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大風車”裡尋找童年與未來

小時候,風車一直圍著孩子轉,長大後,做一個體面的大人是一場越來越漫長的表演。
文丨新京報記者 郭懿萌
編輯 丨胡杰 陳薇
       校對 丨張彥君
本文5100字 閱讀9分鐘
寄出信的第32年,鄧娟娟以一種從未想到的方式收到了回信。
1993年,湖南郴州12歲小學生鄧娟娟用稚嫩的筆跡給當時的央視主持人董浩寫了一封信。她的爸爸是個司機,每天一回家就累得躺在沙發上一句話不說。她想知道,怎麼能消除爸爸的疲倦和煩惱。
信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沒有迴音,而她也在讀書、工作中,逐漸忘記了它的存在。
直到2024年10月,董浩在社交平臺釋出了一條影片,尋找那些當年給自己寫過信的小朋友,“當年來信的小朋友們,你們還好嗎?”泛黃發脆的信件裡,這個懂事小女孩的故事被大家注意到,人們迫切地想知道她後來的故事。
2025年初,這封32年前寄出的信回到了主人手裡。而在這場網際網路集體懷舊熱潮裡,更多人也在尋找鄧娟娟的過程中,找尋著自己的童年與未來。
30多年前的來信
1月18日下午,當董浩敲開鄧娟娟家門的時候,毫無準備的鄧娟娟驚訝得半晌沒說出話來。
時間流逝得悄無聲息,當年的“董浩叔叔”,兩鬢添了不少白髮,年近七旬成了爺爺輩的人。而鄧娟娟也44歲了,現在是三個孩子的母親,湖南省郴州市蘇仙中學副校長。
拿回這封信時,這位校長拘謹地坐著,彷彿一個小學生。她的手微微發抖,眼裡含著淚。

1月18日下午,董浩與鄧娟娟見面相擁。新京報記者郭懿萌

鄧娟娟告訴新京報記者,信中的父親,那時是個大貨車司機,在母親身體不好內退後,一個人負擔起整個家庭的開支,最多時要打兩份工。
父親沒有接受過多少教育,但他很有教養,從不發脾氣,待人接物謙遜恭敬,整顆心都裝滿了女兒。
她曾看著父親把硬饅頭用水送著生生地吞下去,卻在她沒有零花錢哭泣後,找別人家借了20元,瞞著母親悄悄塞給睡夢中的她,以免她在春遊時讓別的孩子瞧不起。
父親的累,鄧娟娟都看在了眼裡。她曾無數次想到“快快長大,然後給他減輕負擔”。這種困惑,12歲的鄧娟娟不知與誰訴說,於是提筆寫下一封信,寄給了報紙上的《董浩信箱》欄目——那時的董浩已經主持中央電視臺青少節目《天地之間》四年,被孩子們親切地稱為“董浩叔叔”。
這封信,跨越山水從湖南抵達北京,最終來到了董浩手裡。看到這個孝順的小女孩,董浩寫下了一封回信。
“小鄧同學你好,其實我也有一個女兒,我回家的時候,我的女兒如果天天為我準備一杯熱乎乎的香茶,然後在我的臉上親一下,我會消除一切常人難以克服的疲勞感和煩躁。祝你永遠孝敬你的父母——你的大朋友董浩。”
回信登在了報紙上,但鄧娟娟沒有看到。時間的齒輪,在這個時刻錯了一節。
時隔30多年,湖南省郴州市電視臺的記者輾轉找到了鄧娟娟。看到董浩發在社交平臺尋找自己的影片,鄧娟娟忍不住哭了出來。
她曾以為父親溫柔的臂膀能夠承受住世間一切磨難,但在自己畢業工作後的一年,父親便匆匆離去,檢查出來的時候已經患了3種晚期癌症,只給她留了半個月的時間告別。
子欲養而親不待,這種遺憾成了鄧娟娟最大的痛楚。她只能在選擇支教地的時候,申請父親老家郴州市五里牌鎮,想離他近一點。支教的中學距離父親的墓地走路五六分鐘,有時給學生們上完課,她會去那兒除除草、坐一坐,和父親說說後來的日子。

