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採訪中學生,在線上進行是對雙方都比較友好的方式。
中學生打遊戲、寫作業會連麥,假如無人可連,他們會上B站找一間正在直播的虛擬自習室,他們說“那種刷刷刷的寫字聲能讓人寫作業的時候比較專注”。跟記者電話採訪,對中學生來說大概不過就是“跟大人連麥聊個天”,但假如我提出要影片,多半就會被拒絕了,理由通常是“我是個i人”。
而對於一位年齡30+且不玩遊戲的記者而言,誇張一點說,幾乎每五句話都要停下來問,“你提到的這個遊戲/二次元人物/明星,是哪幾個字”,於是線上採訪的好處就顯而易見了——我可以隨時上網搜尋這些知識盲區。最開始採訪的時候,我在微信上問我鄰居的女兒、高一女生於果都玩些什麼遊戲,她回我說“我們的世界和平金剷剷”,我立刻就在搜尋軟體裡輸入“平金剷剷”,結果一看:嚯,我斷句出了大問題。她說的是三個遊戲:《我們的世界》《和平精英》《金剷剷》。這也是最受中學生歡迎的其中三款遊戲。

作為“80後”,我感受到了與“10後”的巨大代溝。而這個年齡差,基本也是“10後”與他們父母之間的年齡差。所以,“大人”們以為的中學生,與真實的中學生有多大落差?和中學生聊天的正確開啟方式是什麼?都說他們是網際網路原住民二代,他們果真用線上交友取代了現實生活中的友情嗎?讓我們試著進入中學生的世界。
我是在小紅書上認識的羅織同。她是大連人,今年讀初一。初一上學期期末考試,她得了551分(滿分570),不僅是年級第一,還領先第二名30分。不過,這個名次並沒有讓她意外,因為從第一次月考開始,她就是年級第一了。
初一剛入學時,她跟同桌的關係還挺不錯,下了課經常一起談笑。同桌是班長,小學時期也一直是班級第一,她會跟羅織同提到說,“我肯定考過你”。月考只考語文和數學,結果羅織同兩門加起來比班長高了12分。卷子一發下來,羅織同發現她同桌“臉就黑了”,只問了她一句話:平常都上什麼補習班。
此後,她就發現,課間來找班長聊天的同學,會嫌棄她礙事兒,她就把座位讓出來。課間15分鐘跑去自習室,她還安慰自己說,刨去往返時間,她能安心學上整整10分鐘,都能做完一頁練習冊了。
期末成績出來第二天中午,校長到他們班裡巡視,跟同學聊天,問到了羅織同。校長希望這位“校一”(指年級第一——記者注)去一趟他辦公室。等羅織同從自習室回到班上,立刻就有同學用陰陽怪氣的語氣說:“‘大學霸’,校長叫你去一趟。”羅織同說她不想出風頭,“但成績這種東西我實在沒辦法。”分數太高,成績太好,再加上校長請談這樣一齣,羅織同覺得正是這些原因,班上同學對她更疏遠了。

《小捨得》劇照
這種競爭氛圍,羅織同從小學就有感受。她在小學的成績排名經常在年級第五第六,“所以我能跟‘校一’玩到一起,因為我們排名有距離,但是‘校一’和‘校二’就不行,她會很難受,擔心哪天你會超過她”。
這種競爭環境裡,羅織同基本上算是蜷縮進了自己的世界。她感覺到同班同學都是競爭對手,潛意識裡就不太可能與他們交朋友,更別說集體歸屬感了。大多數時候,學習成績是校園裡最好的社交籌碼,在羅織同身上卻失效了。她反而因為成績太好嚐到了孤獨的滋味。假如換一個視角,由她的同班同學們來評價她,可能也會講出羅織同的一堆毛病,來說明這位“學霸”同學就是“高冷”。比如羅織同告訴我說,班裡開聯歡會,其他同學在表演,她就戴著帽子和耳機,注意力全在iPad上。我問她為什麼不參與節目,她說反正這些節目演得也很一般。
成年人很難苛責中學生在現實生活裡的社交退縮,他們只是在本能地保護自己。山西呂梁的初中生陳拙一假如聽到羅織同的故事,或許能幫助她擺脫這種處境。
陳拙一不是班級第一,但可以說是班上學習最用功的幾個學生之一。陳拙一很知道自己為什麼學習,她有個剛大學畢業的表姐,找到的工作月薪有一萬三,這個數字當時給了她很大的震撼,而她這位表姐也一直以學習刻苦聞名。所以一進初中,她就格外用功。
一方面,她的家庭條件確實也比同班同學們都差一截,比如當同學們在討論Nike鞋的時候,她心裡的想法根本就是,“為什麼一雙鞋要賣這麼貴?”另一方面,她也比較早熟,同齡同學的行為讓她感覺到幼稚。沒有共同話題,再加上埋頭苦學的學生本來就不容易討人喜歡,她在班上幾乎沒有朋友。她本來覺得,做個“小透明”也不錯,但實力不允許。比如老師在提問後面對一片沉靜的課堂時,通常會點她的名,而她總能把問題答上來。隨即而來的是老師的表揚,以及敦促其他同學向她學習。老師的偏愛於是又加劇了她在班裡的格格不入。

