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消失在廢墟之中,唯一的嫌疑人不慎墜樓|戲局

人一旦有了犯罪嫌疑,就不得不接受尊嚴的喪失。
二十餘年前,大貨車司機祥志順路搭載去上學的女兒朋友,把她放在了公路下岔口,第二天,女孩被姦殺的屍體出現在公路橋下。祥志的人生自此轉折,抓捕,受審,入獄,在勞作中斷了手指,直到十八年後才沉冤昭雪。
出獄後,找到當年的真兇,成了陳祥志的心結,而幫助其他蒙冤之人“討公道”,則是他緩解心焦的良藥。在一次次追兇和洗冤中,陳祥志成了苦主們口中的“大哥”,他是他們的“門神”。
這一次,陳祥志在旅店女老闆姜敏的邀請下,來到了濱海小城延寧,幫助她正在上大學的弟弟姜浩伸張正義21天前,姜浩因與他有情感糾紛的瑞娟失蹤被刑拘3天前,在審訊期間,姜浩不慎墜樓,傷了腿骨,姜敏懷疑警方暴力逼供了她的弟弟。
年輕女孩被害的案子,陳祥志總是格外在意的,他總想著會和自己那樁案子能有些關聯。更何況,敏所展示出的執拗、脆弱、誠懇,深深觸動了這位曾陷入冤屈泥沼的糙漢子。他決定幫她一查到底。
只是,消失在廢墟中的瑞娟還沒被找到,她的哥哥就橫死沙灘,敲詐者的電話也打進了姜敏家裡,隨著扼住整個小城的砂幫黑道交易鏈被展露眼前,陳祥志不禁開始恐懼——自己伸張的,真的是正義嗎?
陳祥志從車站走出來的時候,最後一絲暮光正在撤離,雲層顯出頹敗的暗紅。匆匆行旅散在前廣場上,計程車司機吵吵嚷嚷地招攬著生意。站務員拉上鐵柵門,掛好了鎖鏈。不久,人群散盡,一絲難耐的寂寞釋放。
起風了,空氣收納進涼意,撲打在來客瘦削的臉上。有隻鳥從頭頂飛過,發出數聲單調的鳴叫。這是座濱海小城,不必刻意感受,便能夠嗅到海的氣息。廣場護欄邊的樹一邊濃密,一邊稀疏,是海風塑造出來的特別姿態。
車站大樓的鐘表指標指向“七”,整點報時的鐘聲響了起來。來接站的人還沒到。出站前,陳祥志已和對方約定在出站口等候。所站的位置已經比較顯眼了,能看到街道上的紅綠燈和打著雙閃的車流。有一處正在修建的過街天橋,因道路封擋,車輛擁堵在單行道上,接他的人很可能耽擱在了那裡。
陳祥志走到護欄邊,避風點了支菸。壓下打火機的大拇指稍顯奇怪,上面套著一枚碩大的金屬圈——並非飾品,而是“護具”。金屬圈中空,拇指是禿的,竟缺了一截。打火機裝起來以後,那隻手便搭在了護欄邊上。金屬圈抵著鋼管,敲打著,發出輕微的撞擊聲。
日光散去以後,陳祥志的臉色也有了些變化。淡藍色煙霧在臉前瀰漫,目光裡有些許清冷的孤獨。兩鬢斑白,下巴輪廓堅硬,像斧鑿雕刻過一般。玉石菸嘴長長地翹在空中,在唇齒有力地撬壓下,菸灰折斷了下去。
七點過五分,一個女人徘徊著走來,目光探尋。“是您嗎,大哥?不好意思,讓您等這麼久。”
“姜敏吧。”
“我是。”
陳祥志離開了護欄邊,雙肩包的揹帶從左肩移向了右肩。
“以為您還在出站口,繞進去找,結果認錯了人。”
“沒事兒。”
“車在廣場東邊,可能要走幾分鐘。”
“好。那走吧。”
兩人從“之”字形護欄口走了出去。
車停放在路邊的臨時停車場,是輛帶翻斗的小貨車。陳祥志注意到,車身上竟有大量汙漬,車玻璃上也有劃痕。街邊嘈雜,不便說話。兩人先上了車。
損毀的車窗沒辦法關緊,車窗縫隙裡不停灌著風,發出“噗噗”的聲音,掩蓋住二人的說話聲。這實在是輛狼狽的破車。姜敏家裡發生些事,陳祥志這次是來幫忙的。可以想到,這一家是在什麼不堪的狀況裡了。
“姜浩現在怎麼樣?”陳祥志關切地問。
“腿上打了石膏,一直不能動。”女人說,聲音裡帶著鬱氣。
“打了鋼釘?”
“嗯。醫生說,他可能會瘸掉。”
姜浩是姜敏正上大學的弟弟,二十一天前,他因涉嫌一起殺人案而被刑拘,在審訊期間卻不慎墜樓,把腿骨給跌傷了。那男孩受傷已是第三天。陳祥志是兩天前收到邀請,聽說原委以後,才答應來一趟。
“警察還不讓見面?”
“不讓。下午去過,站病房門口看了一眼。護士在幫姜浩翻身,處理身下的麻煩。二十的人了,屁股露在外邊,快要羞死了。”姜敏止不住哽咽,“我媽還不知道跌傷,以為人還關在拘留所呢……說我弟弟殺人,可連屍體都沒有,竟然逼得他跳樓……”
女人懷疑警方採取了“刑訊逼供”的手段。
“我被他們關了三天。我媽那麼大年紀,也帶走關了兩天。事情明擺著,就是我們這種人受欺負……”
這些狀況,陳祥志早已聽中間人說過。他能理解冤屈造成的憤懣,任由女人宣洩。
車穿過霓虹的街道,向沉落在黑暗裡的延寧老城街區駛去。
那條街上的特色是家庭旅店。自延寧小城開發旅遊,旺季一來,外地遊客格外增多。姜敏也在做這種生意。但街區最近被規劃,路面上到處是用液壓鑽孔機鑽出的洞。路燈也撤掉了。姜敏的店暗在街角,只有外接的探照燈照亮店前的路面,路中央是沒有填埋的下水道坑。
陳祥志隨姜敏小心翼翼地走到了店前,遠遠便注意到店牆上擦拭掉的噴塗痕跡,依稀能辨出“殺人犯”三個字。這個家所遭遇的蹂躪是全方位的,通往二樓的樓梯上散架的傢俱隨處可見,可能是櫃子或是床之類的東西。二樓拐角處,一堵牆上有個不小的窟窿,明顯也是打砸所造成的。
“也是瑞祥乾的?”陳祥志問。
“是。”
瑞祥就是那位“死者”的哥哥。很多天以來,他頻繁來鬧事,打砸,破壞,十分猖狂。
“報過警嗎?”
