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家好,我是陳拙。
今年年初,民警蔣述給自己立了個“富二代”人設。他不是變得虛榮了,而是為了破獲盜墓案件,把自己偽裝成了收藏愛好者,試圖打入盜墓圈子。
那段時間,蔣述經常開著輛奧迪車到處收古錢幣。新單位、新身份、新形象、新地點,沒人知道這是來自另一個轄區的蔣警官。於是臥底行動很順利,圈子已經知道他這號人物了。
然而還沒等蔣述梳理出破案的線索,一通電話的出現徹底打亂了他的節奏。
電話那頭,是個叫高猛的黑車司機。
這人雖然不是盜墓賊,但和這圈子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因為他背靠一個延續了三代人的盜墓家族。
高猛張口就問:“你怎麼玩起錢幣來了?”
蔣述當時心裡一驚,他的臥底身份,暴露了。

早在2019年我就知道高猛這個人了,當時他剛來到緊鄰派出所的美食街,在那裡趴活開黑車。這人看一眼就知道身上有秘密,而且渾身散發著不好惹的氣息。
不是我以貌取人,他坑坑窪窪的臉上有一道從眉毛延伸到下巴的刀疤,常戴的黑色鴨舌帽根本遮不住。再加上長得高高大大,還總喜歡穿一身黑,連我這個警察都不敢主動坐他的車。
高猛真的不像個正經的司機,他開的車是費油的老款現代索納塔,運營成本明顯比其他同行高。
正常的黑車司機講究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能忽悠住運管、交警、乘客,但他卻總是沉默寡言,甚至和同行都很少交流,以至於好多人根本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
最怪的還是高猛這人經常會莫名其妙地消失,過個三兩天才會再次出現在街頭。
最容易發現他的時間是下午,那時候街上人少,他會湊到其他黑車司機的牌局旁邊,髮根煙聽大家聊一會。

要不是因為一場意外,我大概不會和高猛扯上關係。
那天大清早,圖偵隊的同事打電話說美食街附近有兩個慣偷,需要我這邊出人伺機抓捕。我剛叫上人準備出發,電話又來了:兩個慣偷已經完成行竊,而且看上去已經意識到自己被警方發現,上了高猛的車就開始逃跑。
從下手到跑路,他們只用了不到一分鐘,這絕對是業內頂尖水準。這年頭大家很少帶現金出門,小偷這行只有少數能卷的人還有口飯吃。對辦案民警來說,能抓現行也算是機會難得。
我這邊來不及去堵高猛的車了,任務就從抓人改成了尋贓。縱觀整條美食街,能藏東西的地方只有中間兩個大垃圾桶,一起的同事面露難色:“不管了,翻!”周圍的群眾可喜歡看我們翻垃圾了,有個老太太心疼我們,特意把自己的柺棍遞了過來。
“別淘寶了,人抓到了!”
我再接到電話,高猛的車已經被堵在了一公里外的鐵道口。被盜的是一部蘋果手機,但贓物卻是從高猛的座椅墊下找到的。
兩個慣偷說高猛是同夥,高猛一直在喊冤,說自己根本不認識他們。但是他解釋不清贓物為什麼會出現在自己的坐墊下面,案件一時間僵住了。
也該高猛倒黴,他本來就有前科,又被慣偷咬死了同夥的身份。更要命的是,警察走訪美食街上的其他黑車司機時,大家都對高猛“不熟”,沒有一個人給他說話。
幸好當天晚些時候有其他同夥落網,再加上收贓的手機店老闆,這些人全都不認識高猛。
從清早搞到晚上10點多,高猛的嫌疑總算被排除了。但還有偵察員不死心,第二天在美食街附近轉悠,打探高猛到底有沒有秘密。
其實高猛除了2000年因為故意傷害被判了兩年半,就沒有其它前科了。而且他這人是個死腦筋,開黑車沒少被罰款,我怎麼看他都不像混盜竊這行的。