但事情有了轉機。第一次體測結束,陳拙一考了全班倒數。沒想到那天大家開始調侃她,也主動跟她聊天了。陳拙一自己總結,可能是同學們終於發現了她的弱點,這個會納入中考總分的弱點,一時間削弱了陳拙一的威脅性。這個讓人心疼的中學生,在這個覺察之後學會了示弱和分享。
我還在小紅書上認識一位名叫肖肖的高一學生,初中的時候,她從年級150多名追到了60名左右,多次得到老師表揚。班裡於是有不少同學開始跟她切磋,考前還會下賭注,“賭一包辣條”,或者“賭一本寒假作業”,特別是一位被她追上排名、總分總是相差兩三分的男同學,考前會特地來跟她說“這次我一定拉爆你”。這位男同學跟她下的賭注也很離奇,“如果我考得比他低,我就去強姦我班一個女同學,他考得比我低,他強姦一個男同學”。雖然肯定不會當真,但這種極端暴力的玩笑肖肖感到後怕,“當時真是壓力特別大,每次考試都膽戰心驚”。
過度強調成績排名,使同學關係異化為一種博弈關係,學生們對交友充滿警惕,這種警惕心一定程度上也會造成交流慾望的普遍下降。浙江一所外國語中學的班主任鞏老師就發現,現在的學生跟以前挺不一樣,“以前的學生可喜歡跑辦公室了,跑到我這裡東拉西扯家長裡短地聊很久,現在學生很少主動來找老師了”。
鄒司元在寧波一所排名不錯的學校讀初二,對自己中等偏上的成績,她的自我評價是“挺好的”,“但是再好一點也不是不行”。她在班上有三個好朋友,她說她們之間很少談論學習,“討論你考了第幾我考了第幾好像不太禮貌”。另一件不禮貌的事情是“你粉了我粉的明星”。
她從小學開始就是BLACKPINK組合中Jennie的粉絲,初中後又開始喜歡張元英(韓國女團IVE成員)。班上一個原本跟她玩得不錯的同學,聽她談論張元英後幾天,也宣佈自己是粉絲了。這一點讓鄒司元耿耿於懷,聽我問起跟同學發生過什麼樣的不愉快,她立刻提到了半年前發生的這件事。她解釋說,假如她本來就喜歡張元英,那就沒什麼問題,但是班裡本來只有她一個人喜歡張元英,現在她也加入了,而且是因為自己提到後她才去喜歡的,“這樣似乎就不太對勁”。這種心情也不難理解,青少年的社交籌碼當中,除了成績,還有“獨特性”。鄒司元畫畫不錯,還學過好幾年的拉丁舞,但她對自己的總體評價是“一般”,她覺得自己學習成績一般,跳舞也沒有(像她另一個朋友那樣)考到級,畫畫擱置好幾年了,長相也不能說出眾,“一定要問我優點的話,可能是我比較高”。然而“高”,並不能派上什麼用場,但是一說到張元英,班裡同學會第一時間提到她。

