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女”的十年:藝考,名校夢與女主播|人間

“為什麼什麼都要我來!你們總說不會不會,難道我天生下來就會這些嗎?為什麼不能學著怎麼去做,就因為我最大,所以什麼事情都要壓在我身上嗎!”
配圖 | 《我的姐姐》劇照
姐姐是家裡的長女。比我哥大兩歲,比我大四歲。
小時候,家族裡的長輩總是對她說:“你作為老大,一定要讓著弟妹,你爸媽工作辛苦,也要多幫家裡的忙。”姐姐倒是真聽了進去。
2005年,我5歲,我們搬離老家來到縣城,小出租房樓下是髒汙忙亂的菜市場,街道間飛馳的載客摩托。
父親在對街開了個手機店,兩年不到,就因經營不善關張了。這時,朋友介紹他去外省工地當司機,他二話不說便隻身前往,鮮少回家。頭五年,日子過得辛苦,父親不顧家,母親找他要生活費得從月頭追到月尾,他在電話裡頭罵我們是討債鬼。迫於生計,母親去附近超市幹導購,月薪不到三千,日夜班顛倒。除了吃飯和睡覺,我們一天裡見不到她三回面。
母親不在時,剛上六年級的姐姐便當起了家,琢磨菜譜做三餐,教剛上小學的我讀圖識字。當然,她也還是個孩子,會偷偷用紅包給我們買冰棒、辣條還有現烤的雞蛋糕。偶爾,還會奢侈一把,買上對街沙縣小吃的香拌雲吞,五元一份,十來個雲吞,皮薄肉彈,花生醬混醬油的香味,幾乎伴隨了我的小學和初中。
自幼,我視姐姐為粗心與細心交織的個體。家務對她而言是挑戰,洗碗濺衣、晾衣碰頭、削蘿蔔傷手,皆是常事。然而,保護我時,她從不馬虎。哥哥與她脾氣相沖,常起爭執,我因性格柔弱,常成哥哥“出氣筒”。這時,姐姐總及時出現,在拳頭落我後背前護住我。
那幾年,每逢轉季,我就要咳嗽,綿長的咳嗽聲往往持續十餘日。一次,咳嗽加劇至深夜,疲憊一天的母親被吵醒,旋即罵我:“讓你把痰咳出來你偏不,吵到個個不用睡!”
我滿腹委屈,因為真不會咳痰,又因母親頭次罵我,眼淚一下就飆出來。身旁的姐姐,雖同樣未眠,她沒有責罵我,反倒很溫柔地喊我小名:“小小別哭,姐哄你睡。”隨後,又把我背起來,在不大的房間裡來回踱步。
那晚伏在姐姐背上,我想,她就是除我媽外的第二個天。
像我們這樣無房、無車、無存款的家庭而言,年幼時,耳畔迴響的就是家人無盡的叮嚀,“好好學習,考上好大學,就算熬出頭了”。在親戚眼中,“好大學”最起碼得是一本以上的重點大學,最好是往北京、上海這些地方走,非但面上有光,還大有前途。
姐姐始終銘記這一點。高中時,她讀文科,成績是年級前十。但要同市裡的學生比,還要差上一大截,考上重點大學的可能性不大。
2014年,姐姐念高二,藝考風潮席捲小鎮。她的班主任時不時會在課堂裡提及藝考,強調有意向考取理想學校但文化分不夠的學生可以嘗試走這條路。班裡學生基本都在埋頭苦讀,無動於衷,只有姐姐被說得心動。
當時,母親很支援姐姐走藝考這條路,她覺得孩子有目標,想學新東西,這想法就是好的。然而,現實卻如同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藝考所需的課外培訓費用,動輒五六千,令人望而卻步。母親只能出門借錢,但家中長輩聞訊後,紛紛表示反對,他們認為藝考這條路是歪門邪道。
眼看報班截止時間越來越近,錢依舊沒著落,姐姐難過得沒心思吃飯。最終,母親向小姨借了錢,她回到房間安慰姐姐,不用擔心錢的事,能學到本領比什麼都重要。
那年的藝考,姐姐經歷了大大小小的訓練。除開報班,她還請縣電視臺的主持人一對一輔導。她明白資源和資訊在小鎮的重要性,如果能請教傳媒相關的老師,能獲得非常有用的藝考經驗。當然,代價就是學費高昂——一節課兩百,而我一年的學雜費不過三百。
一次,母親私下同這位老師說,我們家條件一般,能不能降一點學費。老師笑得尷尬,委婉地說,“這不算貴”。隔天,姐姐下課回來,又氣又急地跑到廚房質問母親,是不是和老師說了什麼。母親裝傻不承認,姐姐就把下午上課老師說的話複述一遍。
原來,在母親向老師說明情況後,老師上課時問姐姐:“你家條件是不是不太好?”
姐姐愣住,這一問才知母親去向人求情降學費。她自幼要強,不想被人看輕,更不想因家庭拮据而遭到區別對待。被老師這一說,她當即覺得臉燒得慌,像是一層遮羞布被人揭開。而她最擔心的事也發生了,這一小插曲過去後,老師授課明顯不上心,沒了往日熱情。
那陣子,她和母親哭訴:“你和別人賣可憐有什麼用,只會被人看不起!我問東西她都愛答不理!”