所長覺得我的判斷有點道理,考慮到這幾個刑警隊的人老在派出所附近轉悠也不是個事,白費功夫說不定中午還要訛所裡一頓飯,於是就讓我去溝通。巧的是蹲守的人也覺得高猛只是外型像壞人,乾脆借坡下驢撤了。
我就這麼糊里糊塗地成了高猛的“恩人”。
這事過去了一年多,2020年10月我要出差,坐上了高猛的黑車去高鐵站。路上一個半小時的車程,高猛令人意外地熱情。此時他終於扛不住油耗,換了一輛老款比亞迪,正巧收音機里正在放我們那邊的陳家古堆將要進行搶救性挖掘的新聞。
我倆都聊到興頭上了,我說自己接觸過陳家古堆被盜的案子。沒想到,高猛開始講起自己的故事。
“我岳父一家子就是那邊的人。”他擰掉了收音機對我說:“盜墓世家。”

在我們這邊,盜墓的人名聲非常差,甚至被視為晦氣。說誰是幹盜墓的,就等於在罵對方是短命鬼。
如果你託古玩店的老闆找一件藏品,開玩笑說老闆遲遲不給訊息是因為墓裡訊號不好,老闆肯定會當面發火。
哪怕是走街串巷收購老物件的“地皮客”,我們俗稱“鏟地皮”的人,都會強調自己只是倒買倒賣,你喊錯了叫他們“炒地皮”,他們還挺高興,就好像自己真是有錢的房地產老闆。但是如果有人嗤之以鼻地嘲笑“不還是盜墓的”,他們能氣得現場跟你幹架。
關於盜墓遭報應的事情太多了,我家街對面的老牛,年輕時候只是短暫接觸過盜墓,後來嫌來錢太慢就轉行賣假古董坑外行人。他有個遠近聞名的漂亮女兒,可惜是個瘋子。
高猛的家人也充分證明了盜墓會遭報應。他老婆姓吳,吳家三代人幹盜墓,除了岳父善終,其他的人包括高猛自己都沒有好下場。
他岳父的父親死刑、大舅子死刑、二舅子在逃、三舅子坐牢、老婆瞎了一隻眼、高猛自己毀容加坐牢兩年半。彷彿全家受了詛咒一樣。
自從高猛成為吳家的女婿,他這輩子算是徹底和這一家人揹負的罪孽分不開了。
本來高猛在工廠安安穩穩地當著工人,因為坐牢,工作丟了。其他人因為工廠倒閉,還能拿著安置金自謀職業,高猛出獄後真的是分文沒有。因為有前科和臉上的刀疤,他找不到工作,連當保安都沒人敢要他。
高猛的老婆小吳就是因為這些事哭瞎了一隻眼睛,她總是戴著墨鏡,一個人在美食街支攤子賣早點。這一家子的人都和盜墓脫不了關係,高猛的兒子參軍過不了政審,連累得下一代都沒了出路。
高猛經常消失也是和盜墓有關。比如附近農村修高鐵線路,挖出幾個古墓,考古隊聞訊進駐現場。這種時候高猛絕對會蹲在現場,像個看熱鬧的群眾一樣,一杯茶一包煙耗上一天。他一邊聽著附近村的人講各種奇奇怪怪的傳說,一邊觀察人群中是否隱藏著盜墓賊。盼望著能獲得一點二舅子的線索。
一晃得有二十來年,無論是警方還是高猛,都找不到這個二舅子的蹤跡。我有點看不明白,為什麼高猛對找人這事如此上心,但是看他的表情,多少能感覺到這件事對他有著很重要的意義。
“那就是隱姓埋名了吧。我們也有很多抓不到的逃犯,一跑就是幾十年的那種。”我也不知道怎麼說,只能安慰高猛。
“真那樣倒是還好,就怕是死在古墓裡了……”高猛自言自語地說。
“這怎麼可能。”對於高猛的擔心,我認為完全是庸人自擾。警方會組織專業人員勘察盜墓現場,盜洞都是要回填的。
我大致瞭解了一下吳家的盜墓案,當年哥仨帶著高猛去盜墓,被人發現還動手了,最後跑的跑抓的抓,盜洞裡並沒有發現死人。但高猛不這麼認為:盜洞並不是直上直下的,也有在中間拐彎橫著挖,此時要是洞塌了人肯定活不成。
“那天我被打暈了,大舅子和三舅子跑了,誰敢打包票說二舅子出來了?萬一洞塌了或者被那群村民抓住,打死埋了?”高猛看我不相信,有點憤憤不平:“再說了,就算是跑了,難免還會去盜墓。被黑吃黑了又有誰去報案?等發現了早就不知道過了幾百年了!”