她的三位朋友也都追星,分別喜歡的都是不同的明星,所以玩得挺好的。她們有時會分享周邊,有一次,大家商量好說都把小卡相簿帶到學校裡來玩一下。班裡不允許帶這些東西,她們就約在操場偷偷分享。視訊通話中,鄒司元給我展示了她的小卡相簿,有三本,其中最貴的一張花了她4000塊錢,是她在閒魚上跟人買到的一張稀有卡。即便是在寧波這樣經濟比較發達的城市,她在小卡集上花的錢也是個不小的數目。她當然提到了這張最貴的卡,三位好朋友對此發出的感嘆是,“你好有錢哦”。
鄒司元的媽媽告訴我說,她覺得追星應該只是小孩一個階段的過渡,所以她是把女兒追星當作興趣愛好來支援的。她還帶女兒去香港看過BLACKPINK演唱會,當時女兒發了那條定位在香港的演唱會現場的朋友圈後,確實看她興高采烈了好幾天。
不討論成績和不復制別人的偶像,又找到了自己的獨特性,看上去,鄒司元像是洞悉了同學社交場域裡的某些隱性規則和邊界。鄒司元在班裡雖然不是人緣最好的,但最起碼她感覺到安全,沒有被孤立,也不是完全的“小透明”,找到了比較舒服的位置。但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天然地處理好青春期複雜的人際關係。肖肖告訴我說,初中時期,除了學習競爭帶給她壓力,同學相處也讓她感到為難。她們班發生過一起校長介入才平息的內鬥事件,她也捲入其中,該事件以漩渦中心被所有人孤立的女同學轉學而告終。
這件事情帶給肖肖挺大的影響,進高中前,她就告訴自己重新開始,在班上少交朋友,儘量做一個“小透明”。有時忍不住想去跟同學玩,她也會“戴上面具”,使用一款“沙雕人格”。比如,她加入同學們聊天的開場白是,“嗨,同志,你幹啥呢”。她還發現了一種既能玩兒又不會受傷的方式——跟幼兒園和小學生玩在一起。放學後,她會下樓跟小區裡的小朋友玩耍,有時也邀請小孩到她家裡,“小孩的世界真的很友好,而且一口一個肖肖姐姐,很甜”。最關鍵的是,她不用擔心說錯話。

她還在網上結交了一個小學生朋友,平時她們會連麥寫作業。肖肖找到的這個沒有威脅的社交安全區,成了她的情感避風港,但成長的含義畢竟包含了交友練習。解決同學關係裡的矛盾和衝突,處理與同齡人的複雜互動,是成長不可或缺的一環。肖肖在交友上的迴避無疑是讓人憂心的。我問她,這個困擾有向父母求助過嗎。她說,“沒用的,我媽一定會說,別人都能交朋友怎麼就你不能”。
不同於肖肖在網上結交小學生當朋友,羅織同和鄒司元交到的網友都是同齡人或者大學生,都是因為共同的興趣愛好。
羅織同玩的是種叫作“語C”的東西,意思是“語言Cosplay”,用純文字進行的角色扮演活動。羅織同語C的是動漫作品《時光代理人》中名叫李天辰的角色。因為父親家暴,李天辰失去雙親,並和孿生妹妹李天希相依為命,還有另外兩名角色,組成《時光代理人》的四位反派。羅織同在小紅書發帖,慢慢就聚攏了其他三位反派。四人組成一個小群,不時進行角色扮演。遊戲的方法是,設定一個場景,比如四個人在飯局上,大家玩真心話大冒險。四個人就分別按照自己Cos的角色設定來進行對話,有時候斷斷續續能玩一天。
因為喜歡同一部漫畫,又都是反派,羅織同就感覺跟這三位網友很有親近感,逐漸得知,其中兩位在國外(都分享過照片)。最親近的當然是Cos李天希的那位朋友,也就是妹妹。對方是位大學生,但羅織同從沒覺得年齡差會妨礙她們交朋友,甚至,某種程度上羅織同會覺得對方就是妹妹,“因為她性格就是很內向,跟李天希相像”。因為共創劇情,投入了真情實感,成員之間建立了相對緊密的共同體,數字空間裡的親密感也能讓他們體會到從屬於一個共同體帶來的愉悅。對羅織同來說,更是安全無害的友情替代品。

