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53歲早餐店店主,炸油條蒸饅頭12年,26萬人在抖音看我寫散文

這是《自拍》第422個口述故事
“早餐界最會寫作的,寫作界饅頭蒸得最好的。”
像@江南好 這樣的博主,在抖音是特別的存在。他的影片樸素到極致,通常都是十幾秒蒸饅頭或炸油條的畫面,但文案卻是動輒千字的小散文。
對讀者來說,這是個相當神奇的組合搭配。他們難以想象,為什麼那雙蒸饅頭、炸油條、打豆漿的手,可以把庸碌日常寫得如此生動,讓人反覆回味,甚至想做閱讀理解。
可他並不是什麼世外高人或者掃地僧。正相反,這個53歲的湖北男人,大半輩子顛沛流離,嚐遍人間心酸,歷經大悲大痛,只不過把人生百態揉進熱愛的文字裡,安放於本無人在意的網路一隅。
他的故事,或許能解答為什麼一個早餐店主寫的東西會被26萬人喜歡,也能在某種程度上呈現,一個有所熱愛、有所堅持的小人物,如何隨時代命運沉浮,又在今日尋到精神家園。
以下是他的講述。
熱愛寫作的農村少年
我叫王連生,今年53歲,出生在湖北鄂州。關於我名字的由來,據父親講,是因為我出生的時候,家鄉正在遭遇一場自然災害,連續三年發大水,故名“連生”。而據鄰居說,我父親老來得子,覺得我帶來了好運,希望再生一個男孩,於是給我取名“連生”。
不管出於哪個版本,這個名字註定打上了時代的烙印,又在幾十年的命運洪流中,泯然眾人。現在,我被更多人知道的另一個名字,是“江南好”。這是我當年註冊荊楚網賬號時的筆名,原本想取名為“憶江南”,因為被人搶注了,於是依據白居易的詩,取名為“江南好”。後來,這也成為我的抖音賬號名。
我是母親將高粱餜嚼碎了一口一口喂大的,所以我從小就很瘦很瘦,就像一顆豆芽菜似的。用母親的話說,我又像一根火鉗,瘦得全身只見骨頭不見肉。所以我自小自卑,不愛說話,見人就靦腆,是那種半天磨不出一個屁來的孩子。
可是,我很會寫,也愛看書。記得十來歲的時候,我隨父親去走親戚,返程時路過供銷社,父親問我想吃什麼,我說,什麼好吃的也不想要,只想要一本書。他不解,但還是給我買了人生第一本書,依稀記得是一本古代波斯故事集,我看了一遍又一遍。
從小學到高中,我的語文成績一直穩居班級榜首,每一屆語文老師,都會將我的作文當作範文拿到講臺上宣讀。初中時的一位語文老師,尤其呵護我,我的漢語拼音、語法基礎,全部源自於他。
我在抖音寫作,經常有家長給我留言,問怎樣才能提高孩子的作文水平。真是慚愧,我只是一個靠賣早點勉強維持生計的孔乙己,但我還是分享了自己當年學習知識、運用文字的笨拙方法。
我在抖音分享自己曾經的學習經歷,很多網友也在評論中交流起提高寫作水平的方法。
念初中時,我把成語詞典裡四個字以上的成語全部摘抄下來,給每個成語造一個句子,這個辦法很管用,四十年過去了,這些成語長進我的肌肉,融入我的血液,成為身體的一部分,再也沒有忘記過。平時讀到生字、生詞或好的句子,我會想方設法把它們運用到寫作中去,用的次數多了,便會逐漸掌握它們的準確含義。
高中時,我讀魯迅、韓少功、餘華,也看《文藝批評》《中學生》《婚姻與家庭》,冥冥之中我覺得,將來自己是要做文字工作的。而父母的溺愛、鄉鄰的呵護、老師的器重,使我一度以為一定是上天眷顧我,才讓我如此與眾不同。
直至今日,我依然經常用文字回憶家鄉、父母親和我的少年時期,這是流過我家老屋旁的小河。
然而,18歲那年,一切都破碎了。
1988年,告別校園回到農村的我,心態和路遙筆下的高加林很像,想趕緊擺脫農村,找到一份夢寐以求的文字工作。然而,我遠沒有他那麼幸運,也沒有任何社會關係。
回到農村最初的日子裡,我曾希望運用自己所學的知識,改變家鄉面貌。為此,我不顧父親的反對,偷偷到武漢去學習“快速養豬法”,又到楊葉(鎮名,位於湖北省鄂州市鄂城區)去學習養殖褐雲瑪瑙螺,結果全被父親不幸言中,“都是花裡胡哨的騙局”。