母親既吃驚又無辜,她想法單純,一直以來認為人師者必定對學生心軟,無私奉獻。她試圖再去和那位老師理論,被姐姐厲聲喝止了。後面的幾次課,姐姐硬著頭皮去上,甚至不太敢去看老師,總覺得她那雙眼裡有鄙夷和嫌棄。
自此,這件事成為姐姐的心結。考取好大學,爭一口氣,不被人看扁,更成了某種執念,伴隨她此後漫長艱辛的三年高考。
選擇藝考,一般來說,走的流程就比高考多兩步。首先要參加藝術類省統考,然後可以參加相應高校舉行的校考。若統考成績達到合格線或拿到校考學校的合格證,高考時可以藝術生身份參加考試。
統考或校考成績(專業分)與高考成績(文化分)以相應的比例相加即為高考總分。由於各院校錄取側重點不同,一般在專業分合格且文化分達到當年院校錄取線的前提下,院校會從專業分、文化分或高考總分三個方面考量,依次排名,擇優錄取。若是統考成績未過合格線,也沒拿到校考合格證,便只能如普通學生一樣進行正常高考流程。
姐姐長相端正大氣,嗓音是偏渾厚的女中低音,在備戰普通話考試的高強度訓練下成就一副播音腔。早在有藝考的想法時,她就選定了播音與主持專業。很多年後,我問過她為什麼要選這個專業,她不好意思地笑了:“那會只是覺得它賺錢多,學了有前途。”
當年的播音與主持專業在省內未設統考,學生只能透過高校設立的校考考點進行專業考試。校考多以初試和複試兩個部分組成。考試內容也因高校的不同有所差異,有的學校有隨機抽題、考官提問,有的學校有才藝展示……但不管形式如何變,普通話朗誦、新聞播讀、即興評述等基礎的考點都會涉及。
2015年,姐姐在北京集訓後,隨著各大高校校考時間及考點陸續公佈,她開始去往省內外的高校進行校考。第一個考點在吉林,寒冬時節,她第一次出遠門,也是頭次見到雪。備考壓力大,又孤身在外,電話裡頭她和母親打電話報平安,總是哭。
從吉林回來後,母親就決定陪她去北京、武漢、湖南這幾個地方的學校繼續校考。其間,因放心不下我在老家,去長沙前時,母親回來把我接到身邊,那也是我第一次出省。在長沙,我們擠在簡陋的旅館裡,三個人一張床,床鋪和廁所緊挨著,起床轉個身的距離,就能碰到廁所的玻璃牆。
姐姐和往日一樣坐在床頭複習朗誦,時常眉頭緊鎖。臨睡前,她告訴我,她很緊張,怕付出沒回報,怕錢打水漂,怕辜負家裡對她的投入。就這麼怕了好半天,一直等到半夜,她才勉強睡去。
這一年,她的成績不理想。要同大城市裡自幼得到培養的藝考生一起競爭名額,並不是一件易事。校考一輪下來,她都沒能成功拿到合格證,這意味著她被心儀學校錄取的最低門檻都夠不到。她只能如普通學生一樣參加高考,而這一年,她高考的文化分只達到二本線。
成績出來後,家裡人還在為家族馬上要多個大學生而高興,姐姐鄭重地說:“我要復讀。”
第二年,姐姐吸取教訓,繼續苦練普通話和播音主持,還另學了民族舞,還自學了互動設計類的部分內容,為後續藝考面試的作品展示做準備。
這年她的心理壓力很大,怕到時候又是一場空。這也讓她越發不自信,對著鏡子看自己的臉,問我:“我是不是很醜,很胖?”當初家教遺留下來的心結也開始冒出來,她焦慮得頭髮大把大把地掉。
校考趨近,某天她正複習著,情緒忽然崩潰,眼淚不停掉。哭聲把母親引過來,她摸著姐姐的頭,很認真地說:“考試最重要的是放平心態。錢沒了可以再賺,況且學了就是自己的,這怎麼能叫浪費錢?”那些備考的日子,母親是姐姐的精神支柱,倘若沒有她的陪伴和開導,興許姐姐也無法在藝考這條路上走這麼久。
在那場談心後,姐姐過於緊繃的狀態有所好轉。那年藝考,她成功拿到深圳某所高校的合格證,那雖不是她的理想學校,但起碼有了進步,只是她想再進一步。
於是她開始了第二次復讀。
這一次,她的心態好了很多,有了前兩年的經驗,她越發自信和自如,老師的認可和讚美也多了起來。2018年初,第三次校考,她成功拿到了北京某重點A大學的合格證,當時的主考官對她很滿意,複試考試結束後還對她說,“很期待未來能夠在校園見到你。希望你繼續努力。”
但命運總愛開玩笑,這年高考成績出來,姐姐的文化分離A大學當年最低錄取線僅僅差了5分。當時的她,幾乎沒有考慮別的學校,滿心滿眼只剩下A大學這一個目標,學校發的志願填報指南書,她甚至都沒開啟過。
一次又一次落榜,她還是沒有放棄報讀名校的念頭。在她決定第三年繼續復讀以考取北京這所學校的決定時,我感慨她毅力驚人之餘,又不免擔憂她的未來。這時候我已經上了高二,快要和她同級,而她還在原地打轉。
“你難道就不想上大學嗎?”我問她。
那時,我頭次理解懷揣夢想、有遠大抱負的人是什麼樣的。她的眼神堅毅,一雙眼都充滿著對未來藍圖的憧憬。
“當初我選擇走藝考這條路,有人反對,說家裡又沒錢,沒資格學這門試,只有阿媽支援我。等我開始學了,又有人說我土、不好看,不是學這個的料,不如找個便宜大學上了算了。我偏不信我沒這個能力,要考就考最好的,不僅是為了家,也為爭一口氣。”
2018年7月,姐姐找好了新的復讀學校,學校在城區邊的村鎮上,半封閉式的學習環境,專為復讀學生打造的。學校八月初就要開學,她提前一週把學習資料還有宿舍用品都搬了過去,懷揣滿腔激情去迎接新一輪藝考和高考的備戰。
然而,這場逐夢未能像從前那樣,忙碌充實地進行下去,而是硬生生地中斷在了父親手中。
7月末,我們接到父親腦幹出血送往ICU搶救的訊息。那年,他在深圳跑工地,常年三高又不吃降壓藥,身體狀況像個臨近爆破的氣球,一杯白酒下肚,再大聲說幾句話,腦袋裡的血管砰一聲炸裂,把一家人炸得團團轉。
姐姐和母親先去了醫院,母親早已被這個訊息砸得六神無主,在ICU門外徘徊。休息區沙發坐著叔叔和舅舅們,皺著眉頭,同樣滿臉憂色。好在,兩天後,父親情況好轉,但隨之而來的醫藥費成了大難題。
那陣子,來看望的親戚總對姐姐說:“如今你爸爸倒了,你母親身體不好,你是長女,也算一個大人了,要好好照顧父母和弟妹。”
查社保、辦證明手續、跑部門、籌錢等事項,母親不會,我們不懂,這份重任便落到了姐姐身上。她請的假從幾天到十幾天,每天都忙於辦理各種大小手續。因社保報銷的限制,父親需要每半個月轉一次院,其間要提前聯絡轉院的床位,除此之外,腦幹出血帶來的肺部感染和偏癱這兩項後遺症,同樣需要人手隨時在旁邊看護。
等暫時解決掉眼前的事,姐姐已經快半個月沒去學校了。一天下午,她和母親坐在家屬休息區裡算餘下的錢,邊算邊憂心後續父親的護理。父親一百七十多斤的重量,護工做不到心細,母親為此照顧得吃力,急缺人手來分擔。但在照顧病人這件事上,誰都難以抽出時間幫忙——叔叔和舅舅們有工作,爺爺奶奶上了年紀,我正處於升高三的關鍵期,初中輟學的哥哥當時正在老家準備駕考科目三的考試。父親的事已成定局,我們商量著還是讓他考完試再回來。
沒錢請護工,大家又各有各的忙。最終,姐姐說她會留下來幫忙的。聽完,母親一張臉愁成苦瓜,無奈卻又毫無辦法,“那你上學怎麼辦?”