32年前,鄧娟娟寫給董浩的信。新京報記者郭懿萌 攝

對於鄧娟娟來說,這封信冥冥之中就像是被父親用一根繩牽著一樣,在她最需要別人關心的時候回到她的身邊。
去年年底,鄧娟娟被檢查出了顱底囊腫。拳頭大小的腫瘤,就像是一個隨時要撐破房間的怪獸,兇險又棘手。
董浩知道後,一度在影片裡淚目。他推遲了與鄧娟娟的見面,並號召網友一起為她加油。“真心地為你祈禱,娟娟,我相信善念的力量可以跨越千山萬水。”
在長沙進行了5個小時的手術後,鄧娟娟迷迷糊糊夢到了父親的身影。他什麼都沒說,只是靜靜地看著她。“他是來給我加油打氣的。”鄧娟娟想。
童年與現實的雙向奔赴
如今董浩手中的幾十封信,信紙已經泛黃發脆,連夾著信紙的曲別針都生了鏽。它們的背後,是30年前孩子們一筆一畫寫下的信任。
董浩在鏡頭面前展開信,閱讀著上面的心聲:有的孩子因為被好朋友在背後議論,懷疑友誼的意義;有的孩子覺得自己一定能成為演員,甚至成為影壇巨星;有的孩子看到了中國湧現出許多男科學家,希望也有更多“女才人”出現。
童年的煩惱,小小的,淡淡的,對於孩子來說已經是全部。但無人理解、無人訴說,也是孩子們的困惑。
他們正趕上了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快速發展的時期,其時,廣播電視也方興未艾,兒童節目層出不窮,熒幕上的主持人,成了最接近孩子們心靈的人。
1984年《七巧板》開播,1987年《天地之間》上線,1995年6月1日播出的《大風車》,更是成為那個年代具有跨時代意義的“雜誌型”少兒節目——把此前播出的一系列動畫片、益智節目、系列劇融合一體,觀眾群體涵蓋3歲至12歲的小朋友。
《大風車》每天準時在《新聞聯播》前播放,開播後,收視率比原少兒節目提高了兩倍。第二年央視做過收視效果調研,在被調查的3歲至12歲兒童中,有99.3%的人喜歡看這個節目。
那時候,手機還未普及,玩具也很少,忙於工作的父母很少能夠陪伴孩子。《大風車》等節目就像孩子們的精神樂園,董浩叔叔、鞠萍姐姐、金龜子、紅果果和綠泡泡這些主持人也成為了孩子們遠方的玩伴。

上世紀90年代,央視少兒節目主持人,從左至右為“花姐姐”曾媛、董浩、鞠萍、“金龜子”劉純燕。網路截圖

給《大風車》欄目組寫信在那時候是一件很時髦的事,在信中小朋友什麼話都可以對主持人說。全國各地小朋友們寄來的信能以麻袋計算,在一次採訪中,鞠萍說最多的一天她自己收到了106封來信。
鄔倩倩也是寫信者之一。1999年有半年的時間,10歲的鄔倩倩幾乎每週都要趴在小凳子上給《大風車》欄目組寫一封信。每期節目主持人都會對當天播放的動畫片提一個問題,欄目組會給答對的小朋友抽籤送貼紙,她很想要這個貼紙。
除了想要貼紙外,鄔倩倩也在信中傾訴過自己的苦惱:她是一個非常不起眼的小朋友,個子很小,成績中游,在學校和家族裡都像個“小透明”。
後來的某一天,她收到了來自中央電視臺動畫片部的一張小糊塗神貼紙和一封當時對她來說很深奧的回信。信在多次搬家中丟失,但其中有一句話留在了她的記憶中:“只要堅持按照你的腳步走下去就好。”

鄔倩倩收到的來自中央電視臺動畫片部的一張小糊塗神貼紙。受訪者供圖

後來一路求學,身在異國他鄉,她覺得自己很幸運,總有人引導著她繼續往下走。就像當時的回信一樣,原來堅持不懈地寫,還是會有人看得到。
如今的她成為了一名環境保護領域的生物學研究員,她覺得這種選擇都藏在童年的經歷裡:那時候十來歲的孩子們,拎著自制的小網和小水桶跑到稻田裡,一網下去能抓很多螃蟹或是泥鰍;後山的覆盆子在清明時節,能摘一大筐,甜裡帶著酸。
但生態環境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化著,很多自己小時候看到的東西現在的孩子們都看不到了。於是她研究瀕危物種,想要用自己的微薄之力在這個行業裡做點什麼。
與童年達成和解
對於42歲的殷子來說,童年的雨是一場漫長的潮溼。小時候在給董浩的信中,她也寫下了自己的迷茫:母親是一名教師,每個寒暑假都要被她看著做習題,自己沒有“自由”,以後最不想成為的就是教師。
信一直沒有迴音,直到董浩的影片釋出。殷子在評論區告訴了這個30多年前的筆友,如今的自己成為了一名教師,而且是在中年轉行,義無反顧選擇的道路。
彷彿成為了一種跨時間的對話,42歲的殷子解答了十幾歲時的問題。
殷子的母親可能屬於中國最早一批“雞娃”家長:小時候母親給她報了舞蹈、書法、國畫、電子琴、演講、表演、工筆畫等一系列特長班,每個週末都有三四個課外班;暑假也不能放過,母親在家給她突擊課程,讓她從小學三年級直接跳到五年級,更是希望她在15歲考上中科大少年班。
在殷子記憶裡,母親從不讓她和院子裡的同學玩,強壓夾縫裡唯一的放鬆,便是《大風車》和那些動畫片。環遊世界的海爾兄弟、機智的黑貓警長、戰勝海盜的舒克與貝塔,還有《風車劇場》裡的系列短劇、《風車轉轉轉》裡的競猜題目……童年的快樂太過短暫。等到《新聞聯播》放完,天氣預報的音樂一響,她就要回屋寫作業了。
那時候殷子做什麼事都是偷偷的。偷偷地在雜誌上交筆友,偷偷地在郵局攤上讀報紙和雜誌,偷偷地上課寫小紙條、看小說,高中三年把瓊瑤、金庸、古龍的全集都看了個遍。到了後來,早戀、逃課,母親的權威已經沒辦法壓制住她反抗的小火苗。
她並沒有如母親所期待的,考上重點大學。母親沒有放棄,決定把她送到英國讀書。2001年,1英鎊能兌換十幾元人民幣,母親把所有家底都掏出來供她。
後來在國外獨立面對一切,打過20多種不同型別的工,殷子才逐漸理解了母親,與童年達成了和解。動盪年代,母親被迫下鄉幹活,沒有上過高中,但在放開高考時靠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大學英語系。她是班裡年紀最大的,也是成績最好的,後來成為了大學裡的英語教授。
母親一生最悔恨的事情就是自己的青春被耽誤了,所以想在女兒身上實現自己未竟的夢想。
父親常年在國外出差,有時一年半回家一次。母親一個人,又當爹又當媽,有一個與她對著幹的青春期女兒,還要解決工作上千頭萬緒的事情。後來殷子反思,那時候母親的身體已經慢慢垮掉了。
殷子出國後,母親查出了癌症,做手術時全程瞞著她。10年後復發時,已經來勢洶洶。殷子最慶幸的事便是那時回國陪了母親一年多時間。
等到有了孩子,成為了一個母親,殷子決定不再重蹈母親的覆轍。她接觸了最新的教育理念,還特意去國外學習了半年。如今她辭掉高薪工作,帶著更多的孩子在遊戲裡找到學習的興趣,把快樂教育的理念傳遞給其他家長。
“她以前對我的期待我沒有達到,但是這麼多年過去了,兜兜轉轉我又做回了她的老本行,有點造化弄人。”母親離開十餘年了,殷子覺得,如果母親知道了她的選擇,會為她感到驕傲。
抓住手裡的風車
曾經漫長的書信時代,已悄然被資訊時代覆蓋。長大後生活的苦澀,也與小時候天差地別。“當年來信的小朋友們,你們還好嗎?”在董浩發出尋找的影片後,不少8090後擠在評論區裡給他回信。

