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嫁的女人,過年被親生父母趕走

除夕這天,按照家鄉安徽阜陽的習俗,結了婚的範佳穎不能回孃家和父母團聚。

出嫁後,範佳穎覺得自己成了村莊的“外人”,原本的家成了“孃家”。對於“回孃家”,當地有著約定俗成的日期和禁忌,而這些規矩在春節這類團聚的日子裡更為扎眼。
不能待在孃家的日子,千奇百怪,有的是初一,有的是初五,有的則是元宵節,令範佳穎深感困惑。
回家過年,是中國人特有的文化情結。當下,不少年輕夫妻之間出現新的過年模式,如“各回各家,各找各媽”的“分居式”過年,或是夫妻雙方,一家一年的“輪流制”過年等。他們不再拘泥於傳統,而是尋找一種新形式,滿足雙方意願舒適地歡度春節。
江西南昌人肖文萱也迎上這股風。新婚的她,和丈夫約定好,一年去男方家,一年去女方家,如此輪流過年。
可肖文萱怎麼也沒想到,開口阻攔自己回家過年的,不是丈夫,不是婆家人,而是自己的親生父母。
《熟年》劇照
在肖文萱的家鄉,無論女子嫁去何處,距離孃家多遠,除夕夜都不能住孃家,初一也不能。只有到了初二,出嫁的女子才能與女婿同行回孃家。
儘管沒人說得清這種習俗的道理何在,但若不遵循,一意孤行,非但不受人歡迎,還可能落得一身埋怨。
1 回不去的家
女子出嫁後,大年三十為什麼不能住在孃家?
飯桌上,肖文萱和父親就這個問題吵得不可開交。那時,她偶然在網上刷到“除夕夜能否在孃家過夜”的討論,隨口問了一句。未曾想,父親理所當然的應答就飄了過來。
父親堅持自己的觀點,大年三十,女兒絕不能在原生家庭留宿過夜。告訴她,過去的規矩更為“森嚴”,出嫁的女子甚至不能在當天回家吃飯。而今,允許她吃個飯,已是“寬容”。
母親則在一旁附和,未曾聽聞鎮上誰家女兒出嫁後,年三十晚和初一仍待在原生家庭。怕她不相信,母親還例舉了村裡別家一個已婚姑娘,即使除夕夜回了孃家,也只得在外面住酒店。
在他們看來,流傳下來的習俗就應該遵循。毫無懸念,肖文萱在這場爭執中敗下陣來。
去年,還未結婚的肖文萱在父母家感受年味 
今年年初,26歲的肖文萱步入婚姻。丈夫家在江西省南昌市進賢縣,距離她的家鄉小鎮僅半小時車程。
按照先前約定好的“輪流過年”,婚後的首個春節,肖文萱夫婦打算在孃家過。丈夫是家裡的獨生子,面對這樣的決定,公婆並沒有意見。為提高在孃家過年的成功率,丈夫還將其父母一同邀請到孃家吃飯。
大年三十,人來了,午飯吃了,但孃家的規矩擺在那兒。
公婆的到來,並沒有改變孃家父母的決定。“吃完飯(晚上)我們還是得回縣裡(婆家),回孃家只能吃個飯。”肖文萱說,這一習俗之下,除了在孃家“過夜”,一切都好商量。
除夕夜,夫妻倆還是回到了縣城。到了年初二,她才重新踏入孃家。
按照很多地方的習俗,只有到了大年初二,出嫁的女子才能與夫婿回孃家。這一天也俗稱“迎婿日”。
今年初二晚,肖文萱家鄉的龍燈習俗 
在範佳穎的印象中,當地出嫁的女子會在這天歸家。她照做,可還是碰了壁。
範佳穎出生在安徽省阜陽市阜南縣的一個小村莊。2021年9月,她和江西撫州的丈夫結了婚,按照習俗,夫妻倆正月初二才能從婆家回到孃家。
那時,她剛懷孕三個月,本不想來回折騰,直接待在婆家過年。但初二和爺爺通話時,那句“不回家過年”話音剛落,爺爺的失望就溢位話筒。也就是那一瞬間,範佳穎決定回孃家。
當天晚飯過後,夫妻倆從撫州開車出發。一路上開了8個小時,直到次日的初三凌晨,他們才到家。
回家的喜悅很快被一串串眼淚替代。只待了兩天一夜,範佳穎就被催趕著離開。她被告知,正月初五這天,不能待在孃家。
“初五不能待(在孃家的說法)我還是第一次聽說,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那時她才知道,按照當地習俗,除了除夕夜和正月初一,臘月二十三、正月初五、元宵節,出嫁女子都不能待在孃家。