一旁的叔叔沒好氣打斷:“人都這樣了還想上什麼學?”大家陷入沉默,姐姐更是無話,默默整理父親的資料。我偷偷看姐姐的表情,她眉頭皺著,唇角抿著,有怨憤,也有不甘心,但這次,她什麼話也沒說。
晚上回了酒店,母親讓她別把叔叔的話放心上,姐姐只是平靜搖了搖頭,像是認命接受這樣的現實:“我休學吧,復讀的事以後再說,現在這樣,我也不可能放下心來學習。”
這場休學,代表著她就此退出校園生活,漫長的三年高考長跑還未步入終點就被迫宣告中止。道義、情分和良心拉扯,她無法坐視不理,她不為父親做考慮,也要為相伴多年、相依為命的母親和弟妹考慮。她要向突遭變故的家庭妥協,除了承擔起這份家庭責任,別無他法。
2019年年初,父親出院,我們在城區近人民醫院的地方租下一套三室一廳的房子,房子八十來平米大,嚴格來說那不算三間臥室,其中一間原來是陽臺的一部分,被房東改成一個四平米左右的玻璃房,僅能放下一張床。
父親出院後,爺爺奶奶來到家裡幫忙照顧後,他們睡在玻璃房,哥哥睡另一間小房,我和姐姐、母親、父親擠在大臥室,一張大床睡三人,我身子小,睡在邊上的飄窗上正好。母親怕我睡得難受,後來給我加了個木板,拿被褥墊上,即使這樣,有時後半夜翻身,我總會覺得後腰隱隱作痛。
租下房子,交完兩個月押金,家裡的積蓄已所剩無幾。
房租、護理還有因為父親治病欠下的貸款,每個月光是支出就多達七八千元。
父親吃喝拉撒上下床全都需要人幫忙。時常發燒感冒,生濃痰。非但生理狀態不佳,心理狀態也堪憂。他無法接受人生半程突然落得半身殘疾的事實,偶爾會悲從中來,啜泣不止。從老家回來的哥哥,一時找不到工作,也開始接手父親的日常護理和復健,不過爺爺奶奶也會幫忙照顧父親。所以哥哥花在父親身上的時間很少,其餘大部分時間,他不是睡覺就是打遊戲。
我們當地,家族中強調男性要有責任有擔當,成為家中頂樑柱的言論。但在我的家庭中產生錯位——父親偏癱,自腦出血起便失去自理和勞動能力,哥哥得過且過,不求上進。總之,哪一個男性都指望不上。
賺錢這事,最終落到了母親和姐姐身上,她們無法忍受坐吃山空的局面。
五月份時,母親不顧爺爺奶奶的反對,無視他們說的要母親在家,哥哥外出打工的要求,毅然決定重拾起從前的早餐攤生意。沒能繼續復讀的姐姐充當父親本該做的角色,來和母親共同分擔經濟壓力。
姐姐不用上學後,恨不能將一天二十四小時全用來賺錢。
早在姐姐上初中時,為補貼家用,她把父親關閉手機店時留下的一袋玉石放網店上賣。碰上個好心人,聽聞她小小年紀便開淘寶店賺學費,既是稱讚又是心疼,後來不論玉石真假,按姐姐給出的價,全買下了。那是姐姐賺的人生第一桶金,一千塊錢。
有了之前的經驗,姐姐選擇淘寶開店賣特產,經朋友介紹,聯絡到生產當地手打肉丸的廠家,進了一小批貨,大概二十來斤。她用手機拍圖,在朋友圈宣傳和網店釋出。起初半個月沒什麼起色,大多是朋友生意,加上網店對新人曝光率有限,拿錢投流對於錢包吃緊的姐來說不現實。
她開始瞄向直播帶貨,來增加曝光渠道。
每天定時晚八點直播,煮一碗賣相尚佳的面,既做晚飯又做展示,一顆丸子舉三十秒,保持得體笑容,丸子在空氣放到快涼了才咬上一口,邊吃還要邊做介紹,推送連結。播了幾天,直播間觀看人數最高達到幾十人,其中大多數人來了一會便退出。
播了半個月後,直播間流量已達上限,介紹翻來覆去沒有新意,姐姐嫌介紹詞幹巴,曝光渠道單一。那年短影片風口正盛,她開始轉向入駐影片號,介紹特產美食和美食影片製作,還能賺點激勵金。
我聽了她的想法,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問她:“你都不怎麼會做飯,能行嗎?”