高猛說雖然平時沒人提起這事,但是每到過年過節,桌子上總會留一雙筷子。也就是這個時候,老婆小吳會痛哭不止。弄得高猛不敢回岳父家,過年搞得和過關一樣。
這些年來,高猛跑黑車勉強有點收入,他每天會把五十或一百塊現金塞到手機殼裡,這是固定交給老婆的保底錢。再多賺到錢,他會收一些小叉子、瓷器胭脂盒之類的古玩把件。
老婆小吳見不得高猛和古玩扯上關係,但是他還是偷偷逛古玩市場。
我感覺,主要是因為高猛有心結,他想透過這種方式和盜墓這行保持一點關係。但是我想不明白,高猛如此執著地尋找這個二舅子,到底能給他、給這個家帶來什麼。

一切的起點都源自2000年的晚秋。那年高猛還是吳家的準女婿,他高大帥氣還是鋼廠的軋鋼工人,算是一表人才的理想女婿。那天他幫吳家幹完農活,想著最近沒少向岳父表現自己,也許今天正好可以趁著氛圍到了,正式提親。
可是他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時機。今天吳家人的狀態和往常不一樣,三個舅子看起來都心不在焉,彷彿不怎麼想搭理高猛。
他只好在吳家門口徘徊,一直等到了天黑。當地有沒入門的新女婿不能在岳父家留宿的習俗,但是女婿在門口站得越久越表示有誠意,以後才會被視為本村人。
高猛懷疑自己還沒得到三個舅子的認可,實在憋不住就問了小吳自己還有什麼沒做到的。小吳當場笑了出來,她說幾個哥哥今晚有事情要做,“你一個外人不方便打聽”。
“你家的事就是我的事,和我說說唄。”高猛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他們去發財,當然不跟你說。”小吳笑著對高猛說:“去發死人財。”
看高猛一臉迷茫,小吳直接問:“挖古墓,敢去嗎?”
兩個人正說著,吳家兄弟已經收拾妥當。三舅子揹著一個竹筐跟在大舅子和二舅子後面,高猛看不出裡面裝的是什麼,雖然他們還是一身農民打扮,但狀態明顯和平時不同。
高猛急於向這一家子人表現自己,竟然脫口而出:“有什麼不敢的!我和鐵水打交道的還能怕了下地!”
吳家兄弟本來不願帶高猛趟這個渾水,但是妹妹小吳已經把事點破,而且高猛早就算是這個家的一份子了。於是關於吳家的黑暗面,正式展現在了高猛的面前。
高猛岳父的父親老吳,是個不太安分的農民。因為常年在古墓群附近的土地耕種,漸漸學會了尋找墓穴的本事。這裡是2000多年前一個戰國古城的廢都,附近全是墓葬區,只要是腦子活一點的人就能看出自家地面總有長勢不是太好的地方。
這種地方大機率是人為夯實的土地,也就是古代墓穴所在的位置。當年老吳第一次盜墓還是為了跟鄰居打賭,他為了證明自己的判斷是對的,真找到一座戰國古墓,挖出了青銅器,這還是解放前的事情。
老吳之所以一直沒出事,是因為他絕對不碰帶封土堆的大墓,這算是吳家的家規。
一來是因為大墓未必能出好東西,畢竟千百年來早被各種人篩過無數遍了;二來是附近村子都是同姓大家族,是守陵人的後代,大墓所在的土地自然是人家的地盤;三是因為盜大墓動靜大,太顯眼容易惹上麻煩。
即使老吳謹小慎微了一輩子,靠著零敲碎打地挖文物讓家族在亂世延續了下來,但是解放後不久,老吳就被槍決了。可惜老吳的教訓沒能震懾住吳家的後人,這次三兄弟瞄上的是一座戰國大墓,指望著幹這一票發大財。

去墓地的路上,大舅子一直在嚇唬高猛。
大舅子說自己曾經跟著幾個老師傅在陝西學盜墓,趕上了一個下大霧的夜晚,大家輪流下去打盜洞,沒完沒了地幹了好久還是打不到底。
大舅子被打發回窩點拿乾糧,他在天矇矇亮的時候回到現場,發現人都不見了,只有幾個麻袋和竹筐丟在地上。
大舅子後來四處打聽幾個師傅的訊息,結果這輩子再也沒見過他們。當地人盛傳這是盜墓觸怒了古人,這幾個倒黴蛋被古墓吞沒了。
高猛聽大舅子講了一路鬼故事,當時是有點怕的。幾個大舅子借坡下驢地勸他回去,但是高猛怕被小吳瞧不起,鐵了心要去看一會“家族事業”。