在鄉下,農忙之餘,村裡人喜歡聚在一起打牌,我就在家聽廣播。有一次,我無意中聽到湖北人民廣播電臺一檔猜燈謎的節目,五條字謎,我一一攻克,將答案寄給了電臺。一星期後,謎底公佈,全省只有五六人猜中,其中就有我。此後一發不可收拾,我一連猜中數十期。後來,我還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一檔猜謎節目中過獎,時隔半年收到獎品,是一本包裹在牛皮紙裡的正音辭典,一直珍藏至今。
上世紀90年代初,我因猜謎得到的獎品,一本包裹在牛皮紙裡的辭典。
為了看書,我經常騎著腳踏車,從鄉下一直騎到八十公里外的城裡去。進了城,第一件事,便是繞道去新華書店。後來,我甚至還在城裡的圖書館辦了一張借書證,一待就是一整天,天黑了才想起回家。有一次返程時天太暗,連人帶車摔進了路邊的大坑裡。
離開校園,不用寫作文了,我依然執著於寫作,給雜誌投稿。19歲那年,我的處女作發表在由共青團廣東省委主辦的《黃金時代》雜誌上。稿費和樣刊從千里之外的廣州寄到村裡,因為是筆名,我必須拿著稿費單,去找村裡的會計蓋章證明,才去郵局將這筆30元的稿費取出來。我當即用這筆稿費,訂了一份《參考訊息》報。
後來,我以同樣的筆名在廣州《晨報》上也發表過一篇文章,這次的稿費是50元。當時我用這筆稿費和我的女朋友,也就是現在的妻子聚餐,以慶祝我的生日。
1993年,文章被採用後我收到《晨報》寄來的樣報。
此後近二十年,我一直顛沛流離,不得不背叛了自己熱愛的文字。
賣饅頭油條的“孔乙己”
我的口頭表達能力與書面表達能力,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這種極其相悖的性格特點延續了一輩子,我覺得,這也正是我始終掙扎在社會最底層,嚐遍了人間辛酸的根本癥結所在。
22歲,我不甘心一輩子待在農村,決定南下廣東打工。我進入佛山一家鞋底廠工作,每天干18個小時,手上磨起了密密的血泡,和夏衍筆下的包身工一樣,被老闆斥之為“豬玀”。因為帶頭反抗老闆,又不會說話、不善交際,我被處處刁難,8個月後終於受不了離開了那裡。
1992年,在佛山打工時的我。
我去了廣州,投奔家住北京南路的一位本地筆友,偶爾借住在他家。經他介紹,我又認識了一位湖南籍筆友,對方告訴我,廣州《晨報》正在招記者,需要試稿,我興奮地提交了稿件。後來,稿件被採用了,而應聘記者一事,則無果而終。不久,在人才市場,我又遇到一家正在籌備中的報紙,該報以招聘編輯記者為誘餌,將我錄用後,我才發現,我們的工作實為給另一家報紙拉廣告。這種工作必須能說會道,善交際,這恰恰是我的致命短板,於是又一次逃離。
1993年,在廣州時候的我。
離開廣州後,我又回到了湖北,也重新回到了原點。
那時,我已與妻子相戀。我們是在工廠認識的,我給她看我發表的文章,裡面寫道:“如果愛他,就給他織一件毛衣吧,把你的柔情一絲一縷織進這愛情的信物。”幾天之後,她便送給我一條親手編織的鑰匙鏈。後來, 她返回湖北,接著,千里奔赴到廣州與我會合,又不顧一切隨我回到家鄉,和我相濡以沫三十年至今。
她是我抖音裡最重要的主角,我經常在字裡行間偷偷調侃她是“錯賬大王”,埋怨她“嘮叨”,形容我們的關係是“你要我往東,我偏要往西”,同時,也毫不保留地將對她的感激、欣賞和愛護,一樁一件地寫在我們打豆漿、賣早點的日常裡,我想很多人都能看出來。
我寫的許多小故事,都和妻子的日常有關。
我們是2011年開始賣早點的,在當時古城旁一條農民擺攤賣菜的老街。一開始,我從鄉下挑雞蛋去城裡賣,生意不錯,就咬牙在那條小街上租下一間門面賣蛋。那時,旁邊是一家賣魚的,女主人不止一次勸我妻子,既然從小在鄂西北長大,會做饅頭,為什麼不以此為業呢?“看看這條街上的饅頭店,生意多好啊。”