她狡黠一笑:“這不有你嗎,我們一起幹。”
2019年夏天,我高考完,正好放暑假,有長達三個月的假期,除了幫忙家務,剩下的事件就是陪著姐姐一塊打下手。
決定影片拍攝方向後,姐姐就在二手平臺買來補光燈、三腳架,以及幾條做背景的餐桌布,還有一臺家裡擱置兩三年的舊佳能相機,開始拍攝起和特產相關的美食影片和照片。技術不夠,她就上網學習修圖、剪輯、拍攝技巧。最後將修好的照片當作商品連結上的宣傳圖,而影片則投放直播間和影片號上做宣傳。一番努力後,姐姐直播間線上觀看的人數從十幾人變成幾十人,再到上百人,後臺訂單終於從省內做到省外,單量有時一天一單,好的時候兩三單。
那個月,姐姐靠網店收益賺得四千來塊錢。她仍然覺得不夠,希望多一份收入,恰逢樓下一個三十平左右的店面業主直租,姐姐就冒出個新想法,租下店面賣小吃,“這樣既能方便照應爸爸,還能開個店做生意,還可以在店裡做直播。”
我沒有她大膽,敢想敢做。店租1500,對於家裡是筆大支出,生意完全沒底,無異於貸款投資,很可能吃力不討好,花了錢不說還浪費時間。但姐姐說:“萬一賺錢呢?好過什麼都不做。”
她和母親商量,兩人一拍即合,和業主簽了半年的合同,跑去工商註冊了營業執照。姐姐雖有乙肝,但好在那年健康證允許肝功能正常的乙肝攜帶者辦理,她很快就辦好健康證,順利開了家小吃店入駐外賣平臺。
如今常被詬病的半成品、預製菜,是我們當時外賣店主要的收入來源。從餃子、包子等蒸點再到各式炸物,姐姐選了好些味道和利潤都不錯的速凍製品,放在冰櫃裡,隨用隨取。除了小吃,後面還做了和特產相關的丸子湯麵、拌麵。
出餐時間15至20分鐘,常常碰到一單裡又是炸物又是湯麵蒸點,我和姐姐常常弄得手忙腳亂。好不容易出單,兩人雙雙癱坐在椅子上,感嘆幸好有半成品省點時間,這要是現點現做,超時投訴要滿天飛了。
一單20元的外賣,平臺大概抽成20%,到手十來塊錢,一天好的時候能接個五六單。沒有靠低價沖銷量,也沒有花錢設計足夠惹眼的門店裝飾,外賣店流量雖不高,但起碼有得賺,滿足下基本生活費不成問題。恰巧那會,姐姐朋友的表妹升高三,想要提高英語,朋友便介紹她去給表妹上網課,課時費一個小時一百塊錢,一個月有兩千塊錢收入,彌補了店租這筆支出。
只要有錢賺,姐姐就不會太過焦慮。
8月,我拿到錄取通知書。
學校既不是名校也不是重本,是省外一所很普通的民辦二本。
對於我的高考,我和姐姐有著截然不同的觀點。我沒有任何不甘,分數自認穩定發揮,已達能力上限,至於志願和當年的錄取分數線,就全看運氣了,這不是我能控制的事。姐姐則認為我未盡全力,不夠努力,不該是這種分數。在後來相當長一段時間裡,我們偶爾爆發的爭吵中還會存在她指責我毫不用功,一心玩鬧,才會考了個差勁學校。
家族裡讀書的小孩常常被寄希望於出人頭地,我沒能達成這個目標。這讓她倍感失望。
不過她沒有失望太久。錄取通知書寄到家的那天,她和我一塊拆封。不只是我,她也是第一次見到錄取通知書,比我還高興,拿著手機一頓拍,發朋友圈宣告她的妹妹考上大學。
“妹妹上了大學”這件事,要比“不算好的學校”來得重要。
錄取通知書的由來我和姐姐心知肚明。我滑檔到了第八志願,對於第八志願的填寫,我沒有選擇熱門專業,因為心裡沒底,在看遍網上許多關於各專業的介紹後,我選了保守的電子商務。民辦二本的志願是姐姐提議的,它是新校區,宣稱設施齊全,掛靠校本部,師資互通。
唯一的缺點是學費高昂,大概是普通高校的兩倍。
這是我頭次碰到以萬為開頭的學費,頓生出一種拖累家庭的愧疚。姐姐卻學著母親的樣子說,“錢財身外物,沒了可以再賺。”她說,家裡儘管缺錢,但她仍希望我的大學四年是完整的——宿舍得是上床下桌,教學樓實驗樓齊全,校園要大,要有禮堂、有社團、有學生部門等等,老師不是教授就是博士,課業完整,大四要寫畢業論文,還要實習等等。這是她理想中的大學模樣,少一個流程都不行。
等興奮勁過完,她感慨我已經是大學生身份之餘,有些憂心道:“就是不知道你上學後,我怎麼辦。”
暑假的三個月裡,興許是被姐姐感染,比起能夠上大學,我比較擔心的是如果我去上了學,家裡怎麼辦。少了一個我,姐姐沒人幫忙會不會更糟心——彼時,母親的精力在早餐攤,哥哥的精力在父親。一個人要幹外賣、幹直播、給學生上課,她能否應付過來呢。
至於未來的工作和學業,我一片迷茫,毫無方向,並沒有像當初的姐姐那樣總是目的明確地前進,知道自己要什麼和怎麼做。因此常會暗暗不切實際地希望著,如果此刻上大學的是飽含幹勁、敢想敢做的姐姐,會不會比我更有前途些。
我考上大學,母親同樣高興,但高興過後則是遺憾。她提及如果姐姐那兩年沒復讀,這會估計能上兩年大學了。姐姐有些坦然地說:“可我哪怕現在上學,也未必能放下心來啊,家裡這個樣,處處要幫忙。”
話鋒一轉,她又對母親說:“不過你放心,我有我的計劃,我想考國外去,國外學歷不比國內的差。”她的理由是,國內高考形勢緊張,高考也開始改革,她可能無法適應新的做題模式,不如自學外語去國外學傳媒和設計。沒多久,她就買了新一輪的相關書籍。
我那陣子很不認同她的決定,出國留學費用很高,對於遭遇過疾病重創的家庭而言,簡直是異想天開。再者,拋開錢不談,她一個人到人生地不熟的國外,又真的能適應嗎?