《少年派》劇照
線上交友的規則是不談成績,“聊學習容易黑臉”。在小紅書群或微信群裡,假如有人談到考試或學習,總會有人跟帖說,“那你成績一定很好吧”,陰陽怪氣躍然紙上。就羅織同而言,“大學霸”“好學生”既然選擇喜歡一個反派角色,可以理直氣壯地魯莽、說髒話、衝撞他人,或許更加沒必要在去成績化的平行空間裡,再給自己貼上這個既讓她自豪又帶給她困擾的“優等生”標籤。有一回,她實在不想寫作業,就把題目拍給大學生,沒想到她真的寫好了解法給她發了過來。說完這件她學習生涯裡鮮有的偷懶事件,羅織同又特意跟我解釋說,那天晚上是實在太困了題目又挺沒意思,才求助大學生,她強調說:“這種事情我只做過一次!”
年齡差、跨國界,見不著面,甚至乾脆只瞭解對方零星的基本資訊,這些常規意義上的資訊缺失並不會被中學生定義為友情的阻礙。鄒司元因為追星,會去閒魚上買賣小卡。因為這個加了一些人的微信,其中也有一位是大學生,鄒司元只知道對方人在福建。可就是這位福建大學生,去日本玩的時候給她帶了穀子,大老遠地郵寄到寧波。能提供這樣的情緒滿足,在鄒司元心目當中就算得上“好朋友”了。
某種程度上,虛擬空間裡看上去是弱聯結的友情並不虛幻,它能提供給孩子們很具體的功能,也有相應的儀式感。她們會在生日時互送禮物,還要將與對方結識的日期鄭重地輸入“紀念日”軟體。

還是在小紅書,有一天我刷到一個“初中生交友群”的二維碼,沒有任何阻礙地進群后,我加了幾位發言比較活躍的同學的微信,其中一位就是徐九吉,正是他建立的這個群。
是怎麼想起來要建群的呢?春節假期的一個晚上,睡覺前徐九吉手機響了,欣喜地開啟微信一看,原來只是當日微信步數提示,並沒有什麼人找他聊天,“那個瞬間就有很孤獨的感覺,我期末考試失利,一直想找人聊天,可班級群裡沒有人說話,也找不到其他可以傾訴的同學”,他說他有一種“很無聊的、很不想活的感覺”。

《小別離》劇照
一般人想交朋友,是加入某個群,徐九吉卻一直是那個建立群的人。六年級時他就做過嘗試,當時是製作了一個短影片(他給我看了影片,相當簡陋粗糙)發在抖音上,無人問津。這一回的兩個群,分別都有100多號人了。青春期強烈的交友意願都寫在了群名裡(群一名“Crying Youth Realm”,群二名為“Lonely Youth Party”)。兩個群都挺活躍,每天晚上開啟這兩個群,都有未讀聊天記錄幾百上千條,他們能在群裡獲得即時陪伴。有人會發自己的擴列(即擴充套件好友列表)名片,資訊包括皮上(即代入“扮演”的角色)、皮下(即本體真實屬性),當然還有一個微信或QQ好友的二維碼;有人發出“陪我寫作業”的邀約;也有人直抒胸臆“我想找女朋友”,很多需求都可以在這個群裡實現。而徐九吉的需求,或者說他的最高目標,是能組到一些人一起出去玩,一起組樂隊。我心想,按照群裡的發言來看,實現的可能性似乎挺渺茫的。
但徐九吉還是很認真地在維護這兩個群,有時混進來一兩個釋出色情內容的人,很快就會被他清理掉,他設定過管理員,又很快更換掉,他跟一位拉黑我的群友解釋我的身份,幫助我又加回了這位同學。這兩個群是自初中以來,徐九吉做過的最有成就感的事之一。群人數和活躍度對他來說挺重要。他羨慕一些同學“有很多學校以外的朋友”,與此同時也羨慕別人交女朋友。他聲稱,開始網上交友後,他一共有過16個女朋友,怎麼樣的16位呢,其中有3位是男生,女生裡面有8位是“塊頭很大”,所有人他都沒有見過面,但這並不妨礙他理直氣壯地說出這個數字。
他還會自我調侃說,16位女朋友裡面,有幾個都當著面“綠”了他,原因是對方在群裡發了和另一位男生的合影。解釋權當然在徐九吉自己,作為一個“大人”,我湧起過沖動,想指出16個女朋友的荒謬之處,但轉念一想還是算了,這樣做豈不就成了那種令人討厭的班主任嘛,或者典型的不理解小孩的家長。與此同時,我也會擔心,會不會因為講大道理被拉黑——這個擔心並不是憑空而起,半個月來,我摸索與中學生交流的路徑和方法,遇到的最大的挫折就是一言不合被拉黑,或者明明約好了時間通電話,到時間一問,已經被刪除好友了。