範佳穎原想去鄰近的嬸嬸家待一天,過了初五再回來。但嬸嬸並不接納,讓他們去姑父家。而姑父家在另一個縣城,路途遙遠。
範佳穎的姐姐和另一位大堂姐在討論她不能回孃家過年的事,範佳穎說,“大堂姐的觀點是(當地)大部分人的觀點。” 
正月初四那天,一家人相聚在大伯家。酒桌上,親戚聽聞範佳穎要連夜離開,出言挽留。父母則打斷了親戚的勸說。她強忍著淚水,努力在臉上掛上笑容。她知道,開口勸留的人也只是出於客氣。
離開的路上,範佳穎哭了很久。
02 外人
兩年前那次春節,哭著離開後,範佳穎再沒回去過。
“大家都是初二回孃家,我從江西回安徽孃家本來就很遠,初五不讓待,對我來說就跟直接不讓我回去拜年一樣的,總不能每次回去就待兩天,在家的時間還沒路上多。”範佳穎說。
對於“遠嫁”的女性而言,回一趟孃家並不容易。但“迷信”的孃家人將她們拒之門外,她們的歸屬感也一點點被剝離。
《過年好》劇照
那時,回到熟悉的家裡,種種跡象都在反覆提醒範佳穎,自己正“借宿別人家”。
比如,範佳穎沒有自己的房間。出嫁後,她的房間就被重置,和姐姐的房間一起,預留給哥嫂的孩子們。一樓收拾出來的一間客房,姐妹倆誰回去了誰住。
又如,她和丈夫同行回家,夫妻倆卻得分房睡。因為家人“迷信”那句“寧可借屋停喪,不可借屋成雙”,出嫁的女兒回了家,和女婿睡一起“晦氣,會讓孃家家破人亡”。
曾有一次,堂叔的妹妹帶著妹夫回家,睡了同一間房。被家人知道後,“堂嫂直接把床扔了,撕破臉斷絕來往”。
在當地,類似的“砸床罵街”並不罕見。
更為普遍的是,出嫁的女子回孃家後,會發現已經沒有屬於她們的地方了。“畢竟那是哥嫂的家”,範佳穎說,她只是借住在“哥嫂家”的“客人”。
不用誰來戳破中間那層紙,在婚禮結束的那一刻,出嫁的女子就順理成章地成了被潑出家鄉的水。
直到現在,不能自由回家過年的肖文萱仍憋著一肚子委屈和不解。她和丈夫的家鄉僅隔著半小時車程,來去便利,但她真正在意的,是身份轉變後隨之而來的“排外感”。
以往,肖文萱會和家人在年前去看望外公外婆。如今,她只能在初二回孃家後,另外準備禮品跟丈夫一同前往。村子遇上喜事,父母會帶著弟弟一同參加,卻不帶她。若她想去,就得額外隨自己那份禮金。
《過年好》劇照
結婚後,肖文萱明顯感覺跟父母“從一家人變成了兩家人”。而有的人被潑出家鄉後,似乎只能淪為他者的附庸。
結婚這三年,山東濟南人王樂怡都未曾在孃家過年。她和丈夫都是獨生子女,三年前,公公去世,留下婆婆一人,“他(丈夫)必須回家過年”。夫妻倆商量,每年中秋回孃家,春節回婆家。
今年春節前夕,王樂怡和婆婆發生口角。她讓丈夫一人回去,自己則計劃帶孩子回孃家過年。夫妻倆定居濟南,離孃家不遠。
可父母知道後極力反對。父親甚至放出狠話,說自己心臟不好,要想讓他多活兩年就別回家過年,真回來了她就出去租房子。那一瞬間她發現,出嫁後,自己的避風港消失了。
王樂怡今年才第一次聽說,正月初二前的那幾天回孃家過年,會對孃家不利,除非帶著丈夫一起回來。
王樂怡在去年春節吃的飯菜。今年,她一個人的年夜飯是自制的韭菜盒子、魚和烤紫薯。
在當地,離異女性同樣是正月初二才能回孃家,但她們更不受待見。“(家人)不歡迎,怕走親訪友的人說閒話。我們這邊離婚的、懷孕的,都不能出現在婚禮現場,和新娘子犯衝。”王樂怡說。
王樂怡回憶,多年前離婚的表姐,很長一段時間都消失在親戚“列表”中,此前走親戚也未曾見過她。表姐再婚後,王樂怡才在某位親戚的婚禮上再見到她。
結婚前,肖文萱以為,婚姻會是一根長繩,將兩個完全陌生的家庭串聯起來,結合成一個小家。可從孃家滋生出的無形力量,迫切又極速地將她推向另一個家。待反應過來,她儼然成了父母眼裡的“別人家”。
她曾問父親,出嫁的女子為何不能回家過年,得到了兩個答案。其一,嫁出去的女兒,不再是孃家人,而是婆家人。其二,外嫁女住在孃家,會影響孃家財運。
“好像我嫁出去了,就不是父母的女兒一樣,真的超級心寒。”肖文萱不理解,怎麼結個婚,小家還沒建立起來,她就已然失去了自己的家?