暑假結束,我去往省外上大學。告別逼仄的床,不必再忍受飄窗的冷硬,遠離家庭爭吵和瑣事,有了屬於自己的私人空間。
與此同時,姐姐不是為錢財謀生,就是處理家庭瑣事。我開始成為她唯一傾訴的洩口,那兩年,我們的聊天記錄時常充斥今天誰和誰鬧了矛盾,父親又如何發脾氣,哥哥又開始吵架、打架、砸鍋砸椅等等。
“死”這個字眼開始頻繁出現在姐姐口中,她幾近崩潰。而我開始成為她擺脫困境的小小希望,她期待我學有所成,賺得大錢,如果我有些許懈怠,她會瞬間產生推測和提醒,讓我清楚意識到家中現狀,絕不可像當初的高三那樣鬆懈和放縱享樂,最終換得個平平無奇的普通學歷。
而無法為她分擔絲毫壓力的我,常常在與她的談話中愧疚和罪惡感襲上心頭,這樣的心態維持很長一段時間,並惡化成了內耗和易怒。往後,面對她的訊息時,我常常已讀不回,只在必要時敷衍兩句。她不再成為我兒時的驕傲和榜樣,卻成為我和室友談心時頻繁吐槽的物件。
寒假放假回家,我還是像從前那樣,忙完家裡的事,便待在店裡和姐姐一起做外賣。閒時,聊到我的大學生活,她眼裡和語氣裡都透著羨慕,感嘆之餘,有些傷感地問:“如果我當初不復讀,直接去上大學,現在是不是也會在學校上學?”
我反問她:“你之前不是說想去留學嗎?現在還想嗎?”
她長嘆一口氣:“肯定想啊,但是學外語還要考證,沒有那麼快的。”
我心想,考證和外語都不是大問題,擺在眼前的可能是一筆十來萬的留學費用,這才是真正的難題。第二次聽到她肯定的回答,我還是無法理解她這一想法。
在我走神的期間,她一句話把我拉回來。
“如果我考上好學校,上了大學,像你一樣,就不用待在家裡煩這煩那的,你說……我是不是太固執,太沒用了?”
“為什麼突然這麼說?”我問。
“身邊的同學畢業的畢業,上班的上班,只有我不一樣,不是搞外賣就是弄直播,為了一點錢急得團團轉,還要防止家裡吵架生事,真的好累,怎麼我總要比同齡人承受更多?”
我們沒有太多談心的瞬間,片刻寧靜常常容易被打破,比如我們剛說完一句話,手機一個語音電話,父親有點什麼情況,我們就得上去看看怎麼回事。
我回歸到家庭中,再次深刻體會一家人綁在一塊的窒息感,慢慢明白姐姐對於留學的執著,也開始重新去理解她的處境。混亂的家庭像漩渦,讓每個待在其中的人深感憋悶,只有走出這個環境,才能緩過來,喘一口氣。而無法走出來的姐姐,除了自我調整,向我發洩怨氣,別無他法。她害怕某天被生活磨滅意志,成了平庸無為之輩。她總在賭一個萬一,萬一哪天她賺到錢了,萬一家裡沒有那麼需要她了,萬一她拿到了offer,成功考取國外的學校……
出國留學更像是姐姐回到正軌的希望,儘管希望渺茫,但她堅信它有改變現狀的可能。
心懷抱負卻囿於家庭困境,這是她彌補高考遺憾的方式,也是她擺脫混亂不堪的生活的唯一盼頭。
2020年年初,疫情席捲全球,新冠病毒大爆發,姐姐的出國留學夢終究要破碎。
疫情開始前,爺爺奶奶回了老家。少了他們,父親所有日常護理和康復由我們四個人分擔。哥哥在母親的勸說下,每天趕早送她去早餐攤子上幫忙,回來後,扶父親起床便折回房間補覺。而父親的洗漱、餵飯、手腳康復就由我和姐姐來完成,趕上他上廁所,得在他旁邊守著。
關於父親護理上的事雖不算多,但每一樣都離不開人。這對姐姐的打擊無疑是巨大的,這意味著這個家越發需要她。掙錢和照顧病人,她哪邊都舍不掉。
隨著時間的推移,姐姐的生活圈子不斷縮小。她被侷限在小小的家裡,除了賺錢就是重複枯燥的護理工作,沒有社交,更沒有屬於自己的生活。她的情緒變得很不穩定,一點小事就能讓她焦躁不已,她開始抱怨日子無趣,生活無望,不如死了算了。父親的病困住了她,長女這層身份同樣也在困住她。
母親憂心她的學業,她總覺得女兒缺失了一個必要的階段。在她的觀念裡,像人必須成家立業,結婚生子一樣,姐姐必須好好學習,將缺失的大學生活補上。這樣的人生才完整。父親身體趨於穩定後,她開始希望姐姐能夠重拾學業。有時見姐姐沒有學習,在玩手機,她就要囉唆兩句,“你老是玩、老是嘻嘻哈哈的,不想著學習嗎?”
她忽略了十分鐘前姐姐正踩著出餐節點送出外賣,眼下不過是片刻歇息。
姐姐聽了她的話,當即爆發:“你說得那麼簡單,我去上學誰來幫忙家裡的事?就靠你嗎?你能保證我去了學校不會找我嗎?手續、錢這些事,最後還不是讓我來辦!”
她越說越急,越說越大聲,崩潰和眼淚如數洩出。
“為什麼什麼都要我來!你們總說不會不會,難道我天生下來就會這些嗎?為什麼不能學著怎麼去做,就因為我最大,所以什麼事情都要壓在我身上嗎!”