“報了。但警察站他那邊,好像縱容他這麼幹一樣。”女人止不住控訴。
前廳裡亮著一盞瓦數不大的燈,燈下坐著一個頭發半白的女人。女人眼睛紅腫,懷裡抱著一隻泰迪狗,正失神地盯著某個地方。她遲鈍地看向門口,目光在陳祥志臉上只停留了一下。
“媽,你去燒點兒茶水吧。”
姜敏的母親張金鳳抱著狗去了櫃檯後邊的臥室,沙發上留下一個深陷的凹印。
靠近沙發的牆上有一些家庭照片,其中有張高中畢業合影,還有些別的畢業合影留念。姜敏指了指其中一個姑娘,說這就是“死者”瑞娟。女孩穿天藍色校服,臉色白淨,嘴角微微羞怯,斜劉海上彆著蝴蝶形髮卡。左上方有個男孩在她頭的左側比了個剪刀手,好像為她額外添了只兔子耳朵。
“這就是姜浩?”
女人點點頭。
姜浩明眸皓齒,一身顏色鮮豔的運動服,瘦長的脖子,挺拔的身形,是個很英俊的男孩。能看得出來,姜浩活潑、調皮,是很受小女生喜歡的那種型別。
姜敏說,畢業合影是去年拍的。兩個孩子曾在市一中就讀,因同是延寧縣人,常在週末結伴回家,關係便走得比較近。去年,姜浩上了大學,瑞娟落榜,不得不復讀,回到延寧插班。但就在今年高考前一個月,瑞娟卻被學校勸退。隨之,一樁“麻煩事”找上了姜敏的家門——姑娘聲稱自己懷了孕。姜浩放暑假回家以後,事情竟愈演愈烈。女孩如同發了瘋,反覆登門,強烈要求嫁給姜浩,並大肆聲稱,懷的孩子是姜浩的,但姜浩否認和瑞娟有過戀愛關係。一切看起來都是那姑娘的自作多情。
姜敏說,她到現在都不確定瑞娟有沒有懷過孕。一個月前,她曾帶瑞娟去黑診所做檢查,檢查沒做成,醫生反被姑娘打傷了。自失蹤案發生後,這件事反而越描越黑,好像那姑娘是被姜敏拉去“打胎”。謠言像兇狠的蛾群,一股腦撲在這家人的頭上。
忽然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音,令人心悸。女人驚懼地回頭,是她母親把茶杯掉在了地上。張金鳳杵在臥室門口,怯懦地看女兒一眼,頭低下去,“我手又抖了。”
姜敏走過去掀開了茶壺蓋,看到茶葉塞得爆滿,她把茶壺亮給母親看。張金鳳流下了眼淚,“我搞不清該放多少合適了……你別說我,我心裡很亂……”
姜敏抓了抓頭髮,“去睡覺吧,你還能幹啥?”
張金鳳收拾了碎茶杯,回了臥室。
待女人情緒平復後,陳祥志接著詢問:“介紹人說,瑞娟去年寒假去北京找過一次姜浩?”他需要知道確切的事實。
“是。瑞娟是想看看北京的學校,給自己鼓點兒勁兒,爭取考到北京。可他們一整年就見過這一次。我逼問姜浩,到底有沒有對瑞娟做過什麼?姜浩委屈極了,說瑞娟去北京那次,是拉過一次她的手,可那只是在爬長城的時候。姜浩說,拉拉手也能懷孕?”
“出事兒那天,店裡沒客人?”
“自從外邊修路,生意就停了,就我和我媽兩個人。警察說,監控上看,那天晚上瑞娟離開我們家後,再沒從這塊兒走出去。沒看到,就等於人死在了這兒。姜浩為了躲瑞娟,好多天都住在我朋友店裡,我朋友也做過證。可警察不信,他們覺得我們是串好了詞才這麼說。”
姜敏情緒再次激動起來,陳祥志一時也辨不清她是否誇大了事實。
姜敏先帶陳祥志去街上吃飯。吃完飯,她安排他去別的店住宿。旅店格局和女人的店很像。店主比女人年輕些,人微胖,懶散地玩著手機。他叫張超,正是幫姜浩作證的那位朋友。姜敏親自去幫他挑了房間,她大概清楚他有些“本事”,否則絕不會有那麼多人找他“說事”。
陳祥志當然不會和女人說自己來幫忙的真實意圖。他是很多人的“大哥”,非是自封,是別人給的。他不是警察,也不是私人偵探,只是個受過十八年冤獄的漢子。民間多有冤情,總有人要找他,要他跑一跑,“疏通疏通”,做做參謀。人們如同敬神一般,彷彿找到他,就找到了靠山。但做這些事,陳祥志自己知道,大多時候只為疏解自己。
女人離開以後,陳祥志從手機裡翻出一個電話號碼——林江河,廟街派出所所長。來延寧,他能接觸到的“關係”只有他。他猶豫著是否撥打出去,想了想,還是先放下了。
清晨,外邊淅淅瀝瀝下著小雨。前廳裡,幾個客人在辦理退房。從旅店街向東走幾十米,有個支著棚子的早點攤,吃飯的人不是太多。陳祥志點了線面和小籠包。吃到一半,雨忽然下大。那幾個退房出來的客人也跑進來躲雨,坐下來點了點兒東西。攤主兩口子忽然忙碌起來。那幾個人等餐的時候,似乎說起了姑娘失蹤的案子。陳祥志聽到“屍體找到”的話,但沒大聽清。
回到旅店,老闆張超興奮地對他說:“大哥,屍體浮上來了。”神情看起來十分篤定。張超說有人拍了影片。陳祥志接過手機,聽筒裡風聲呼嘯,能看到有警察的身影在忙碌,但拍攝距離較遠,看不到具體狀況。影片只有十幾秒,很快便中斷了。陳祥志重新播放了一遍,發現其中有個警察的身影好像正是林江河。
“就說人很可能是自殺。”張超憤憤不平,“非得誣陷姜敏一家。”
陳祥志打算求證,手機拿起來,卻又遲疑,如果林江河正忙於現場,不見得會接電話。
“能看出是哪兒嗎?”
“像是紅沙嘴那帶。”
陳祥志走到姜敏的店門口時,恰好看到車從巷子裡駛出來。女人已清楚發現屍體的事,急切地想去確定事實。陳祥志上了車,決定一起去看看。
車向紅沙嘴的方向開去。穿過一個漁村的時候,有村民說,的確在海灘上發現了屍體,但是個男的,並不是姑娘。
“警察正在村子裡查呢。人是讓浪給打了上來的。聽說肚子都豁開了,腸子露在外邊。可能是殺人。”
“你親自去看過了?”陳祥志追問。
“我倒沒去看,但好幾個人去看了,不會有錯。”
陳祥志看了看女人,女人正迷茫地盯著窗外。雨刮器在擺動。
“要不你先回,我再去問問?”
“我還是陪著您。”
“廟街的林所長,你見過嗎?”
“調查的時候,來過我家。”
“我們早就認識。”陳祥志得讓姜敏知道這件事,“他現在可能在村子裡。”
女人的神情明朗了一些,“你們已經見過了?”
“還沒有。”
“他和你說了什麼嗎?”