高猛已經忘記他們四個人走了多遠,只記得背了一大堆工具,累得想脫光膀子。直到他藉著月光,影影綽綽地看見前面有一個小山般高的大土包。
高猛被安排在大土包下面放哨,大舅子對他千叮嚀萬囑咐,一旦感覺情況不對,趕緊往上面閃手電,然後自己跑路,千萬別管身後發生的事,也別管他們哥仨。
確定高猛已經藏好,大舅子還給他留了一把大砍刀防身。高猛就在下邊仰著頭,看著三個舅子爬上了古墓的封土堆。約莫過了20來分鐘,一聲悶響把蹲在草堆裡的高猛震得心發慌。古墓被炸開了。
又過了半個小時,高猛發現遠方的夜色中突然出現了好多星星點點的火光。就算高猛再沒經驗,他也能看得出爆破驚動了周邊的村民。來不及多想,高猛趕緊對著上面閃手電。
一下、兩下、三下……他清楚看見了頂上的兩個身影,只是分辨不出是誰。
高猛知道,還有一個人沒上來。但是遠處的火光已經越來越近,他聽見了叫罵的聲音。火光更近了,甚至可以聞到濃重的酒氣,聽到了外地口音,隱約看見了一張張極度憤怒的臉。
“其他人呢?告訴你們,都別想走出去!”帶頭的人仗著人多勢眾,死死盯著孤身一人的高猛。
高猛最後向上面望了一眼,還是沒見到第三個人影。
他提起了防身的大砍刀,決定賭一把,給三個舅子拖延一點時間。

在混亂的火光中,高猛揮了一刀。他似乎砍到了人,但並沒有砍實,至少沒有看到噴湧而出的鮮血。他只覺得自己眼前一黑,然後失去了意識。
當他再次醒來,臉上、腦袋上已經纏了厚厚的紗布。他不敢張嘴,疼。他試著轉動眼睛,瞥見了兩個坐在床邊的警察。
警察說高猛砍中了一個人的肩膀,肉都豁開了,輕傷一級。至於高猛自己,被村民打成了腦震盪,臉被豁開了。查不出動手的村民是誰,但是村民們說自己是“古墓巡護隊”,就是來抓高猛這幫盜墓賊的。
高猛知道這其實是黑吃黑,但他沒有證據,生生嚥下了嘴邊的話。多年後他才把這行裡的事情研究明白,其實當時村民們已經盯上古墓了,人群中的外地人就是村裡一些閒漢勾結來的職業盜墓賊。只是他們還沒來得及下手,被高猛的舅子們搶了先。
辦案民警在高猛昏迷期間,已經把事情摸清楚了。在現場抓到了高猛的大舅子,現在審高猛,就是為了找到在逃的二舅子和三舅子。
“全都完了。”高猛的心當時就涼了。只是他還報有一點僥倖心理,咬死了說自己不知道在盜墓,只是被帶去幹農活然後走散了。
被關押起來的大舅子把盜墓的罪過全攬到自己身上,讓高猛洗脫了參與盜墓的嫌疑。
警方知道高猛的角色無關緊要,最後高猛落了個故意傷害罪。大舅子是早就被盯上了的大盜墓賊,算上這一起未遂,直接死刑。

自那晚之後,高猛的人生徹底變了。
未婚妻小吳哭了不知道多少場,還帶著年邁的老孃去公安局鬧了好幾回。高猛的岳父倒是坦然接受了一切,這個家因盜墓而興,起了大屋養活了四個子女,到了自己年邁時才被清算,已經很划算了。
當他得知三個兒子一個死刑、兩個被通緝後,只是淡淡地說了句:“高猛毀了。”
臨終前,他囑咐女兒小吳:等高猛出獄,兩人就結婚。吳家虧欠高猛。小吳真的等到了高猛出獄,雖然此時已經是物是人非。
出獄後,其實高猛見過幾次三舅子,而且聽說過一些關於他的傳說。提到這個三舅子,高猛總是顯得不太自然:“這人一次比一次奇怪,像是精神方面出了問題。”
起初三舅子還能回憶一下當晚的經過,說自己和大哥分頭跑了,沒見到老二。後來一說這事就開始大吵大鬧,賭氣似的說自己什麼都不知道。聽完高猛的描述,我瞭解了一下他這個三舅子的案子。
當年他逃到外地靠打零工為生,時不時接點盜墓的散活。他總是獨來獨往,只參與小型墓葬的盜掘,涉案價值不大。他落網的那個案子是一座小型土坑墓,挖出一把青銅劍賣了4000塊錢。
這種零敲碎打的盜墓犯罪其實很難被發現,礙於村子裡錯綜複雜的宗族勢力,警方的突破點主要集中在銷贓環節。畢竟對於盜墓賊來說,如果沒有銷路,挖出來的不管是金子還是石頭其實沒區別。
三舅子就是在銷贓的時候,被古玩店老闆給舉報了。過程相當簡單,老闆說去取錢,然後拖時間等警察來抓人。當地警方在三舅子的破窩棚裡發現了一把火藥槍,還有使用痕跡,說明他這幾年並不安分。