母親沒了埋怨的話,臉上的愁容更深,想必心裡對姐姐的內疚更大了。
父親出事兒一來,她總覺得自己沒能力給孩子帶來好生活,能做的,只有拼命掙錢、攢錢。她曾偷偷和我說,希望未來攢下一筆錢給姐姐出國去,“她是學傳媒的、學播音的料,做這些家務活、小生意,還是委屈她了。”
疫情讓我們這一家五口被迫待在家中,雖時有爭吵,卻也有了彼此溝通和理解的契機。
經歷數次一家人爭吵、哭訴心事後,哥哥懂事了些。也許是看出了母親和姐姐的不容易,他不再胡亂發脾氣,對父親的護理上心很多。加上疫情分散了一定的注意力,除了照顧父親和謀生,還要防止感染,做好防護。我們因此度過一段還算和平的日子。
2021年9月,疫情有所緩解,輔導員通知我們十月份回到學校上課,我結束長達近大半年的居家網課,準備回校。
開學需要交學費,老師早在九月初通知讓大家把學費打到卡上,但我一直拖到臨近開學也沒湊齊學費。新冠疫情第一年過去,外賣不好做,直播和電商賣貨,也因疫情管控,運輸困難,收入驟減。但我們卻總有需要錢的地方。
沒了我這個幫手又急需要錢,姐姐最後下定決心,趁著家裡狀況還算穩定,讓哥哥接手外賣店,她則負責外出找月薪更多的工作。有藝考和淘寶直播的經歷,姐姐的經驗被一家傳媒公司的老闆看重,做了傳媒號博主。月薪六千,含五險一金,比開外賣店和網店強些。拿到頭月工資時,她像初中那會賣出玉一樣高興,做的第一件事是在群裡和大家宣佈好訊息,然後給弟弟妹妹發紅包、點外賣。
公司管理不算有序,影片拍攝所需要的文案工作,也得姐姐負責。碰上沒什麼工作時,姐姐也得坐在工位上耗到下午六點下班。她有時和我抱怨這份工作很無聊,無所事事的。小半年後,公司效益不佳,面臨倒閉關停。這時,姐姐另尋出路,找了一家大公司的直播兼職。兼職公司裡負責運營的領導看重姐姐的能力,開始把大店的排班給她,姐姐也因此正式留下來工作。
2022年7月,新公司進行了一輪兼職主播轉正考試,重點打造能代表公司形象的金牌主播,福利比兼職多。姐姐本著嘗試的心態報了名,沒承想,資料收集上,她就卡在學歷關——她的高中學歷夾在本科和大專之間,很突兀。
一個和她鬧過點矛盾的男領導在知道這事後,假意關心她,“你不是很厲害咩,怎麼學歷這麼低的?”姐姐講給我聽時,邊說邊抹淚。
另外一個負責轉正考核的女領導,私下裡找她談了話。兼職主播流動性大,公司有意留住有經驗的老牌主播,因此考核領導極力為姐姐做爭取,她想了個對策,希望姐姐去報考成人高考提高學歷,並且經由上層領導同意,學歷這關過了,她隨時可以轉正。
女領導的話點醒了姐姐。學歷的確是一道找工作的門檻,學歷上來了,能選擇的工作就多了,不可能一輩子幹這份工作。更重要的是,她還是想回到校園,缺失的這一環,她仍舊想補上。與其花時間考個證,不如再多花點精力,要幹就幹更好的。由此,她萌生出了以社會考生身份再次參加高考的想法。
因此,這年十月的一個午後,我幫正在上播的姐姐瞭解高考補報名的內容。
與從前藝考有所不同,從2022年起,廣東省新增播音與主持專業的省統考。
除開這一點,新高考改革後的考試報名流程和從前相差不大——10月開始高考報名,12月進行藝術類省統考,往後陸續會有高校校考,等到次年三月份,有廣東省英語口語考試,後面的6月7日、8日就是高考。
報名過程還算順利,姐姐趕上補報名的尾聲,成功報上名,以社會考生的身份重新開始高考。
2022年12月中旬,正值疫情放開的階段,學校通知解封,讓我們儘快買票回家減少被傳染的可能。
那年的統考,因為疫情,學生只能用線上系統進行線上考試。準備考試前,姐姐在家裡客廳佈置好考試的位置,打光,還有支架,吩咐我暫時在房間待著。
我在房間聽了半個小時的動靜,直到支架上的手機裡機械女音發出倒計時和開始考試的口令。按捺不住好奇,我小心翼翼開啟一條門縫,偷偷看正在考試的姐姐。
她目視前方的手機,回答考試系統發出的問題。紮起高馬尾,她和高中時的模樣幾乎無差別。那一刻,我恍然想到從前她為了賺錢,跑到老家的市裡主持節目時的樣子。我沒有在現場看過,但從她結束主持後,舉著市十佳主持人的獎盃和舉辦方站在一起那刻,我想她依然懷揣著對播音主持最初的熱愛。
這次成績也是出乎意料地好。從前她挑燈夜讀,惶惶終日,也只是剛過及格線。如今準備不充分,心態放平,儘自己所能應對,竟超了及格線幾十分。姐姐和我們說成績時,欣喜之餘不免感慨,考試這種事情,還是有點運氣成分在。
統考分數超出預期,一定程度增加了她的信心。但對於想要考取的學校,她沒有明說,只說廣東省內的話,如果文化分達到,是能有大學讀的。按從前,她應該會迫不及待和家裡說她的目標院校。到了晚上,她才偷偷和我坦白,其實她一個學校都沒有報,對於接下來的校考考點和相關院校,她看都沒看,因為不相信自己出社會那麼久,還能考出這個成績來。
但統考分數只是個基礎門檻,對於省內外承認統考成績的部分院校而言可能有作用,對於不承認統考成績的院校來說,還是需要透過校考獲得相應的合格證。
姐姐沒有參加這年的校考,一張高校合格證都沒有,幾乎無緣她從前那些心儀高校的錄取。而要想走普通高考流程,靠文化分硬考,對於只剩不到半年時間備考的她來說,難如登天。
“那怎麼辦?”我問。
“先考著吧,看看省內的也行。”這次她把標準降低,把目標瞄向省內。我明顯感受到她重新高考時心態上的變化。比起從前反覆內耗和焦慮,這次她要自如許多。
2023年3月,姐姐參加完英語口語考試。滿分20分,她考了15分,同樣在她的意料之外。口語考試結束的一天,我和姐姐散步,我問她:“接下來呢?工作這麼忙,你還想繼續去高考嗎?來得及嗎?”
距離六月份的高考不到三個月的時間,她半點不著急,反倒是不考試的我替她著急。
姐姐笑笑,語氣輕鬆:“考呀,反正如果這次文化分不行就下次唄,就當搏一搏,又不是考不了。”
只要還能正常高考,她就有可能繼續考下去。但是得不到結果,還有必要繼續堅持嗎?高考對現在的姐姐而言,是否值得繼續進行下去?
我問她:“你工作穩定,現在工資也可以,忙起來很難沉下心學習的,總不可能辭掉工作備考吧。就這樣,你還有必要堅持去考嗎?”