“我還沒來得及問他。你先回,我找他確定一下再說。”
女人沒再堅持。陳祥志下了車。遠方有警燈在閃爍。陳祥志走上前去,看到林江河的一名下屬,叫吳偉。吳偉也認出了他。“你來了,大哥?”聽口氣,好像已經知道他來延寧的事兒。
“死的是什麼人?”
“還在查。”年輕的警察十分謹慎,“林所在海邊。沿這條街一直走,走個一公里,也許兩公里。”
“好,你忙著。”
陳祥志沿著青石板街走下去。看到海灘的時候,手機響了,是林江河打來的。
“不必過來了,不是那姑娘。”無疑林江河是清楚他來的目的了。
陳祥志已經看到了人,林江河也看到了他。兩人心照不宣,結束通話了電話。
屍體已裝好屍袋,放在警車旁邊。兩個民警正拿著捲尺,做著相關測量工作。幾道警戒帶在風中飄動,纏繞在豎起的鐵槓上。步話機響起,林江河不得不去更遠的地方忙碌。
陳祥志只能等待,他在沙灘上找了個位置坐下。他伸出那根銀圈手指,在沙地上畫出了一個圓圈,一隻緩慢爬行的小海蟹闖入了其中。不遠處,有名警察正和一箇中年婦女聊著什麼。翻湧的海浪撲打著細沙,一層層堆積在他們腳下。不一會兒,那女人徘徊著走過來,眼圈泛紅,她默默在陳祥志旁邊站了片刻。女人忽然喃喃自語起來,“昨天幫他爸鋪床,看到有隻黑蠍子翹著尾巴爬,就想到會出點兒什麼事兒……”
“您是他什麼人?”
“他家鄰居。他妹子剛出事,又輪著他……”
“他叫什麼?”
“瑞祥。”
陳祥志心裡“咯噔”一下。
“他妹子是瑞娟?”
“是。”
陳祥志頭腦裡產生些波動。
雨還在下,海天灰濛濛的,連成了一片。警察將屍袋抬上了車。林江河在和幾名海關警察說著什麼。陳祥志注意到礁石邊有個青年的身影,他穿灰色夾克,跨在摩托車上,朝這邊觀望著。
“那是誰?”
女鄰居辨別一下,“不認識。”
陳祥志向那邊走去。青年忽然把頭低了下去。他準備發動摩托車,但車似乎出了點兒故障。
陳祥志走上前,遞上一根菸。
青年拍拍胸口袋,說:“有。”又繼續發動起摩托車。
陳祥志蹲了下來,捏住了發動機下邊的一條皮線,“再試。”
青年扭動鑰匙,摩托車終於啟動。
“謝了,叔。”
“來這邊做什麼?”
“死了人,好奇,來看看。”
“認識嗎?”
“沒去看過。”
“有個姑娘失蹤的事兒,知道嗎?”陳祥志試探著問。
“知道,最近不都在傳。”
“認識嗎?”
“不太認識。”
“她哥哥呢?”
“見過……不熟。”
“那邊死的就是。”
青年的目光遊離,“是嗎?”
“怎麼認識的?”
“都是船上幹活的,平時見得到。我得走了,叔。”
陳祥志還想再問點兒什麼,摩托車已經駛了出去。
林江河一直沒顧上和陳祥志說話,他叫吳偉先帶他回所裡。死的是那姑娘的哥哥,想一想,陳祥志總感覺這事兒有點兒蹊蹺。
車駛出漁村,回到了廟街派出所。有個酒鬼在辦事大廳鬧事,吵吵嚷嚷。一進辦事大廳,吳偉就被那人纏住了。陳祥志被晾在了一邊。外邊的雨還在下,院子裡雨腳漫延,汪洋一片。附近有座城隍廟,能看到金色的屋頂。等了大約一個小時,林江河還沒回來。
雨勢漸弱,陳祥志回了姜敏的旅店。遠遠地,便看到一輛警車。走到門口,陳祥志看到,林江河正和姜敏聊著什麼,原來他來了這兒。片刻之後,林江河也發現了陳祥志,他拍拍下屬的肩膀,把工作交代給了他。
林江河走了出來。陳祥志遞上支菸。林江河接過來。
“車上說。”林江河說。
“昨天在車站就看到你了。”
“這麼說,案子你在參與?”
“那家人的嫌疑解除之前,總要做點兒跟蹤觀察。我的任務是找屍體。別的不能和你多說,你也別問。”
“這次為瑞祥的事兒找她?”
“和死者最近有過節的,都要問到。”林江河將煙點燃,冒出一口煙氣,“她知道我和你的關係嗎?”
“說了。”
“不要和她聊太多關於我們之間的事兒。我們交情歸交情,案子是另一碼。”林江河劃出明確的“紅線”。
“不會。”
“那孩子的事兒,我沒參與審訊,是縣局在負責。人是上廁所的時候跌傷的。也許有人上了點兒手段,可能就是熬了夜,但肯定不是刑訊逼供。也不能否認那女孩的死和姜浩一點兒關係沒有,要是那男孩和女孩沒有那麼點兒事兒,女孩也不會死纏爛打大半夜跑到他們家,發生可能的意外。”林江河指了指一條巷子,巷子盡頭有片拆遷之後留下的廢墟,“那姑娘最終消失在了那兒。”
“怎麼肯定人是死了?”
“從廢墟那邊找到了那姑娘的項鍊。那地方白天施工,亂糟糟的,現場破壞得很厲害。發掘過了,沒有。發掘不到,狀況很糟。”林江河捏了捏眉頭。
“兩個孩子在談朋友?”
“看了那姑娘的日記,是有點兒這些內容。至於懷孕的事兒,那姑娘很可能說謊,連學校老師都不清楚。她精神上不大好,這倒是真的,也許是高考壓力大。”
陳祥志想知道更多的線索,但林江河卻不願說太多,只說項鍊上留有血跡。“你先回去吧,回頭幫你接風。”
陳祥志思索著“帶血的項鍊”,下了車。
警車離去以後,陳祥志走進那條通往拆遷廢墟的巷子裡看了看。雨還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巷道積滿了雨水。從巷口看去,拆遷物聳立如山。兩臺挖掘機靜靜伸著機頭,怪物一般。成片的廢墟被綠色防風網覆蓋,鋼筋從水泥牆體暴露出來,在暗的天空下形成刺突。不設防的闖入該有多麼危險。
回到姜敏的旅店,女人正捏著熨斗燙衣服,蒸汽朦朧在兩人之間。姜敏等待著陳祥志說些什麼,陳祥志卻沒法兒說太多。也許那姑娘確實出了意外,但這種“偏差”恰恰落在了她弟弟頭上,就算是黴運“挑選”了他。人一旦有了犯罪嫌疑,就不得不接受尊嚴的喪失,他很想對姜敏這麼說。但話說出口,卻變形成了“事兒搞清楚,應該很快會放人”這種安慰性的空話。
無眠的夜,姜敏只能靠看電視排解思慮的痛苦。夜半時分,雨勢伴著大風,越發肆虐。天氣預報說,將有颱風過境。姜敏拉下卷閘門的時候,潲進的雨水已在門內形成水流。二樓拐角處的那個牆洞,冷風止不住地倒灌。她找到一塊氣泡塑膠膜,團成一團,塞了進去。
手機鈴聲忽然響起。姜敏劃開了接聽鍵。一個男人的聲音從風聲撲打的聽筒裡傳出。
“是姜敏吧?”