警方順藤摸瓜,把三舅子合作的盜墓團伙也抓了出來。這個團伙當然沒人為三舅子說話,都指望著舉報他來立功。他們曾經差點和三舅子動手,因為想要黑吃黑。
他們說,有次想要搶走三舅子挖出來的陶器。只是沒想到,三舅子掏出火藥槍開始發瘋了。他把陶器要了回來,端詳了一會兒,又看了看面前被挖穿的古墓,一腳把陶器踩了個粉碎然後扭頭就走。
沒人知道他為什麼鬧這麼一齣,但是三舅子的刑期一下升到了十三年。
本來他也有立功的機會,只要供出高猛的二舅子的線索,可以少坐好幾年牢。但是他卻說自己這些年逃避法律制裁不斷盜墓,就是為了找這個二舅子,挖出什麼文物他根本就不在乎。
他覺得這人一定是死在某座古墓裡了,這是吳家人的宿命。
三舅子被抓之後,高猛在家的日子更加煩躁了。他說每天只要等孩子出門上學,妻子就會蒙著被子哭,說自己害了全家。高猛覺得自己哪裡是出去跑黑車,分明是躲這個老婆。
但是一想到自己一個刑滿釋放人員還有個人願意陪,自己也無話可說了。而且老婆小吳說過,看著高猛出去開車有正事兒幹,心裡多少能安定一些:“萬一拉的客人就是老二呢?萬一遇到了知道老二訊息的人呢?”
後來高猛加了我微信,我問高猛微信名咋叫“品味人生”?勸他得向前看,別品味了。
高猛笑著給我打了個這個比方:“我這輩子就像是參加了一桌高檔酒席,結果吃的太猛一口就噎著了。等去衛生間整理好回來,酒席散了。”
“你兒子知道這些事情嗎?”我有點感慨就隨口問了一句。
高猛說不敢告訴兒子:“這盜墓世家的名頭,還是徹底斷了好。”
高猛決定親手斬斷這些事。但是往事就如同村子外隨處可見的,深不見底的盜洞一般,像黑洞似的不斷拽著高猛。他常常回家,就能聽到媳婦在哭,像個祥林嫂那樣哭自己那生死不明的二哥,這等於是變相逼著高猛要去把人找到。
而高猛也以為,找到了二舅子,就能洗刷整個家族的汙點——這個二舅子,是家族最後一個沒有明確結局的人,把這個人的事兒搞明白,這個家族可能就有結局了。結局就是都盜墓了,都付出了代價。
他要解開所有心結,過上正常人的生活。

後來,高猛又消失了。我再見到他已經是2024年年初。
此時的他已經變成了一個羅鍋,腰彎得很低,頭髮長得遮住了眼睛。唯一沒變的,只有他臉上的那道駭人的刀疤。
當時局裡接到了一封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舉報信,信裡說有人盜墓,但是案發地點只寫了“某某村南頭一片嶺子再往後”。
收到舉報信不久,我給自己弄了個新身份:一個玩錢幣的富二代。這個身份有個好處,除了上等級的古錢幣,多數是可以合法交易的。透過這個人設,我可以讓自己變成圈子裡的老闆。
本地最底層的盜墓賊有一套規避偵查的手法:快速盜挖,不管東西值不值錢統統拿走。這些人對古墓的破壞性最大,完全是洗劫。之後就是等圈子裡的老闆提需求,要什麼就給拿什麼。
這些文物有的一等就是十多年,等到盜墓賊自己都忘了是什麼時間從哪裡挖出來的。即使辦案民警明知眼前的文物不是傳世品,想搞明白來源也得費非常大的功夫。
這段時間我頻繁出入古玩店和花鳥市場,專門尋找一枚枚刁鑽的古錢,越是莽錢和五代十國魏晉南北朝之類的偏門古錢我越要。由於圈子不大,文物販子們很快就知道了我這個開奧迪的年輕老闆。
我沒想到的是,這件事傳到了失蹤已久的高猛耳朵裡。當我看到高猛的手機號出現在自己的手機螢幕上,腦子裡就像被雷劈了一樣:“他回來了?找到他二舅子了?他知道我在查案?”
“蔣警官?”電話那頭是高猛沒錯。
“是我。”
“我還在路口那邊跑黑車,這兩天剛回來。過來坐坐?”
四年不見,高猛似乎吃過不少苦頭,但是他完全不想說這段事情。而我在意的是,他為什麼會在我臥底的敏感時期,突然找上門來。
“你怎麼玩起錢幣來了?”高猛問出這話時,我就知道自己的任務藏不住了。
我反問他:“你還在找你那個二舅子?”