經不住她的再三遊說,我們真的改行了。妻子說,不用學習市面上的做法,就按孃家的家常做法,採用老面加鹼,不用任何現代新增劑。我們心想,現在的人追求原生態、健康無害,我們的饅頭一定會火爆。
堅持傳統工藝的同時,我還開發出一種裂口饅頭,水汽被釋放出去,面質暄軟不粘牙,市裡的工廠都來找我訂饅頭,一次就是三四千個。有那麼幾年,似乎命運格外眷顧我,生意看起來紅紅火火。那時,我們每鍋可以蒸二十七層,要搭三層凳子,才能將最頂端的蒸籠取下來。我們一邊當街表演高空取饃的雜技,一邊吆喝著叫賣。
這是我開發的那種裂口饅頭,是我抖音影片裡最常出現的東西。
我們的生活似乎逐漸安穩下來,忙碌之餘,我又開始寫作了。我重拾筆墨,陸續寫了十來篇文字,發表於一家本地報紙上。那時,我已將筆名改為“江南好”。
然而,時代大踏步向前。後來,蒸爐不許擺在店門外,街上的攤販也被驅趕和遣散,這條街終於一年一年地蕭條下來。生意日漸慘淡,我們不斷地增加一些品種,又不斷地淘汰一些品種,做包子,做花捲,做烤饃,做炕餅,做米粑,做麻花,做油條,做豆腐腦,做各種自創的點心,最後,只留下三樣仍在苦苦堅持,那便是饅頭、油條和豆腐腦。這三樣,恰恰是最辛苦、利潤最薄、別人最不願意乾的品種。
我炸的油條,也經常在影片裡出現。
直到今天,我們仍然堅持,油條絕不放明礬,豆腐腦、豆漿絕不用任何新增劑,饅頭絕不放什麼甜味劑、增筋劑、發泡劑之類。做饅頭,因為傳統工藝靠天然生物發酵,過程很慢,週期很長,我們是起得最早的,出鍋卻是最晚的。
因為對我抖音文字的欣賞,又或許是對我這個人的信任,有很多外地的朋友特意在我這裡郵購饅頭和油條,一買就是一箱好幾十個。
但在過去的很多年裡,我們的做法不被顧客理解,覺得我們的饅頭不如別家漂亮,全是開囗的“破饃”。我們每天和顧客磨破嘴皮子,解釋多了還被嘲諷“王婆賣瓜,自賣自誇”。也是因此,後來在抖音寫故事,我經常把自己比作魯迅先生筆下的孔乙己,因為我只是一個在街角賣油條的市井販夫,卻始終脫不下那件長衫,迂腐又固執。
所幸,我還有一支筆,可以向這個世界傳達我的心聲。更幸運的是,我在網路世界遇到了一群熱情善良的人,發生了許多離奇、浪漫又溫暖的故事。
會寫散文的早餐店主
我是2018年開始接觸抖音的,在那之前,家庭發生了一場重大變故,我和妻子一時間感覺生活失去著落,關了店面一個多月沒做生意。為了讓我轉移注意力,親戚給我介紹了抖音,可拍影片不是我的強項,我就嘗試在抖音上寫作。
一開始,文案限制50個字,後來慢慢增加到500字,再後來可以寫1000字了。一輩子不善言辭的我,開始把我所親歷的人間冷暖全部寫進文字裡,希望在勞累之餘,透過這個渠道,把現實生活中無法言說的心裡話講出來。
十幾年來,我生活中接觸的只有饅頭、油條和豆腐腦,寫的東西當然也是從這些東西出發。但我並不是為了推銷我的饅頭,也不是為了推銷自己,透過我單薄的文字,我想表達的是,在這個時代,一個普通人逆風而行的孤獨與艱難,也藉此寬慰和鼓勵那些和我一樣“固執”的朋友。
我被點贊最多的一篇抖音,講的是一個難纏的顧客買饅頭的故事。
我寫東西沒有固定的時間,更不能像作家一樣有大把的時間坐在書房裡冥思苦想。我一邊和著油條面、磨著豆漿或者切著饅頭坯子,一邊構思,然後對老婆謊稱去上衛生間,躲在廁所裡奮筆疾書。
我寫來來往往的客人,寫磨豆蒸饃的日常,“十餘年來,我們的早晨,都是從伸手不見五指的午夜開始的,磨漿機的轟鳴聲,刺破了城市的夜空。所有的生靈都睡著了,只有黃燦燦的豆子在磨漿機裡跳躍。”
有時候也寫家鄉那條彎彎曲曲的小河,寫過去的故事——“為了謀生餬口,我一度背叛了自己熾愛的文字,將寫字的筆化作掘田的鋤頭,化作撥弄油條的筷子,為三簞食苦耕歲月,為三鬥米低眉折腰。”