“我是。”
“旁邊有別人嗎?”
“你是誰?”姜敏突然警覺起來,“你想幹什麼?”
“別緊張,沒事兒。別管我是誰,我就是想和你說,我能幫你救你弟弟。我知道你們家的事兒,我還知道瑞娟怎麼死的。”
猛然,一種古怪的氣氛將姜敏籠罩。
她仔細辨別對方的聲音,腦中一些熟悉的面孔飛速旋轉。自案發後,除了警察,還從來沒人主動過問她家的事兒,更別說提供幫助。即便是最常見面的親友,也大多像躲瘟疫一樣避著他們。
對方緊接著又提到了她和被殺的瑞祥之間的矛盾,好像十分清楚她現在的處境。
“你到底是誰?”姜敏攥緊了手機,“你不說,我就報警!”
“你什麼情況你自己不知道嗎?你還願意相信警察?你請的那個大哥是個什麼人?他就是個替警察當眼線的。你指望他能幫你?”
姜敏緊張地點下通話錄音鍵。
她絕不相信這人會無緣無故提供線索,沒有人會這麼主動。這人有可能會提出條件,如果有金錢方面的要求,說不定是落井下石,來搞“敲詐”的。
“你是需要我給你錢嗎?”
對方順水推舟,“你要是手頭方便,倒是可以給我點兒。”
果然就是這樣。痛恨之餘,恐懼陡然襲來。
“不多,一萬以內就行,你看著給。”對方仍然客氣,“想好了,就打這個電話。”
通話突然中斷。
斷掉訊號之後的“嘟嘟”聲像是幽靈的呼吸,瘋狂敲打著她敏感的神經。姜敏的頭腦裡,那個男人的聲音以及噗噗的風聲還在久久迴盪,那聲音像陰冷魔窟裡伸出的爪牙,要來剝她的尊嚴,扼她的脖頸。
姜敏盯著通話錄音的紅色指示標,忽然盯出了一張可怕的算計的臉。錄音檔案在點選儲存之後,像個可怕的詛咒貼在了檔案目錄裡。
就在這時,一團東西像被一拳打中,飛到了空中,掉落在了樓梯上。姜敏驚懼地發現,是那團塞在二樓拐角牆洞裡的氣泡膜讓風給頂了出來。卷閘門也“呼啦”響起,像有誰在拼命晃動。
風聲呼嘯,可怕的聲響往各個方向蔓延。姜敏緊張地衝到電腦監控畫面前——卷閘門前卻是空空蕩蕩,只有路燈光下搖曳的樹影。她笨拙地操作著。監控是家裡出事後才加裝的,她還很不熟練。她想看看回放,但無論如何拖動滑鼠,都無法將畫面切換。
旅店裡,陳祥志剛剛入眠,朦朧中,忽然聽到敲門聲。
“誰?”
“是我,大哥。張超。姜敏打電話找您,您關機了。”
陳祥志有睡前關機的習慣。
“什麼事?”
陳祥志開燈,起床,打開了門。
“她沒細說。聽口氣很急,也許是大雨把家淹了。我一個人守著前臺,脫不開身去幫忙。”
陳祥志給姜敏撥了個電話。姜敏大致說了剛剛的遭遇。陳祥志也吃了一驚。他迅速穿好衣服,借了張超的雨具下樓。
雨大得驚人,蹚水過去,下半身幾乎全溼透了。
姜敏打開了卷閘門,人看起來失魂落魄。拖鞋和臉盆都漂在漫延進屋的泥水裡,女人只能赤腳站著。她母親張金鳳正貓著腰擦地。姜敏叫母親不要忙了,回臥室睡覺。她不願讓母親知道太多事兒。張金鳳回臥室以後,姜敏才播放了那段“敲詐”錄音。
陳祥志仔細聽著,分辨著,那種客氣的口吻讓他察覺到,這並不是一個敲詐的老手,客氣裡似乎還帶點兒猶疑和試探。他的腦中忽然閃過一個身影。激起他懷疑的是對方的口音。他想到那名海灘見到的青年,他不能忘記他遊離的目光。
兩人靜等電話鈴聲再次響起,但直到天亮,對方也沒打來。姜敏打過去試了試,但始終沒有接通。
姜敏無助地望著陳祥志。陳祥志還在思考對策,他在想,是否要告訴林江河。如果這個人只是單純的敲詐者,顯然是個可惡的傢伙。但如果他確實是失蹤案的知情者,那便無法忽視他的說法。
陳祥志決定去碼頭上找找那名海灘青年。
風雨過後的海面大霧瀰漫。碼頭上冷得出奇,幾艘駁船黑沉沉地在水面上飄搖,看不到太多人,只有一艘拖船上有身影在忙碌。陳祥志走上去打聽青年的資訊。不久,一艘海事巡遊艇從遠處駛來,水面上起了很大動靜,駁船上的纜繩“咣噹咣噹”地相互碰撞著。巡遊艇劃一個圈,又開了出去,消失在天際線。
陳祥志很快下了拖船。打聽的過程倒很順利,海灘青年可能叫李學智,他曾在砂船上做過輪機手,但有半年沒有做事,據說在開摩的。
找到李學智家時,陳祥志一眼便望到院裡的摩托車,和海灘青年的那輛很像。他對牌照號碼也略有印象。
院門半閉著,只留一條縫隙,能聽到孩子的哭鬧聲。陳祥志敲了敲門。一個年紀不大的女子來開門,穿一身居家服,手裡晃動著嬰兒奶瓶。陳祥志臨時找了個藉口,說來幫李學智修修摩托車。女子目光裡卻帶點兒異樣。
“他人在嗎?”
“不在。”
女子回了屋。
陳祥志假裝做起修理。摸了發動機的手沾了油汙,他藉口洗手,走進了屋裡。一走進去,看到牆上的婚紗照,新郎正是海灘青年。
陳祥志儘量逗留著,觀察著。臥室裡忽然傳出些動靜,令他感覺裡邊可能有人。女子正忙於哄嬰兒吃奶,無暇注意他的舉動。陳祥志趁女子不注意,走到了臥室門口。窗簾背後竟有個人影在動。
女子忽然叫嚷起來:“你幹什麼?”
陳祥志走了進去,一把掀開窗簾,一個人暴露出來。那人滿頭是汗,正是李學智。李學智滿臉通紅,兩隻手縮在腿的兩側,不停地撮弄著。陳祥志斷定他有些問題,否則絕不會這麼躲著。
女子也跟了進去,心虛地抱怨著:“怎麼還往人臥室闖。”
陳祥志沒理會她。嬰兒在哭鬧,女子不得不去照看。
陳祥志把一隻手搭在了李學智肩上,李學智緊張地看他一眼,又把頭低了下去。
“怕什麼呢,小夥子?怕我嗎?”
