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以上對話來源於我最近的一次真實採訪。
近兩年,越來越多的人不回家過年了。“回家過年”,漸漸地從一種習俗變成了一種可有可無的選擇。
其實每年春節,都有很多人不回家過年。
但不一樣的是,有些人是不願意回去;而另一些人,是不能回去。
所以在過去的一段時間裡,我花時間去找了一些這樣的人。聽了聽他們的故事,也讓他們聽了聽彼此的故事,然後透過我們,給彼此帶了一句心裡話。
然後,你們會發現,“命運弄人”真是一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成語啊。
不願回家的代表1號:

現在有很多外出打拼的年輕人,最怕的就是過年回家時被家人親戚安排著相親。
今年是肖英楠大學畢業在上海打拼的第6年,也是她被逼著和形形色色的男生相親的第6年。
在她們家鄉,28歲還沒有結婚,傳出去肯定以為是有些什麼毛病。畢竟她同學的孩子,都已經上幼兒園了。
去年過年的時候,家裡都開始給她介紹二婚的了。
然而對於一個普通二本畢業的肖英楠來說,戀愛和婚姻都是奢侈的。
在上海這種城市,太難站住腳跟了。她好不容易花了5年時間,從最基礎的小職員做到了年薪60萬的部門主管,花了多少精力,沒有人比她更清楚。
時間,對她來說就是最寶貴的東西。
她談不起戀愛,更沒有精力去維繫婚姻和感情。
肖英楠在來到上海的那天就想得很清楚,她寧願在這座城市裡孤獨到死,也不想回老家那種毫無發展前景的地方工作了。她想成為這個城市的上層人士,婚姻與家庭都是她所不看重的。
所以肖英楠拿起了手機,定了一張臘月二十九去韓國的機票。
於是就有了文章開頭那段對話:
“回家過年嗎?”
“不啊。”
“為啥?”
“年年回去我爸媽都催婚,煩死了。還不如趁機出去旅遊。”
不能回家的代表1號:

2018年1月6號。
在離肖英楠工作的地方不到30公里的虹橋機場,黃子雯手裡只攥著一張身份證、一個手機和一個盒子,正在哭著等候安檢。
而盒子裡裝的,是她過年回家要帶給父親的禮物。
就在兩個小時之前,她收到了長沙市中心醫院的電話。她的父親在高速公路上疲勞駕駛,撞到護欄上,搶救無效了。
2011年大年初五,黃子雯還在上高三,母親查出患了肝癌。到母親離世,只經過了短短的10個月。
這麼多年過去,黃子雯與父親相依為命。為了還上住院欠下的錢,黃子雯的父親經常要打好幾份工。
黃子雯開始賺錢後,他們父女倆的日子開始變得好過一些。今年她談下的廣告多,獎金也多,特地買了一塊卡地亞的手錶,又多修了幾天年假,今年想要回家好好陪陪父親,父女倆好好過個年。
她怎麼都沒有想到,等待她的不是父親寵溺的笑容,而是醫院的電話。
“回家過年嗎?”
“不了。”
“為啥?”
“……爸媽不在了,沒家可回了。”
聽完對方的故事,你有什麼想跟ta說的嗎?
肖英楠:要是能把我回家過年的機會讓給你就好了。真的。
黃子雯: 你不會想讓給我的,相信我。真的。
不願回家的代表2號:

當辦公室的同事都在瘋狂搶過年回家的車票時,蘇佳正在一邊看著最新一集的《知否》,一邊享受著朋友推薦的一家網紅外賣。
春運搶票這種事情,對蘇佳而言是不存在的。
蘇佳一向對過年這件事很佛系。
對於蘇佳而言,春節是一個迅速豐滿錢包的好機會。留下加班,不但可以避開又擠又累的春運大軍,還能拿到高出平時三倍的加班費。
至於爸媽,什麼時候見都行,也沒必要一定在春節見。
當然了,蘇佳能這麼灑脫地留下,也是因為她爸媽也不是普通的爸爸媽媽。她爸媽都是大學老師退休下來的,講道理,也不太乾涉女兒的生活。在他們把女兒送出來的時候就已經知道,是時候優雅體面地退出女兒的生活了。
今年也是一樣。
蘇佳早早地就去找領導申請了過年加班排期,去超市提前囤好了過年需要吃的速凍水餃和飲料。還在萬家燈火到來前,特意去宜家買了一盞屬於自己的許願燈。
“媽,今年我還是不回去啦,你和爸在家多吃點好的,今年的加班費比去年多好些呢。”
“行,那你年後再找時間回來吧,我和你爸在家好著呢。”
和往年一樣,電話那頭依舊是蘇佳爸媽不鹹不淡的幾句囑咐。
蘇佳早就聽習慣了。
但其實蘇佳不知道的,在看不到的電話那端,蘇佳的爸媽剛剛打掃完她的房間,臥室門上閃著熠熠紅的“福”字,在清一色的桃木色傢俱中,倍感清冷。
不能回家的代表2號:

就在同一家公司,和蘇佳一樣不回家過年的,還有負責保潔的59歲的張阿姨。
這是張阿姨來北京打工的第二年,也是她的寶貝孫子被查出身患白血病的第二年。
兩年前,原本白白胖胖的孫子小杰突然被查出白血病,高昂的醫藥費瞬間壓垮了張阿姨的低保家庭。
哪怕兒子打三份工,賺來的錢也遠不夠支付孫子的醫藥費。
全家的人都出來打工了。兒子媳婦都在廣東做著好幾份工,老伴在杭州給一個廠子當看門的保安。
張阿姨聽親戚說在北京幹保潔賺得多,還包吃住,就跟著勞務中介獨自來了北京幹保潔。
有的業主覺得張阿姨負責,事情做得好,會悄悄留下她的聯絡方式,下次就不透過中介而是直接找到她了。
這樣下來,每次張阿姨就能多賺20塊錢。
她把這些20塊錢全部一分一分地都攢著,一點也不敢花。
即使,在20萬都不算什麼的藥費面前,20塊錢顯得那麼的單薄無力。
這兩年,張阿姨休息的時間加起來還不到10天,左右手都得了腱鞘炎,但比傷口更難熬的,是每逢春節空蕩宿舍裡的冷清,是不能回家和家人團聚的心酸 。
又是一年春節前夕,北京城中燈火通明,在千萬盞燈火中,有一盞氣息微弱的白熾燈是張阿姨宿舍的。在宿舍那張不到1米寬的床上,張阿姨正抱著全家福沉沉睡去。時針轉向12點,枕邊的眼淚剛好風乾。
聽完對方的故事,你有什麼想跟ta說的嗎?
蘇佳:阿姨過年來我家吧,咱倆一起過。
張阿姨:我沒念過書不會說啥話,但是謝謝閨女。
我真的不會說話….還是回家,多回家,父母說不想孩子,多半都是假的,都是逞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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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願回家的代表3號:

2007年,龍梅子唱火了一首《有錢沒錢,回家過年》。
在距離春節還有一個月開始,趙龍軒每天睡前都會聽這首歌,然後糾結自己到底要不要回去過年。
這是他畢業的第3年。
比起剛進入職場的日子,趙龍軒竟然變得更迷茫了。
每天被部門經理打壓,組內最重、最瑣碎的工作全都堆給他;但那些有技術含量、真正可以提高能力的事情全都與他無關。
每月拿著3500塊錢的工資,趙龍軒不知道要怎麼在哈爾濱這座城市活下去。況且今年已經27歲的他,在東北已經屬於大齡青年。他不知道怎麼回家面對父母充滿期待的目光,更不知道怎麼面對親戚的盤問與關心。
“衣錦還鄉”這個詞語聽起來那麼容易,卻好像怎麼也跟他沒有關係。
春節前,爸媽給趙龍軒打了好幾次電話了,告訴他年貨都已經備好了,妹妹也放寒假了,就等他回家過年呢。
趙龍軒也很想回家了。
在外面受了這麼大的委屈,回到家總能被治癒的。家裡有最溫暖的被窩,有一睜眼就能聞見的餃子香,還有等著他回家的家人。
連歌裡都唱了:
“有錢沒錢 回家過年
原來我想衣錦把鄉還
有錢沒錢 回家過年
家裡總有年夜飯”
可最後,看著銀行卡里856塊錢的存款,趙龍軒還是決定今年暫時不回家了。
打算大年三十那天,去超市買個速凍水餃,在自己的出租房裡煮一煮。
回家的路,其實也沒有那麼簡單吧。
大概是因為,歌裡也唱過:
“出來誰還肯再回去
外面真惹眼
誰都有權利夢一回
你不必再勸
磕磕絆絆是小菜一碟
明白深淺”
不能回家的代表3號:

比起李二,趙龍軒的辛酸聽起來一點也不辛酸。
李二,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李二原本不叫李二,叫李二富。
他們家是甘肅農村的,窮得難以形容,一家人擠在一間破破爛爛的土房裡。他們整個村都這樣,家家戶戶實在是窮怕了,所以他家老大就叫李大富,老二就叫李二富,村裡還有張大貴、胡大金…..
後來因為一場變故,家裡父母和大哥都走了,家裡就剩下李二富老光棍一個人。
李二富獨身一人來了北京,拋掉了命裡本不屬於他的“富”字,成了李二。
找不到工作。
不管髒活苦活累活,只要不違法,給點錢都做,撿過垃圾拾過荒。
租不起房子。
深夜的麥當勞,他趴著睡過;凌晨兒童醫院住院部和門診大廳之間連線的走廊,他躺過。後來,他在國貿附近找到了一個過街通道,避風又遮雨,是一個能長期棲身的地方。李二找了很多紙箱,圍在被褥旁邊,搭了一個自己的小天地。
於是,李二就成為了我們經常在街邊看到會敬而遠之的流浪漢。
我們去採訪他的那天,是一個冬夜。
我和幾個同事在國貿的地下通道里小心翼翼地靠近他,想採訪一下他的故事,問問他回不回家過年。
蹲下來的瞬間,我看到一個細節:
在李二那堆破破爛爛的爛衣服爛碗旁邊,仔仔細細地壓著一副春聯,疊得整整齊齊。在旁邊還有一個紅彤彤的“福”字,歪歪扭扭卻規規整整地貼在他身後的牆面上。
一個空蕩蕩的通道,一面冷冷的牆上,卻因為有了這副春聯和這個福字,突然有了一點點人間煙火的氣息。
他看見我的眼神,轉過身跟我說:
“這不是偷的,是別人扔了我撿回來的。”
我猶豫了半分鐘,還是問他:
“為什麼還藏著春聯在這裡?”
他呵呵一笑:
“過年了,要過年了嘛。留個春聯,就覺得跟家人在一起,這樣有回家的感覺。”
那個瞬間,在這個越來越難被感動的時代裡,我的淚花居然泛了出來。
在這個越來越冰冷的世界中,我們的心開始也變得一樣冰冷。我們有多少人明明浸在愛和希望裡,卻無數次想放棄生活啊。
可是這個一無所有的流浪漢,卻在自己的枕邊壓了一副春聯。
聽完對方的故事,你有什麼想跟ta說的嗎?
趙龍軒:沒啥。就是想回家過年了。
由於李二沒有手機和微信,
去了相同的地方也沒再找到他,
我們最後都沒能再聯絡上他,
也沒能問到他這個問題。
但我想,
他身邊的那副春聯,
應該就是他的答案了吧。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
有人住高樓,有人睡橋下,有些人不願回家,有些人不能回家。
前兩天我看了支付寶邀請許鞍華導演拍的一部賀歲短片,叫《七里地》。短片以“福”字做引子,圍繞著回家過年,講了幾代人之間的羈絆。只有短短幾分鐘,但我的心被緊緊抓了好幾下。
其中有一幕我印象最深。
新年,金士傑老爺子送兒子出國,說了句:“出去了就別總想著回來了。”說這話的時候,老爺子特別硬氣。但他邊說這話,邊拿出一個福字遞給兒子,說:“福在哪家就在哪”。

好像家裡人都是這樣,他們嘴上說不怕孩子遠走,但心裡始終會牽掛。就像是張阿姨對蘇佳說的話:“父母說不想孩子,多半都是假的,都是逞強的……”
除此之外,在這支短片裡,還能看到很多東西。
比如老一輩人對於過年、對於一些新年傳統的執念,年輕人大都十分不理解。
最近我有很多新的洞察,其中最心酸的一個,就是很多年輕人開始把春節當作一個普通的假期,只想休假,不願意回家過年了。
時代鉅變,很多東西註定要消失,消失不見得是壞事。這一點我比很多人都想得開,想得清楚。我們的文化、我們的習俗、我們的職業……可在這些消失的東西里,唯獨“過年”的消失,是讓我遺憾、嘆息甚至覺得悲傷的。
其實你發現了嗎,很多父母已經漸漸學會了體面地放手,慢慢學著退出孩子的生活。
這是好事。
可你想過嗎,當我們變得越來越遠離時,過年,已經成了我們和家最後的羈絆。
這其實有點悲傷。
我很喜歡支付寶這個短片,因為它傳達了一種已經越來越罕見的精神:漂泊在外的人,當初為了尋夢走出去,但始終還是要回家。
尤其是短片最後的那句話,很簡單,卻很溫暖有力:
“四海好大,歡迎回家。”

送給你們。
四海好大。
歡迎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