03 勇氣
“不讓回孃家過年”的規矩,在山東棗莊人張婷的家鄉也存在。
她一早就知道,按照當地習俗,嫁出去的女兒在除夕夜晚和正月初一不能回孃家。儘管她說不清這一習俗從何而來,具體為何,只依稀記得是“會把孃家吃窮”。
每到過年前夕,父母便會反覆強調這個“規矩”,還會舉以“例證”,如某個遠房親戚的女兒沒按照規矩回門,那戶人家之後遭了什麼災什麼難。
張婷認為這些純屬“迷信”。但為了避免之後萬一真出了什麼事而被譴責,她只能是遵循。
《喬家的兒女》劇照
今年,張婷的父母決定留在杭州的出租屋過年。他們住的地方,距離同在杭州定居的張婷夫婦約半小時車程。丈夫回婆家,張婷則是留在了杭州的小家。她和姐姐計劃去父母的出租屋裡過年。
在她看來,這裡不是山東老家,就不必受限於那一套習俗。但大年三十那天,吃過午飯後,她們就被趕出了出租屋。
在張婷的記憶中,父母並非“完美”的規矩遵循者。在她出嫁前,至今結婚十來年的姐姐也曾有過打破規矩的時刻。
以前姐姐在非規定時間回家,父母倒也沒有把她阻隔在門外,只是“不能回家”的規矩會轉化為“不能吃家裡的飯和水”。
回家的姐姐會被視作偷食的老鼠,需要時刻提防,千萬不能讓她吃了家裡的糧。姐姐解決飢渴的方法,是“去鄰居家打飯打水”。
限制真正降落在自己身上前,張婷並沒有實感。如今回想起姐姐的遭遇,不免替她委屈,“她嫁得遠,每次都是千里迢迢地回家,我這半小時的路程,初一不讓我回家我都受不了。”
有時,她會因為厭惡這些規矩禁忌而產生“討厭過年”的想法,進而忍不住落淚,但現在,張婷想以自己的方式進行反抗。
《過年好》劇照
年三十那天被父母趕走後,張婷沒再回去過,也沒和他們影片。“就是一種反抗吧。”她說。
但這種反抗是無力的。若出嫁的女子真的在不合規矩的日期衝回孃家,家門也不會因此敞開。
今年正月初一,和範佳穎一樣同是“遠嫁”的堂姐,帶著六七個月大的孩子回來了。抵達孃家已是深夜10點後,但家門仍是緊緊關閉。堂姐的父親讓她去住酒店,初二早上再進門。
面對這樣的操作,堂姐早已見怪不怪——在路上,她已提前打聽好鎮上酒店的價格。
一個人的力量總是有限。因為她們要對抗的,往往並不只是一個人或一個家庭。
在部分傳統觀念較為濃重的農村家庭,出嫁女子的個人意願仍被置於集體利益之下。肖文萱說,她知道父母並非真的不想讓她回家過年,只是村裡傳統歷來如此,他們已經習慣。
據她所知,村裡目前沒有“破壞規矩”的先例。貫穿全村人的固有認知是,但凡一個人壞了規矩,那就是“破壞風水”。風水變了,運氣就變了,命運也就跟著變了,“遭殃”的不是一家人,而是全村人。
《熟年》劇照
不僅是血緣緊密的親戚,八竿子打不著的同村人,只要遇上了壞事,正巧碰上誰家出嫁的閨女“不懂事”,那女子就極可能背上埋怨。
在肖文萱的家鄉,出嫁的女子回村,會在不自知的情況下成為他人眼中的焦點。一舉一動都可能成為村裡人的談資。
只要有一點風吹草動,一傳十,十傳百,不過多久,“全村都會知道,甚至(會傳到)隔壁村”,到了那時,“所有人都會指指點點”。
不過,讓肖文萱感到欣慰的是,許多被捆住手腳的女性也並沒有放棄表達和反抗的勇氣,也有越來越多地方打破了這些針對女性的儀式和禁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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