“沒。我欠了人些錢,以為有人來要。”
“沒事,來是想向你打聽點兒事兒。瑞祥家的事兒,你知道什麼,可以和我說說。”
“我和他不熟。”
“沒事,聽說的也成,你多少應該知道點兒。”
李學智看向客廳,她妻子正瞪著他。
陳祥志走到門口,打算把門掩上。李學智卻忽然爬上窗臺,從窗戶跳了出去。很快,院外便傳來摩托車發動的聲音。追出去時,摩托車已開遠了。
陳祥志走進屋裡,想和那女子聊一聊,女子卻叫罵起來:“你根本就不是修摩托車的!你給我滾出去!”女子一邊罵一邊推搡著他。
陳祥志只能離開。他不願無功而返,嘗試著撥打了“敲詐者”的號碼。忽然聽到“嗡嗡”的震動聲,循聲找去,竟在臥室窗外找到一部手機,顯然是李學智跳窗時遺落的。手機螢幕亮著,上面顯示的正是他的號碼。
“你還不走?耍光棍啊!”女子氣勢洶洶地舉著笤帚,臉從視窗透出來。
陳祥志迅速撿起手機,悄悄裝進口袋,離開了。
颱風的到來攪擾了小城的秩序。街道的各個角落,總能聽到此起彼伏的警笛聲。廟街派出所裡也是一片混亂,民警們個個臉上布著焦慮。
一間辦公室裡,有個男人衝著林江河叫囂:“我要不是今天回延寧辦點兒事,怎麼也不會讓你們這幫孫子把我叫到這兒來!”
林江河卻沉著氣,執著地詢問著男子什麼事兒。之後,吳偉將筆錄本遞上。男人簽了字,氣沖沖離開了。
林江河忽然看到站在門口的陳祥志,他皺著眉頭,帶他去了辦事大廳的公共空間。他以為陳祥志是來幫姜敏打探案子進展的,因此仍是搪塞一番,只說瑞祥是被捅刺後溺亡。至於想見姜浩的事兒,他堅稱毫無辦法。但陳祥志並不是要聽這些。
林江河看起來十分焦躁,他看看錶,說:“走吧,一起去食堂吃個飯,就當給你接風了。”
飯吃到一半時,陳祥才有機會取出手機,推到林江河面前。
把“敲詐”的事說了出來的時候,林江河不禁大吃一驚,“怎麼不早說?”
“來了不就是說這事兒?”
林江河自知理虧,“我的問題。”
“你打算怎麼做?”
“你不用管了,我來辦。”
林江河把手機收起來,迅速扒了兩口飯,起身離開了。
陳祥志如同被搶奪“勞動果實”。這人有點兒職業病,一旦在工作狀態,就像個霸道的魔鬼,任誰在他面前他都沒好脾氣。
回到姜敏的旅店,陳祥志還一直惦記著李學智“敲詐”的事兒,那人一副窩囊的樣子,看著並不太像能幹出這種事的。會是他嗎?還是受了他人指使?
走到門口時,他忽然聽到一陣吵鬧聲。
“為你們家的破事,我來了多少趟!以後別他媽來煩我!好好管管你那個死弟弟吧,嬌生慣養的貨!遲早槍斃!”
是那個曾在派出所叫囂的男人。陳祥志聽了聽,猜到男人是姜敏的前夫。
張金鳳拿起笤帚向男人撲去。男人跳出門,悻悻走向自己的車。車的擋風玻璃上有個窟窿,旁邊落了一塊拆遷後留下的路基石。顯然,在陳祥志沒出現前,這對兒前夫妻有過激烈的衝突。男人懊惱地把路基石踢到了一邊。
陽臺上,姜敏靠著護欄抽菸,手背上有傷口。陳祥志告訴女人,“敲詐者”可能找到了。“林所長應該會來找你核實這事兒。”
女人似乎還陷在和前夫對抗的情緒裡,神情鬱鬱寡歡,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他算您朋友,對嗎?”
陳祥志能聽出女人話中有話。
“我們是有些交情。放心,他是個秉公的人。”
姜敏沒再說什麼。微風在吹,姜敏捋了捋頭髮,眼睛裡流露出悲傷。龐大的廢墟坐落在低矮的雲層下,像是一座堵在眼前的大山。女人的目光落向樓下的巷子,有個穿碎花襯衫的中年婦女在走動。
“楊月英是不是和你說過什麼?”女人忽然問。
“誰?”
“巷子裡的女裁縫。”
陳祥志這才記起來,通往廢墟的巷子裡的確有家裁縫店。
“您應該找過她吧。”
陳祥志還沒反應過來,姜敏馬上又說:“她是不是說了我很多壞話?”
陳祥志想,姜敏一定對他有所誤解,但他儘量保持對她的理解。她的世界裡現在滿是敵人了,警察、前夫、鄰居、延寧小城搬弄是非的人……被誣陷的滋味不好受,女人希望他站好立場,他完全能體會得到。
陳祥志來幫她,確實也有些私心。當初,他還是大貨車司機,順路搭載了去上學的女孩,那女孩是朋友的女兒,正上中學。在公路下岔口,女孩下了車,去附近找一位女同學一起回學校。但當晚,狀況全變了,女孩第二日被發現死於公路橋下,是被強姦殺害。陳祥志的人生自此發生轉折。這些年,陳祥志總是對年輕女孩遇害案保持高度關注。叫瑞娟的姑娘要真是遇害身亡,他總想著會和自己那樁案子能有些關聯。但他絕不會和女人說起這些痛楚。
“你說的那女的,我倒沒見過。”
姜敏看起來十分懊惱。“對不起,我心裡很亂……您別放心上,大哥。”
“你還年輕,我不怪你。我既然答應你來,就肯定會盡力。你堅信你弟弟無辜,那咱們就奔一處使勁。”
“嗯。”女人哽咽了。
為避免尷尬,陳祥志先回了張超的旅店。回去的路上,他琢磨著一件事,女人誤解他去裁縫店,是在試探他的立場,還是窺視到了什麼?他記起了她家的監控,有個探頭似乎是衝著巷子裡的。他想,女人很可能觀察到了此前他去巷子裡的情形,由此才產生誤解。
他無法責怪女人的敏感。一如他自己,他同樣敏感,他不是也沒有把林江河告訴他的事情說給她嗎?他痛恨這種敏感,是十八年牢獄之災強行注入了他對人的格外警惕。
原本是下樓買菸,陳祥志竟不知不覺走到了拆遷的街道。他的敏感說服著他去裁縫店做些“刺探”。他從廢墟上攀爬了上去。
裁縫店裡亮著燈,傳來“咯噔咯噔”的縫紉機聲。陳祥志走上前,敲了敲門。布簾拉開,一張臉透了出來,是個滿腦袋捲髮的女人。
“幹什麼?”女人楊月英生硬地問。
“我問問旅店那邊的事兒。”
“你誰呀?警察嗎?”