她沉吟了片刻,說:“其實我不想真就這麼過去了,真的很不甘心,尤其被人嘲笑高中學歷。可我覺得我不比別人差,只是差點運氣。”
如果說從前高考是為了不辜負家人,有條好出路,能賺好多錢,讓家人不被親戚看輕。如今的高考對於姐姐的意義,更像是完成某種心願,給從前那個拼命努力又總不太順遂的自己一個交代。
“還是要考的,這次不行那就下次。”她最後說。
與電視劇裡主人公憑頑強意志砥礪奮進,最終成功上岸的勵志故事不同,當初那個信誓旦旦說“不行那就下一次”的姐姐,最終還是沒有再參加2023年的高考。這個對於高考生非常重大的節點,成為一個平常普通的日子,從她繁忙的工作中溜走。
在口語考試結束沒多久,姐姐的公司對於主播多了新規定。一是要求主播的工作服需要保持顏色統一,最好是純色簡約的型別,減少重樣;二是主播上播過程中需要全程站播,不能有坐下休息的時刻。
新規出來,主播們頗為不滿。姐姐的幾個同事私下裡吐槽這實在太沒天理:“工作服要這樣要那樣,每個月光衣服都要上千塊錢,怎麼不見他們給我報銷服裝費。工資都不夠買衣服的。”
在姐姐看來,衣服還是次要的,全程站播才要命。她的排班一天幾乎是8-10個小時,全程站著,下肢血液不流暢,她時常感到雙腿沉重還痠痛,早在幹主播頭半年她就深受腿疼腿脹的困擾,新規定出來。她真怕熬出工傷沒得治。
不到一個月,就有部分主播離開公司另謀出路。看著老同事一個個離開,姐姐也起了辭職的念頭。她開始在招聘軟體上看起深圳的主播工作,時薪是原公司的兩倍,還是坐播,一天只要上播六個小時,底薪1w起步,提成另外算,說什麼都比現在的公司好。她決定等過了六月份的大促,七八月份就可以提出離職走人。
電商活動通常會在五月中旬進行預熱,一旦店鋪預熱,進線人數會是平日的兩三倍,店鋪活動規則還會經常更新,一天之內可能換好幾輪。主播需要時刻關注群通知保持資訊一致,避免出現疏漏導致錯誤承諾,讓客戶有後續找碴的可能,偶爾還要應對領導不定時進入直播間抽檢。
如此緊張的氛圍下,她幾乎沒有時間備考,下班後的勞累使她疲於面對學習,工作的緊湊繁忙讓她甚至沒時間像從前那樣去焦慮、去懊悔沒好好學習。
距離高考前一天,趕上電商那陣子活動有薪資獎勵,請假兩天考試,可能會失去近一千元。在姐姐眼裡,比起去應付沒結果的考試,目前還是一千元要緊。高考結束的第二天,母親問起姐姐,有沒有去考試,姐姐坦白說沒有,這次她很平靜,沒任何抱怨和傷感,雙手忙於回覆手機裡的訊息,她要和工作群對接接下來電商大促的相關話術。
母親略帶無奈地埋怨:“那你之前還說要考,買了那麼多書回來。”
姐姐登時拉下臉,拖長音怨道:“你看我現在哪有時間,請個假,大幾百塊就沒了,你不心疼啊。”
等她回覆完訊息,放下手機安慰母親,“明年再考也行的,今年就當試水啦。”
從2023年7月起,姐姐向運營申請減少排班時間,多出的時間她要去深圳摸索新的主播工作。深圳的主播工作內容多樣,從賣米賣海參再到賣耳機、手機支架等等,前後涉及了三四家公司,她都一一嘗試過了。
上午在這家公司下播,下午跑去附近的公司繼續上播。這樣的狀態,她持續了近三個月。朋友對她的評價是勞模、工作狂,很要強,活該賺錢。
面對這類評價,姐姐往往只是乾笑兩聲應付過去。她不認為這是種讚美,反倒是不得已。如果不是家庭一般,誰會想這麼折騰自己。作為家庭收入的一大支撐,她只有月薪過萬才能勉強維持每月開銷,一旦少個兩三千,下個月就要勒緊褲腰帶過。一天打幾份工,她不是什麼工作狂,只是無可奈何。
比起少乾點稍作歇息,沒錢的日子會讓她恐懼焦慮,她不敢停下來。而她再沒拿起過那些中外課本和五三練習冊,它們在櫃子角落處裡積了厚厚的灰,再沒有人動過。
讓她逐漸放下對高考的執念還有一部分原因,結婚生子。
這兩年,姐姐交了男朋友,還算處得來,過了小半年,便開始同居、磨合。今年,1996年出生的姐姐週歲二十八,按老家虛歲來算,是二十九,再到家人嘴裡,就成了三十歲。三十歲,在我們老家,孩子都兩歲大滿地爬了,不可避免地,姐姐成了被催婚的物件。催婚壓力和增長的年齡,讓姐姐思考起結婚成家的事情。
姐姐的男友做跨境外貿工作,在公司幫客戶運營海外電商店鋪,每月工資到手過萬,談成一單有提成,多少全看個人努力。姐姐欣賞他積極上進,踏實靠譜,肯做家務,比她之前接觸過的男生要好很多。她想如果兩人真的結了婚,婚後生活,對方應該會是顧家的。
但對於結婚,她懷有期待,又過分害怕,無法當真將自己完全託付在另一個人身上。
她時常向我訴說戀愛上的煩惱,戀愛史不算豐富的她在感情裡患得患失,缺乏自信。尤其是即將邁入三十歲,她遠沒有二十出頭時的任性和勇氣。即便在矛盾面前,她一再冒出想要分手的念頭,第二天,又用“算了,再說吧”這類說辭說服自己。
有一次,姐姐男友公司的女同事頻繁約他去酒吧玩。她發現後,拿過手機直接以女朋友的身份警告她保持距離。次日,女同事向姐姐男友吐槽姐姐好凶,還和其他女同事強調以後不要輕易約他,以免再次遭遇“嚴厲警告”。這一舉動讓姐姐的男友感到尷尬和難堪,回家後與姐姐發生了激烈的爭執。姐姐回到家中,淚水止不住地滑落,她不能接受男友的指責,倘若男友能處理好,她不至於被逼急去警告女同事。
父母則認為姐姐小題大做,一件小事要鬧到分手,實在沒必要,過日子就是個互相遷就的過程,沒有百分百的完美另一半。好朋友也表示,分手再重新開始一段戀愛,評判對方是否是靠譜的結婚人選,時間跨度可能又是好幾年。