高猛突然開始給我回憶2020年發生在淮河邊的一件往事。
那年我們縣區有個地方發大水,沖壞了一個破碼頭,很多古錢幣也被衝了出來。高猛想去揀點錢,然後等著收文物的人上門找自己,順便能打聽二舅子的訊息。他去了現場才發現,河灘上人比石頭還多,都在搞直播,還有帶著金屬探測器找古錢的人在被警察驅趕。
高猛一時無所適從,直到身邊出現一個戴了滿身珠串的老頭,嘲笑似的看著人群說了一聲:”傻。”
高猛心情不好,回嘴說:“你罵誰呢!這麼好的發財機會你說誰傻?”
“小夥子你不懂,想要古錢你就去西邊的村子。五銖錢論斤賣,想要多少有多少。”
高猛直接開車十幾公里找上了門,意外地發現了一點關於他二舅子的線索。
“你看,就是這個。”高猛掏出一個只能說是銅片的玩意,跟我說這是五銖錢。這一陣瘋狂臥底和偽裝,我也學了不少錢幣知識,他給我看的錢爛得不像樣子,我連線都懶得接。
“你也成了行家了啊。”高猛說自己收了幾斤這種破爛古錢,又找當地農民搞到了一些罈罈罐罐的陪葬冥器,算是進了一批貨,然後開始在鬼市練攤。
為了不讓人認出來,他和我一樣隱藏了身份。高猛是個長髮遮眼羅鍋腰的農民,我是個穿著浮誇戴個墨鏡的老闆。我倆的軌跡就在這一個個古錢上交匯了。
這次高猛算是捨得下本了,他在圈裡甚至有了外號“破爛高搞破爛”。不值錢的五銖、漢晉兩朝不值錢的墓磚陶罐,他都收也都賣。別看他收的東西破,但是保真。
高猛說二舅子肯定沒有死在古墓裡。他在圈裡偶然認識了黑哥,然後又知道了黑哥以前認識二舅子。他估計至少在那晚之後,二舅子還和別人合夥盜過墓。
這個叫黑哥的人,手裡還有存貨,他也是從這些人口中聽到了我這個“富二代小老闆”在收古錢。
黑哥恰巧也是我們局的重點懷疑物件。但是直接抓黑哥沒用,他現在的身份是刑滿釋放人員,除非抓到現行,否則很多事情他不認賬誰都沒轍。
盜墓和文物買賣是一整個鏈條,就像泡爛的掛麵,一筷子下去麵條肯定斷,得連鍋端。
我讓高猛牽個線,一起給黑哥做個局:“幫我找他見面吧,審訊時我幫你找二舅子。”
“成交。”這就是高猛找我的目的。
這次,我願意被他利用一把。

沒過多久,高猛把訊息帶回來了:黑哥手裡有好東西,可以在一箇舊小區的古玩門面房交易。
看到這個地址,我當時就不高興了:“你這不是純坑人嗎!”
交易地點雖然是門面房,但是那地方連導航都找不到。開車進去的路都是單行道,就跟一個死衚衕一樣。如果我身份暴露,肯定會被堵在裡面脫不了身。黑哥敢出面做交易,這就表示他還在當盜墓賊,身邊必定有幫手。
“萬一我被認出來,被打死了都不一定有人知道。那你也別想找你的二舅子了!”我當著高猛的面說了狠話。
聽到我不幫忙找人,高猛也炸毛了,他撩起頭髮簾子瞪著我:“你說怎麼辦吧!反正就這一個機會,不能不明不白!”
“那你得聽我的!”
“成交!”
兩天後的下午,我坐著高猛的黑車去了約定的門面房。我沒辦法完全信任高猛,這一路上我都在默默辨認地標,生怕他給我帶去別的地方。我心裡計劃著:大不了買了東西就走人,他二舅子和我的小命比起來,還是我比較重要。
終於到了古玩門面房,門口貼著的“古玩玉器”四個字已經快看不清了,那玻璃門都不知道多久沒擦,卷閘門只拉起半扇,屋裡也沒開燈黑得啥都看不見。
老闆是個帶著各種手串的大光頭,我剛做好心理建設走上前去打招呼,一腳踩到了一個軟綿綿的東西,把我嚇了一跳。
光頭嘿嘿笑了一聲,說前幾天出差去了一趟河南,我剛踩到的是一大包賓館裡的牙膏洗髮水。
我仔細一看,裡面至少有幾十個小袋子,說明這光頭住了挺長時間賓館。至於他去河南幹什麼,八成和盜墓有關。
我走進了門面房,把高猛打發走,轉頭問光頭趕緊把東西拿出來。光頭沒接茬,給我遞過來一根好煙。我沒嫌棄,直接點上抽了一口。這種時候如果不接煙,可能會被懷疑是警察。
這店裡真是亂得無處下腳,二十多平的屋子被各種東西擺滿,從刀槍棍棒到罐子碗碟瓷器玉器,古董架都不知道多久沒擦了,上面還掛了一些叫不上來名字的東西。
裡面實在太黑了,我只能確認內部的格局:老闆身後有個大鏡子,鏡子後面還有間小黑屋,黑屋裡面有個樓梯,估計房子還有二樓。
我心想:“這不妙啊!”