上初中時的鄧娟娟和父親。受訪者供圖

一位1981年出生的“小朋友”,已經與癌症鬥爭過一次了。他在董浩的評論區裡留言:“抗癌到現在,命運對我也還好,我放棄了以前的工作,調整心情,做了一個修腳踏車的師傅。妻子剛剛下班,我給她做了一碗小餛飩,看著她吃得很香,我想這也許就是人生原本的幸福吧!”
他化療6次,即使頭髮眉毛掉光了,也想辦法瞞住了所有長輩,唯獨在評論區裡告訴了董浩叔叔。在看到董浩稱呼他“孩子”後,這個44歲的大漢哭成了一團。
另一位與他同歲的“孩子”,已經滿頭白髮。他在市場經濟熱潮中摸爬滾打,生意從幾平方米的地攤,鋪到6000平方米的倉儲賣場。店面擴張最忙的時期,趕上了媽媽生病,一個月的時間,頭髮幾乎全白。
他發了一條影片回應董浩叔叔的尋找,下面的6000多條留言讓他幾天輾轉難眠。“為什麼80、90後這麼累,想要回到小時候,而60、70後對這個感覺很淡?”
他覺得,同齡人們並不是矯情,而是受到的社會變動衝擊最大。父母那一代人,生活路徑是清晰可複製的:考上學,畢業後包分配、包分房,最好是鐵飯碗,踏踏實實退休就是一生。
而他們這一代人,這種穩定的、可以習得的生活被取代,社會快速發展中父輩給予的經驗已經不足以讓孩子們坦然面對未來,小時候被寵愛的童年又一去不復返,象徵著童年的大風車,讓無數中年人流淚嘆息。
當代作家李娟在《遙遠的向日葵地》中寫道:“當我小的時候,我什麼都愛。當我長大了,我忘記了我其實什麼都愛。”
面對這些曾經的孩子們,童年或許是治癒他們的良方。童年期間門口樹上的蟬鳴、池塘的蛙叫、夜裡月光下斑駁的土路、農田裡彎腰駝背的家人,還有被雨一淋就變色的土房子。一位80後選擇在長大後記錄這些具有煙火氣的老巷子和小村落,用照片將它們定格,這也成了他生活中的小確幸。
一個培訓機構的負責人,已經從孩子成了陪伴別人的“孩子王”。小時候戴上頭花,背個小手,模仿電視裡的董浩叔叔、鞠萍姐姐的樣子已經遠去,但那種被寵愛的感覺,在傳遞下去的時候,達成了童年的延續。
一位90後,選擇復興一家老國營酒廠,給大山裡帶來700多個就業崗位。合夥人突然去世,擔子壓在他一個人身上,整夜整夜睡不著覺。但想到酒廠那麼好的菌種和工藝要沒了,他不甘心也不願放棄。
小時候,風車一直圍著孩子轉,長大後,做一個體面的大人是一場越來越漫長的表演。但董浩告訴孩子們,風車還在自己的手裡。
“命運給的禮物和磨難,一樣都不會少。上坡路一定是累的,我等著你們上坡以後的好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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