任我行復出之後,喜歡書法和繪畫的老三老四,願意追隨任我行,但喜歡音樂的老大黃鐘公自盡。書法和畫作是實體的,有更強的財產屬性,所以丹青生和禿筆翁願意跟隨任我行,音樂沒那麼強的實體性,引領人向上,所以黃鐘公會自殺。這就是更高尚的道德選擇。《笑傲江湖》這本書裡,喜歡音樂的人,品行都更好。
“梅莊四友”有自己的缺點,向問天利用了他們的缺點。那就是利己主義,他們不會放過對自己有利的事物。托克維爾說:“在人心的所有惡之中,專制最歡迎利己主義。只要被統治者不互相愛護,專制者也容易原諒被統治者不愛他。專制者不會請被統治者來幫助他治理國家,只要被統治者不想染指國家的領導工作,他就心滿意足了。”我們看左冷禪和嶽不群,他們不關心五嶽劍派合併後,手下人是不是真心服從。只要給你們好處,你們關心自己的利益,不會反對我。這就夠了。
大陸第一版《笑傲江湖》電視劇劇照  (2001年)
江湖是非常險惡的,你要選擇一個大BOSS,服從這個大BOSS,從這種服從中獲得利益。江湖中的武力是確保利益分配的,人際關係不是受情感的支配,而是被利益分配的法則支配,秩序取代了真理,權術和精明代替了智慧,感情的自發性喪失了,代之而起的是虛偽,人們的相關性完全被等級化所控制。令狐沖的努力,就是要在上尊下卑、道貌岸然、等級森嚴的江湖秩序中賦予個人最積極的含義。這是一個道德選擇,也是一個美學選擇。我們看小說結尾,令狐沖和任盈盈合奏笑傲江湖之曲,這是劉正風和曲洋合作的曲子,他們為了這首曲子而死,令狐沖和任盈盈就是要讓這首曲子傳唱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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