更不妙的是,外面不知道什麼時候來了兩個穿黑衣服的男人,就在門口瞎轉悠,我連他們的臉都看不清。我能確定的是,這倆人絕對有個是黑哥。
“給我看貨吧。”我繼續催光頭。
“別急,再抽一根。”外面轉悠的人走了進來,又給我點了一根菸。他們看著我把煙抽完,才進入正題。
光頭拿出一個畫著松鶴圖案的布袋子,這東西在我們當地是死人的時候家屬裝答謝禮用的,正常情況下,裡面裝的是礦泉水肥皂一類的禮品。
平時大家會覺得這種布袋子晦氣,光頭這會兒一連串從裡面掏出四面銅鏡,跟哆啦A夢的百寶袋一樣,就是土塊嘩啦啦掉了一地。
光頭說:“漢代的真品銅鏡。”
“東西不對。”我拿起看了看,沾了一手土。
“老闆,你可別跟我開這個玩笑。”光頭沒想到我來這一齣。
“我說不對那肯定不對,破爛高就這麼坑朋友?你看這鏽跡,怎麼看都像是酸腐的,你要是沒有好東西,我可走了。”我得激他一下,不能一直被他們試探。
“你等著。”光頭轉身拿出一本古錢幣冊子讓我隨便挑,還說“假的我現場吃了”。
我翻了第一面就把冊子扔桌上了,純忽悠人。我這麼一鬧,這三個人多少都有點不淡定了。
黑哥終於開始和我說話,他保證這些東西都是從盜墓現場收上來的,“當年這些銅鏡五塊錢一面從農村收上來的,跟著一塊收的還有飯琀、屁塞什麼的。放了幾十年都沒人動,你到底識不識貨!”
我沒在這個話題跟他們糾纏,把話頭拉回古錢幣上:“你這都訂成冊子了,我起碼得看看邊緣的銼痕吧。就給我看正反面,我買個屁!”
我把手機的手電筒開啟,假裝去觀察古董架上的東西,順手點開高猛的微信拍了拍他的頭像。然後我繼續給在場的三個人上強度:“全是假的!”
沒想到,光頭真承認了:“這都是唬外地老闆的玩意,但是面前的銅鏡和古幣,我用爹孃發誓是真的!”
我當然知道是真的,但是不這麼鬧一下,我就沒辦法聯絡高猛了。“談談價吧。”我又坐回了座位,先從銅鏡開始談。氣氛終於緩了下來,報價從六千被我一路砍到一千,“你當年五塊錢收的,怎麼好意思要我這麼貴”?
光頭說:“這樣,你掃給門口小店一千塊錢,給我買一箱酒。”這是逃避打擊的方法,他拿到酒後會再跟小商店的老闆把錢換回來。雖然不算高明,但真要是被警察抓了,也可以狡辯一陣子。
我和光頭又談了一會兒,估計時間差不多了,我開始準備付錢。這時高猛又開著他的黑車過來了,只不過這次裡面坐的是我們抓捕組的同事。

黑哥被抓住了。他還挺能裝,非說自己一眼就看出來我是警察,但是他不相信警察懂文物。黑哥搖晃著腦袋說:“老子賭輸了。”
“吳老二是怎麼回事?說出來我給你記上態度配合,筆錄里加你幾句好話。”我得兌現給高猛的承諾,就在現場立即對黑哥進行訊問,打聽高猛二舅子的訊息。
“你問他幹啥!”黑哥瞬間警惕了起來。我從他的眼神中看得出來,他絕對知道點事情。
此時我吩咐高猛在外面等著,只要問出來頭緒肯定第一時間跟他說。其他兄弟們我也交代了,高猛要抽菸要喝水要吃檳榔都管夠,錢記我頭上。“他算我朋友,又給咱們幫了這麼大忙”。
“幹我們這一行的,都不得好死。”黑哥看出來我這是在幫高猛出頭,他終於肯說實話了。
令我驚異的是,黑哥跟贖罪似的承認了所有事,因為他家也是“盜墓世家”!黑哥彷彿在講述家族歷史一般:“我一說你就明白,S型雙龍玉佩你知道吧?90年代我大哥在南邊挖出過一模一樣的,一齣鍋就賣了五十萬,九幾年的五十萬!”