“不是。”
“那我跟你說不著。”
“我姓陳,泰和來的。”
女人打量陳祥志一下,眼睛忽然一亮,“哦,你上過報紙,都叫你大哥,對吧?苦主都愛找你。”
“能問你點兒事嗎?”
“進來吧。”
店裡很亂,高高低低掛著很多衣服和布料。陳祥志屈著身體走進去。女人找了個座兒給他,又回到縫紉機後。
“我這人說話直,你別不愛聽。”女人好像十分明白陳祥志的來意,“你不是警察,我沒義務告訴你什麼。我只能說,旅店那女的人品很差,幫她,等於在幫白眼狼。”
“你指誰?”
“還能是誰?姜敏唄。她媽人倒還不錯。”
“有過節?”
“也說不上,反正好多年不過話。其實也不是多大事兒。有一年,他弟弟在巷子裡踢球,踢碎了我一塊玻璃。我讓他們賠,那女的死活不肯,說巷子裡那麼多孩子在踢,怎麼就單讓她家賠?我說我就看見姜浩了,沒看見別人。一塊玻璃能值幾個錢?可她非要維護他弟弟。我最煩的就是這種沒理還要強辯三分的人。這回好了,她弟弟殺了人,她還維護得了嗎?簡直是報應!”
“你覺得人被殺了?”
女人皺了皺嘴,“我也說不好。那天我聽到那姑娘在旅店那邊哭鬧,後來就沒聲了。我仔細聽了聽,好大一會兒沒動靜。後來就聽到車發動的聲音,我往外一看,有輛車從巷口開走了。”
“車?”
“是啊。”
“是哪天的事兒?”
“還能是哪天?就出事那天晚上。第二天,滿城都在找那姑娘。警察來問的時候,我就實話實說了。家裡就姜浩一個男人,而且是他讓人家姑娘大了肚子,沒準兒腦子一亂,就幹了錯事兒。不瞞你說,我親眼看見姜浩推搡過瑞娟。”
“你也跟警察這麼說了?”
“說了啊,只不過不是出事那天的事兒。那天,那姑娘穿婚紗來,好多人都看到了。姜浩把那姑娘從旅店門口推出來,瑞娟就從臺階上滾了下去。一個大姑娘也不嫌丟人,半個縣城都知道她的醜事兒。”
“有輛車從巷口開走的事兒,警察後來還來問過嗎?”
“問過啊,問過好幾回呢。他們說,要是再看到,就馬上告訴他們。”
“那輛車的事兒,警察怎麼說的?”
“不是很好想嗎?要是人死在旅店裡,他們準得把屍體運走。一想到這個,我心裡就發毛。”女人彷彿被自己的話嚇到了,低下頭去,縫紉機又“咯噔咯噔”工作起來。
颱風過後,延寧小城瞬間被冷空氣籠罩。
入夜,距離海岸線十海里以外的海面上,潮浪依然翻湧。十點多鐘,一艘疑似無證運營的小貨船進入了海關緝私執法船的視線。跳幫檢視發現,船上有一男一女,是一對兒四十歲上下的夫妻。男人支支吾吾,一會兒自稱是船主,一會兒又說不是。船上堆積的海砂料,夫妻二人都無法說明來源。
小貨船被拖回去的途中,緝私警發現,船艙裡還躲著第三人,說是船主的朋友,但他遲遲不肯報出身份證件號碼。在此前,那對兒夫妻也始終沒說明有這個人的存在,顯然有打掩護的嫌疑。緝私警認為,這人有些問題。於是幫他拍了照片。經警務系統查詢,很快確定了他的身份資訊。一張手機拍攝的協查令展示在了那人眼前。
“躲這兒來了,能躲得了嗎?是不是叫李學智?”
李學智嚇得一抖,原本牴觸詢問的他,忽然鬆弛了下來。
那對兒拉砂的夫妻以為李學智攤上了命案,趕忙摘清自己,說絕對沒有故意窩藏。
上岸之後,三人都被轉移至廟街派出所接受訊問。
午夜的審訊室寂靜而肅穆。李學智警覺地聽著門外的動靜。空空的審訊桌後面,有臺架起來的DV機直直地盯著他。他已經坐了有半個小時。警察並沒有對他採取強制措施,孤坐著的他由不安轉入了憂慮。他伸出一隻手,擦了擦耳後的汗漬。
零點過十分,門外傳來腳步聲,男人鼻翼微微一縮,擦汗的手立刻放下去,收到兩腿之間。隨著一聲門轉軸發出的響動,兩個警察的身影閃了進來。
是林江河和吳偉。
林江河斜睨李學智一眼,男人慌忙低下了頭。林江河叫吳偉把空調開啟,又脫掉警服外套,搭在了椅子邊上。
林江河捏起資料夾看了看,上面是李學智的拘留記錄,他有些聚眾賭博,打架滋事的前科。
“事兒沒少幹啊。”林江河沉著語氣,“來,說說吧。不在家好好待,坐船要去哪裡?”
李學智不說話。
“裝啞巴嗎?”
“想去泰和來著……找點兒事做。”
“大半夜去找事兒?”
“……..順路。”
“坐拉砂船去泰和,你倒挺有創意。”林江河“啪”地一下把資料夾摔在桌上,“坐船坐暈了還是怎麼著?張嘴就是瞎話!”
李學智嚇得一抖。
“這地方你也沒少來。嘴裡有實話,事兒哪兒起哪兒了。沒有,你知道後果。”
“我沒做什麼啊,領導。我真的什麼都沒做。那兩口子拉砂和我沒關係。”
“你腦子不清楚,是問你這事兒嗎?東西拿給他看!”
吳偉取出李學智敲詐用的手機。李學智抬起頭,眼睛錯亂地閃動著。看到手機,人就像洩了氣的皮球縮了下去。
“怎麼?這就慫包了?”
男人的頭快壓到膝蓋上去了。
“錄音也放給他!”
吳偉把敲詐錄音放了出來。
李學智瞬間落淚,“領導,我知道錯了,下回不敢了。”
“真沒出息!腦袋不好使了,還是鬼迷心竅?那女的現在什麼情況你不清楚?”
“清楚。”
“說吧,都知道什麼,都說出來!老老實實交代!”
“我兩個孩子,不容易。我老婆總罵我沒出息,孩子沒奶粉錢了,我才想出個餿主意。瑞娟怎麼死的,我是瞎說的。我根本就不知道。”
“這嘴看著也沒什麼毛病啊。”
“我真的是瞎說,我財迷心竅……”
林江河繞著李學智走一圈,男人被“纏裹”得越發緊張。
“你和瑞祥熟嗎?”
“不熟。我們根本不是一路人。”
“他是哪路人?”
“他賭博,欠很多債。”
“還有呢?”