後來,很多人因為抖音關注我,我也寫那些遠道而來的朋友,寫素昧平生的情誼——“當我走下高高的蜘蛛網,在這朔風凜冽、白霜遍地的人間與一位善良又可愛的網友不期而遇的時候,汨汨的暖流裹挾著慚愧又忐忑的情緒便久久縈繞在心間。”
四年來,我因為寫作,意外收穫了許多和我頻率相同、共鳴共振的朋友,有學生,也有大學老師,有遠在異鄉的打工族,也有漂泊海外的遊子。我把那些年紀比我小的網友,都稱作“小朋友”。我想,他們關注和喜歡我,或許正是因為大家都有一份逝去的情懷,一份寶貴的真誠。
看到有網友從我的文字中得到安定,我覺得很開心。
我向來不主張大家來尋訪我的店,從來沒有在抖音發過定位,也不曾公開店址及任何聯絡方式,但還是有小朋友輾轉尋來照顧我的生意。有時候,他們還會偷偷給我“投餵”,有親手做的剁椒醬和黃豆醬,有嶄新的刮鬍刀,還有幫我列印的免費贈送豆渣的告示。
一位來自紅安的網友,來我的店裡吃早點,偷偷留下神秘禮物。
還有很多天南地北的小朋友,遠端支援我,讓我給他們寄饅頭油條,故意給我多付款。有一位湖南的小朋友,每次收到饅頭和油條,很誇張地告訴我不等加熱就迫不及待地吃上了,還說要給我五星好評。還有一位黃梅的小朋友,曾經我給她寄油條的包裹被偷,她卻反過來寬慰我,後來又讓我再給她寄去一批饃和油條,還給我整整多付了三十塊錢。我好話說了一籮筐,想把錢退給她,她就是不收。
於是,我就把這筆情義賬記在一個本子上,幾年來,這本記事簿上記下的,都是如她這般讓我寄饃和油條,卻多付了錢的小傻瓜們,來自天南地北,從幾塊、幾十塊到幾百塊不等。現實生活中,我見慣了各種錙銖必較,可網路世界這一樁樁、一幕幕,讓我感動不已。
我的粉絲裡,有一位比我年長十六歲的漢川大姐,她被眾多網友戲稱為“寵弟狂魔”。她透過抖音關注到我,看完我所有的文字後,第一次給我來信,第一句便是: “弟,我想郵購一些饅頭。”我們成了忘年交,每次我給她寄饃和油條,她一定要多付款,為此和我鬥智鬥勇,見我堅持不收,就強行給我充進話費裡。
有一次,她在影片裡發現我的雙手乾燥龜裂,幾天之後,我就收到三個快遞包裹,全是她寄來的蛤蜊油、防裂膏和護膚露。中秋節快到了,她在直播間裡蹲守了一夜,只為搶到一款限量版月餅寄給我。
兩年來,她一直有一個執著的心願,希望有朝一日看到我出的“書”。為此,有一天,已經七十高齡的大姐,拖著罹患風溼的雙腿,繞著漢川城跑了整整一圈,走訪了所有她認為與出“書”有關的部門,向他們諮詢出“書”事宜。後來,她又向年輕人學習電腦,把我四年來所有的抖音文案全部收錄歸檔,並列印集結成冊,當作一本“書”寄給了我。
漢川大姐親手把我所有抖音文案列印集結成冊,自己為我製作了一本“書”。
承蒙大家的支援和喜愛,現在我的抖音有26萬粉絲,時常有人說我文筆好,寫得很生動形象,炸油條賣饅頭屈才了。我誠惶誠恐,心懷感恩。
一開始,網友的留言都是誇獎,後來也慢慢開始分享他們的日常和生活了。
我不會開櫥窗或者直播帶貨,也不想做網紅。但是,感謝抖音給我這一片精神園地,讓一個不會說話的啞巴終於開口說話,讓卑微的草芥擁有了一個綻放生命的舞臺。這個舞臺很大,大到可以容納不同的聲音,讓貧窮者不再羞慚,讓失敗者不再氣餒,讓良善者不再流淚。在這片廣闊的舞臺裡,感謝所有的遇見。
*本文由王連生口述整理而成,文中照片除特殊註明外均由本人授權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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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們講述的第422個口述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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