黑哥他大哥不到50就死了,他大哥好賭,那件珍貴無比的雙龍玉佩被他輸在了一個小澡堂隔間的牌九桌上。那時候他大哥盜來的玉器都是成塑膠袋的裝,可見當時有多麼瘋狂,這些東西到今天自然也是不知所蹤,多數都消失在賭桌上。
高猛的二舅子其實順利逃脫了,他躲在盜洞裡的一處岔口,直到外面人漸漸少了才敢出去。
往上爬的過程中,還不知道被什麼東西劃傷了脖子。在外面避風頭的前兩年,二舅子驚恐地發現自己脖子上的傷口長出了雞蛋大小的瘤子。
因為被通緝了,他不敢去正規醫院,小診所也說不出來這是什麼病。敷藥、吃藥都不管用,瘤子一直在變大。
他頂著個瘤子到處乞討,後來瘤子大到沒法讓他睡覺的程度。他也看開了,找到黑哥想最後碰碰運氣,再挖個古墓多少給家裡留點東西。萬一被抓了,國家也許還能給自己看病,死了就拉倒。
名副其實的“一個頭兩個大”的二舅子回來了,他化名江老七,準備幹最後一票。其實他不化名也沒人認得出來。他在進山盜墓的半路搭了個小窩棚,工具都扔在裡面,黑哥有時候去送點吃的和礦泉水。
還沒來得及盜墓,黑哥發現他已經死了。當時正值夏天,屍體很快腐爛發臭。黑哥沒給這個朋友送最後一程,直接把他丟在了大山裡。
聽到這些,高猛有些恍惚。他不停地撩著自己的頭髮簾子,然後坐回自己的黑車。我聽到他在說:“好,挺好。多多少少有個結果,謝謝了。”
自此以後,高猛安心跑他的黑車,不再三天兩頭搞消失了。我倆偶爾見面,還會點頭打個招呼。又過了幾個月,黑哥的案子快要起訴了。也就是送卷宗那幾天,高猛打電話約我再去路口的黑車上見面。他剃了個平頭,人長胖了不少,臉上的刀疤都給撐開了,狀態明顯好了很多。
“二舅子沒了的那個山,全是樹。人進去都沒法下腳。”他試圖尋找屍骨,但是失敗了。他在山腳下祭拜了一番,還挖了一碗土給二舅子立了一個空墳。我們警方也出人找過,一樣沒找到。
我不知道怎麼勸高猛,只能聽他傾訴一般地說著各種事情。他聽說那個山裡面埋了個清朝大官家的小閨女,沒結婚就死了所以沒進家族墓。他居然開玩笑說,也許能給二舅子配個陰婚。
事情算是徹底結束了。有時候我會仔細端詳這段時間收來的一枚北魏時期的永安五銖錢。
“永安”這兩個字,恐怕是高猛這一家子永遠得不到的東西吧。
高猛對我說:“總之是謝謝了,需要用車就微信聯絡吧。”他還說,這一家人該付出的代價都已經付完了,現在應該不是晦氣的“盜墓世家”了。他老婆小吳知道了訊息後,開始和高猛計劃拼個二胎。
雖然不知道人到中年還能不能懷上孩子,但總感覺,對高猛來說會是一個新的開始。

聽蔣述講完高猛這半生的故事,我一直在想,高猛為了找人折騰了24年,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真正要的是什麼?
明面上看,他做的這些是為了讓妻子小吳放下心結,至少別哭著過完餘生;也是為了給這個家族的故事找一個說法,有了說法就有了結局,有了結局也許就能重新開始。
但在高猛內心深處,他真正過不去的坎是不知道如何原諒年輕時的自己。他很清楚自己做錯了什麼、失去了什麼,知道心裡的怨恨不能施加給妻子,所以變著法地折騰自己、懲罰自己。
高猛變成了困在過去的人,一切彷彿都停留在了2000年深秋的那個夜晚。很難想象如果他始終找不到二舅子的訊息,餘生會被晦暗的往事撕扯成什麼樣子。
作為旁觀者,我們很可能會覺得高猛做的這些事沒有什麼實際意義。但這其實是一個溺水的人,在做最後的掙扎。
在否定掉自己的人生後,又撿回了一點點活下去的意義。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編輯:老腰花
插圖:大五花
本篇118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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