“我不知道,我沒和他一塊摻和。不信您去船上問。”
接下來的審訊,李學智仍以“瞎說”為由百般抵抗。林江河一時摸不清他是否是知情者,還是單純的敲詐者。四個小時後,他暫時放棄了審訊。合議之後,他決定放李學智走,想看他有無別的動向。
聽說可以離開,李學智竟有些受寵若驚。吳偉將他帶出審訊室的時候,他還試探著問:“真讓走?”
“讓走還不走?真賤哪。”
此時已是上午十點鐘。李學智揉著熬紅的眼離開了。
靠在沙發上打了個盹兒的工夫,林江河忽然聽到院外傳來吵嚷聲。
“所兒,李學智又回來了。”吳偉匆匆走了進來,一臉緊張,“這小子也不知從哪裡搞了根鐵棍,把咱的警車給砸了。”
林江河忙走到視窗看了一眼。李學智已經被兩個內勤制服,壓在地上,他還在罵罵咧咧:“操他媽的,不給活路!”
如此反常而又張狂的姿態著實讓林江河感到奇怪。
“鬆開他。”
兩個內勤剛一鬆手,李學智又把鐵棍撿了起來。
林江河走出去,指指自己的腦門,“想打人是吧?往這兒招呼。”
李學智馬上頹了下來,鐵棍讓內勤給奪走了。
林江河扭了李學智的胳膊,拉他進了審訊室,兩手鉗住他的肩膀,死死盯住了他的臉,又狠狠地從耳根捋了上去。
“說你小子聰明還是蠢呢?腦子裡拐的是他媽什麼彎彎道?”
“領導,我錯了。”
李學智恢復了唯唯諾諾的樣子,眼睛裡卻是無法掩飾的膽怯。但並非是對林江河的畏懼。他像是在逃避某種壓力,才故意製造事端,但這只是林江河的初步猜測。從被釋放到現在還不到半個小時,男人就做出驚人的事情,問題再明顯不過。他沒再逼問下去,只怕適得其反。
陳祥志偶然在街面上看到了吳偉。聽說李學智已經找到,陳祥志欣慰的同時,對林江河也產生了不滿——他竟沒在第一時間告訴他。吳偉沒有說太多,只說人可能有點兒問題。陳祥志打算去派出所找林江河,但想到此前的搪塞,總有些心理上的障礙。
陳祥志往姜敏家去。剛走到街口,他便看到車從眼前駛過,車停在了一家便利店前,女人把頭探出車窗,正焦急地詢問著什麼。陳祥志走了過去。姜敏看到他,車靠路邊停了下來,神色不濟。陳祥志問是怎麼回事。她說,早上起床以後,發現她母親不見了。
“我想她可能犯了酒癮。她喝多時,還睡過別人的車底下。”姜敏急促地說著。
“她平時早起會去哪裡?”
“最遠就是去附近的街口。這片拆遷以後,我不允許她離家太遠。”
姜敏開啟門,陳祥志上了車。
“她也許太想見姜浩,也可能去拘留所。我跟她說,別去,去了也見不到。我真怕她知道跌傷的事兒。”
車開到了公交站。有站務人員說,似乎看到過張金鳳坐車走了。姜敏臉上的擔憂更加強烈。她開得飛快,導航不時在提醒超速。
拘留所在稻田之外的山腳下。車停在了黃色道路警戒線之外。看到灰綠色鐵門的時候,陳祥志的身體突然變得僵硬,並非恐懼,只是條件反射。
姜敏下車去訪客登記室詢問,很快就回到了車上:她母親的確來過了。到達醫院,遠遠地二人便看到張金鳳坐在住院部廊柱下,女人眼睛紅腫,失魂落魄。姜敏走到母親跟前。母親抱怨著,指責著。母女倆抱頭痛哭,惹來不少圍觀的人群。陳祥志默默站在車邊望著。
有護士走到姜敏身旁,說了些什麼。送姜敏母女回去路上,陳祥志一直沒問是怎麼回事。直到姜敏將母親安撫好,他才問了她。
姜敏說,姜浩偷偷寫了紙條,讓護士交給她。她把紙條給陳祥志看,上面寫道:瑞娟可能遇到過很可怕的事兒,她說都是她哥害她的。我問過她怎麼回事,她死活不肯說。這些天,我總是在想,她說懷孕,是不是遇到了身體上的傷害……
男孩寫得極其委婉。這些話他從沒對警察說過。他仍然認為瑞娟只是失蹤,怕說出太過分的話,對那姑娘造成傷害。
姜敏說:“我弟弟太幼稚了。都什麼時候了,還在隱瞞。”
“瑞祥家還有什麼人?”
“聽說有個爸,生病臥床。”
在瑞祥家所在的街口,陳祥志遇到了海灘邊遇到過的女鄰居。女人在街邊擺水果攤。女人說,瑞祥家裡沒人了,家裡只有生病的父親,昨天已經被送去了親戚家。
“一個癱子,話都不會說,別指望能問他什麼事兒。”女人說。
女人又主動說起瑞祥的死,猜測說,瑞祥很可能死在賭博上。自延寧打擊盜採海砂以來,拉砂船沒生意可做,船艙變成了賭場,聚眾推二八槓。女人對此十分不齒:“十賭九輸,全是自作自受。”
“瑞祥結過婚嗎?”
“結過,離了。守不住家,也守不住業。早先,他爸有條採砂船給了他,後來大船憋掉了生意,他就賣了船,去投資買大船。錢是掙了些,可開始賭博了。賭輸了,回家打老婆孩子,後來連泰和的房子都輸進去了。離了婚,湊合在家裡住,父子倆天天吵架。喝完酒,打他爸……”
聊了沒多久,下起一陣急雨,女人不得不把攤子收起來。陳祥志陪女人回了家,邊走邊聊。
“這個家連著出事兒,要不是她爸病了,瑞娟去年就考上大學了。她不得不回延寧照顧病人。到今年,事情突然就都變了……”
“你是指懷孕的事兒?”
“是啊。可她有沒有懷孕,我也不太清楚,都是瑞娟自己說的。學校知道以後,就沒讓她參加高考。回到家沒多久,她就不大正常了。有天下大雨,瑞娟忽然跑我家躲了起來,渾身發抖,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阿姨,天上有條蛇要來吃我。我心想,這孩子真是瘋了。七月份的時候,姜浩放暑假回來,瑞娟就開始胡鬧起來了。有一天,她跟我說,她要嫁人了。我問,嫁給誰?她說,姜浩。那孩子我見過,看著還挺好的孩子。我跟她說,姜浩還在上大學,能答應你嗎?她說,能。她不知道從哪裡買來的紗料,自己給自己做了婚紗,好像非要讓延寧所有人都知道這件事,穿上婚紗,一路從家裡跑去找姜浩。”
在一家海鮮飯店背後,有座磚樓矮在房子背後。樓是老式圈層結構,兩邊有風雨迴廊,中間是個院子,堆滿了雜物。陳祥志隨女人上了樓。女人保留著瑞祥家的鑰匙,她開啟門,臥室櫃子上掛了一條雪白的婚紗,那就是那姑娘“痴戀”的證據了。
陳祥志問:“失蹤這事兒你怎麼想?”