而老家風俗一再提醒姐姐,年齡上來,該嫁就嫁。人品好壞在父母往上那幾代人眼中從來不是主要衡量因素,用他們的話來說:“差不多就可以結了。”他們口中的差不多,一般是指長相看得過去,不要太富,也不能太窮,起碼不能比家裡條件差,這樣就可以了。母親常說,時間到了,男人成家立業,女人結婚生子,都是人生必選項。一旦繞開了,人生亂套,毫不像話。
這些言論多了,姐姐也不得不被洗腦,最終學會了適應和將就。
今年上半年,姐姐和男友雙方父母見面,談起了結婚的彩禮、酒席和新房裝修種種事宜。
我父母對結婚的流程不太懂,不知道彩禮要多少合適,也不知道酒席擺幾桌才足夠。男方父母考慮到父母可能不好開口,私下裡先和姐姐聊過,男方父親說姐姐優秀又能幹,彩禮最起碼要十萬起步,才不會丟姐姐的臉。酒席舉辦的地方由小兩口商量,至於新房,如果這兩年有結婚的打算,現在起就要開始準備裝修的事了。
老一輩人都會預設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對於這點,母親也或多或少向我們傳達過:姐姐嫁了人,就不一定常回家了。
姐姐擺手反對母親的言論,她說她已經和男友挑明瞭,後面她要是結了婚,如果家裡有需要她的地方,不管是金錢還是人手方面,她一定會幫忙。
我一向恐婚恐育,看著姐姐在這段戀愛的煩惱和委屈,總讓我對這位“準姐夫”觀感一般。我難以理解,既上進又優秀的姐姐,為何要學著去遷就對方,讓自己不開心,變得敏感多疑。我下意識將姐姐劃定為新時代獨立女性的一員——敢愛敢恨,會對不公說不,對待戀愛絕不將就,絕不重蹈父母一輩稀裡糊塗結婚,踏入喪偶式的婚姻,最終懊悔終生。我不希望她也會重走母親的路,搭上個不負責任的男人,拖累一生。如果始終沒合適的,單身多久都沒關係。
雙方父母見過面後第二天,姐姐留在家裡陪父親。中午做飯時,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她,問她:“難道你不怕結婚嗎?總覺得你不會讓自己受委屈。如果以後他對你不好怎麼辦。”
她半開玩笑:“不好就離了唄。”
我說:“也不是非要結啊。不結婚又不會怎麼樣。”
姐姐有些無奈:“沒那麼簡單,我要真的這輩子不結婚,爸媽會氣死的吧。”
我心裡莫名感到悲哀,這是絕大部分人向生活做出的妥協,姐姐也不例外。
過了會,姐姐認真而輕聲說:“不過我真的很喜歡小孩。”
周圍同齡人結婚的結婚,生孩子的生孩子。姐姐曾私下裡和我說,她時常會豔羨他人的幸福,羨慕別人有可愛乖巧的小寶寶,更不用總是因工作和家庭奔波。她對穩定的生活有所向往這一點,不像我眼中那個愛折騰、愛打拼的姐姐。
我問她為什麼突然變了心態,她說,父親生病那幾年,她不是經常在外頭在跑手續找報銷,就是在為父親護理或者生計忙碌。父母需要她,她無法逃離,只能硬著頭皮繼續幹,那些苦悶的日子一度望不到頭。
“談了戀愛,才算真正擁有了自己的空間。”
聽完她的解釋,我為自己的武斷感到內疚和羞愧。不該將自己的想法強加在姐姐身上,高高在上地批判她糊塗,甘願踏入婚姻墳場,圍著小孩轉。她這一路走來,為了我們這個家,為了家裡的每個人,幾乎是賭上了自己的所有前途。有了她自己的小家,或許才能和我們這個大家切割。如果小孩和穩定能夠成為她的幸福感的來源之一,那結婚好像也沒有那麼恐怖。
再者,也並非毫無退路,按她說的,大不了離了唄。
今年5月,姐姐開始為接下來兩年的結婚和生育做準備。
姐姐身體差,有乙肝,這兩年的病毒量呈上升趨勢,醫生建議她,如果沒有生育的打算,要開始服藥,而抗病毒藥一吃就不能停。如果這兩年有計劃要孩子,那就要儘快生,才能儘快服藥治療。姐姐焦慮愛脫髮,用於治療脫髮的米諾地爾,孕婦也是不能用,但如果停藥時間太久,毛囊關閉,就長不出頭髮了,而直播帶貨對於形象有一定要求。
姐姐希望儘快生完恢復身體,等她恢復好,還有機會繼續做這份工作,如果真的等她到三十好幾生完再出來找工作,那就更艱難了。
總而言之,結婚生小孩,不管從哪個角度對姐姐來說都得趁早。至於被遺忘很久的高考,不記得在哪天被再度提起。
在深圳進行了長達小半年的兼職嘗試後,姐姐最終選定了一個通勤時間不到一小時的電子公司,工作內容依舊是直播帶貨,人事基於她那些豐富傳媒和工作經驗,給她開了1.3萬的底薪,提成另外算,入職即交五險一金。而且,每天只需坐播6小時。
姐姐感嘆一句:“當初以我的分數,雖然去不了北京上海那些學校,起碼可以有個本科讀,只是我不甘心。後面復讀兩年,有時確實會後悔。但仔細想想,不管是藝考還是高考,它都在讓我學到東西,接觸新事物。如果沒有它,我可能會待在小鎮,像母親那樣,糊糊塗塗過完一生。”
似乎從這天起,姐姐算是暫時告別了高考。
人生進入新的階段,姐姐要說不遺憾是假的,但基於種種現實因素,高考早已不再是她現階段第一要緊做的事,那些藏在高考往事背後的恩怨、喜淚最終消弭在生活瑣碎中。
對於和她相處二十來年,見證過她太多藝考、備考的時刻的我,為她感到遺憾。但似乎她放下執著,往前看,也不見得是壞事。畢竟,她沒有因學歷不好而自甘墮落,也沒因未讀大學而糟糕度日。
今年的高考也落下帷幕,高考出分、報考等訊息,一次又一次地登上熱搜。從直播間下播後的姐姐,是不是會開啟手機看一下,想起那個遙遠的夢。
我想,一定會有那麼一天,姐姐會以自己的方式去彌補上這個缺憾。
編輯 | 森芒      實習 | 李白
千滾水
好過什麼都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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