“我看自殺的面兒大。可警察在姜浩家附近找到了瑞娟的項鍊……項鍊是瑞娟她媽媽留下來的,她媽媽沒死的時候,她們家條件還不錯。唉,一個家裡得有能當家作主的,沒那個人,家就敗了。警察還懷疑過瑞祥,問了我很多事兒……瑞祥脾氣不好,扇過他妹妹巴掌。”
“打到什麼程度?”
“牙打掉一顆,就是穿婚紗那次,打得瑞娟從那裡滾了下去。”女人指了指樓梯的位置,“這人混砂幫混壞了,簡直是作孽。”
風吹動著院裡的雜物,發出“嗚嗚”的聲響。閣樓屋頂脊落了一隻鳥,靜止了一般,一動不動。
“他去姜敏家打砸,這事兒你知道嗎?”
“知道。哦……”女人像突然被提醒,“我其實一直在想一件事,也不知道對不對……一個壓根不心疼他妹子的人,怎麼忽然就關心起妹子的死活了?那感覺好像他知道瑞娟怎麼沒的,非得去欺負姜敏一家一樣。”
“有什麼看不過去的事兒嗎?”
“是有。”女人回憶起一件事,說有回瑞娟放學回家,讓人帶走過半個晚上,“那些人打電話說,找不到瑞祥,就把瑞娟送去東莞,意思是去當按摩小姐。電話打到我這兒,我說,我上哪兒去幫你們找人啊。我求著他們,說孩子還要上學,要參加高考,經不住你們這麼折騰。可能我的話有了點兒效果,他們才把人給放了回來。可瑞祥好多天沒露面,看起來壓根就不心疼他妹子。”
“這事你和警察說過嗎?”
“沒說。他們倒沒問,我覺得關係也不大吧。”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兒?”
“陰曆三四月份,清明之後。”
“瑞娟說懷孕也是在這以後?”
“可不就是。”
“她去沒去過醫院?”
“不知道。”
一種古怪的感覺自陳祥志心裡膨脹。閣樓頂上,那隻靜止的鳥忽然拍拍翅膀,飛走了。
陳祥志心想,執意要嫁給姜浩的瑞娟,莫不是真如姜浩所說,遭遇了什麼可怕的事兒,她是在一種極度羞恥的狀態下才發了瘋?
離開瑞祥家以後,陳祥志在附近走了走。街面上有數家小診所,他一一去打聽,想問問瑞娟是否來買過避孕或者驗孕用品,但連續問了三家,都說沒有這回事。只有一個大夫說,好像是有個學生模樣的姑娘來過,來問是不是可以開張假的妊娠證明給她。小診所並不具備開妊娠證明的資格,所以他拒絕了她。事隔太久,大夫已經忘了是不是就是那姑娘。
李學智“如願以償”被拘留了。他情緒穩定,好像還很“享受”拘押後的生活。只有在被提審時,他才表現出抵抗情緒。林江河回想著男人反常的舉動,推測男人離去的路上是遇到了什麼人,才導致了這種驚人的轉變。林江河需要點證據,拿捏到李學智。否則,他仍然不會開口。
城隍廟附近,沿著李學智離開派出所的路線,林江河差人調取了沿途道路監控以及部分民用監控。細緻查看了將近二十四小時,快要放棄的時候,有段民用監控錄影中出現了可疑的內容。李學智離開後十多分鐘,有輛黑色轎車疑似尾隨了他。連續的追蹤之後發現,李學智極有可能與這輛車上的人有過短暫的接觸。
那輛車的車主資訊很快確定,車主是個名叫夏小荷的女人。林江河對這個名字十分熟悉。近些年,延寧盜採海砂的活動十分猖獗,在延寧被稱為砂幫老大的謝文龍一直把持著黑白兩道的海砂市場。夏小荷是謝文龍公司的出納,曾幫謝文龍掩飾過很多賬目問題。兩人私人關係也極為密切。
最近一年,因打擊力度加大,謝文龍團夥作鳥獸散。為逃避調查,謝文龍也從延寧消失了。女人夏小荷的行蹤一直都是警方的關注重點。經查,這輛車現由謝文龍的妹夫方慶海使用。而開車的人經確認,正是方慶海。監控顯示,黑色轎車最終停在了龍馳啤酒屋附近,而啤酒屋正是方慶海和謝文龍的妹妹所開設的。
林江河幾乎忽略了李學智做過輪機手的身份。他雖不起眼,但也算得上砂幫裡的小弟。當林江河把謝文龍這個名字提給他時,男人終於顯出了從未有過的恐慌。
“說吧,到底怎麼回事。”
李學智終於放棄抵抗,承認和方慶海有過接觸,並承認受了對方的威脅。
“他叫我不要對你們胡說八道。要是敢胡說,就叫我在延寧活不下去。”
“還有。”
“是謝文龍叫他捎的話。”
“還有。”
“可我真不知道瑞娟怎麼死的。”
“那瑞祥怎麼死的,你知道了?”
“不,不,我也不知道……”
“那就是他們認為你知道?”
“我不確定……我只知道一點兒別的事。”李學智探尋著林江河的目光,“能把我的手機給我嗎?裡面有點兒東西,我想給您看。”
“你小子花樣很多。去把他手機拿來。”
吳偉拿來了李學智的手機。
“我也不確定是不是在這部裡邊,我要找一找。”
“給他。”
吳偉把手機給了男人。
男人蜷縮著戴手銬的手,劃開了手機螢幕。影片似乎存放在私密資料夾裡,他將密碼一個一個點了上去。
李學智抬頭,怯懦地看林江河一眼,“東西太多,我得找找看。”
“你盯著他。”林江河對吳偉說。
“好像不在這裡……”男人滑動了好半天。
吳偉注意力剛一轉移,李學智忽然將檔案反選,點選了“全部刪除”。吳偉立刻把手機奪掉,但資料夾已變成空白頁面。
“林所,您看!”
林江河一看,幾乎要將巴掌摑到李學智臉上,“你這混蛋!”
李學智彷彿詭計得逞,嘴角挑起不易察覺的笑。
林江河真想痛揍這小子一頓,可這小子嘴角仍然掛著嘲諷,彷彿毀掉“證據”就是他要回手機的真正目的。
“我沒辦法相信延寧的警察,連姜浩都讓你們逼得跳樓。”李學智竟高傲地說出這麼一句話。
林江河把李學智丟給吳偉:“關他三天禁閉,誰也不要理會!”
林江河的身體在發熱,心卻涼透了。
李學智被拘押期間,他的妻子帶著孩子躲去了孃家,好像是受過丈夫叮囑。女子極度排斥林江河的詢問,也拒不承認清楚丈夫“敲詐”的事。
“他的事兒和我沒關係。一毛不掙,要他有什麼用,抓他坐牢都行。”
再問下去,林江河也只能看到她緊閉的牙縫,彷彿秘密就堵在舌頭背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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