在我這個“大人”看來,徐九吉簡直是典型的“中二少年”,虛構戀愛經歷,誇大社交成就,可與此同時,也挺讓人心疼的。虛擬空間裡的認可,在心理上補償了徐九吉,他在班裡並不是沒有朋友,相反,他因為學習成績在班裡墊底,很是有一幫成績相近的同學玩在一起。但這孩子仍然感到空虛。按照過往經驗,他們學校前50名的同學才能考進普高,其餘的要分流到職高去,而他的排名在150名以後。初二,他花了一整年補習數學,滿以為能實現質的飛躍,結果也僅僅是從40分考到了60分。從此後他給自己的學習判了死刑,開始說服自己以後去當一名職高生,那麼課業就不再重要。課後他有大量時間需要消耗,也有很強的尋找寄託的意願。
建群、學吉他,他還去爬山。高鐵票自主購買年齡是14歲,誰也不知道他一直在眼巴巴地在等待自己年滿14歲這一天。14歲的第一個週末,他謊稱參加漫展,跟父母要了100塊錢就出門了,其實他是買了張高鐵票去蘇州。出發之前,他還在班裡徵集“願望”,邀請同學們將願望寫在一張白紙上,他原本的計劃是帶到山頂,折成紙飛機飛出去。不過那張傳寫願望的A4紙最後沒有傳回他手裡。他放飛的紙飛機上,只寫了他自己的願望。
一進入新集體,有的同學會迅速將班裡同學分為三類:一類是一心搞學習的,一類是搞二次元的,還有一類是追星(三次元)的。按中學生的說法,三種類型之間有“次元壁”,在一個班級裡,優等生和所謂的“差生”之間的次元壁很可能是最厚實的。
小郭就是典型的好學生。他今年上初三,成績在班裡排前五,能進入市重點高中。所以今年他主動跟父母提出來要補習英語和物理兩科。因為這件事,他的同桌大林經常調侃他,咋這麼用功——說是嘲笑,真實想法是“佩服”。大林佩服小郭的事情包括,早上5點鐘起床練習跑步(因為體育成績不夠理想),為了上學獨自一人租了個房子在城裡單打獨鬥。大林自己是那種成績墊底也不打算改善的孩子,他告訴我說,反正也考不上重點,保持現在這種狀態,“沒毛病”。

這是兩個錦州的中學生,特別是大林,一說話一口濃重的東北口音,表達方式也很像成年人。比起來,小郭就安靜、靦腆得多。只有我“點名”說“小郭你來說”的時候,他才會惜字如金地回答兩句。
很難想象這倆人成了最好的朋友,用大林的話說他倆還是“全班羨慕的物件”,因為他倆這組合“屬於文武雙全”。聯歡會,小郭朗誦《將進酒》,大林給他打快板,說這一段“直接上了班主任的朋友圈”;運動會,大林跑1000米,小郭給他加油,被老師點名表揚了。“假如這是動漫裡的一個場景,肯定有人原地‘磕CP’了。”即便是接受採訪,小郭也拉上了大林。
按性格來看,這原本是班上最不可能交朋友的兩個男生,轉變的契機是調座位,班主任講話也直接,他跟大林說,“愛玩,給你安排一個安靜的同學治治”。
大林就開始觀察小郭,他發現這個沉默用功的同學倒是挺願意借作業給他抄的,好感度加一。不玩遊戲,但大林高談闊論時,這位同桌也神采奕奕,一看就是真心感興趣,好感度再加一。有一天,大林發現小郭居然沒寫完作業,此後有兩天,小郭看上去心神不寧,聽課也在走神。他留了神,小郭課間出去,他悄悄跟上。與此同時,還跟蹤過班上一個姓趙的同學。
“這個老趙,跟我是宿敵。”小學時,大林被老趙(聯合校外學生)一起堵在角落,恐嚇他要他的零花錢,那一次幸虧他爸來接他。大林是這樣描述的:“我爸救了我一命,我爸真帥,像個英雄,我當時就想,以後我要當這樣的英雄。”初中入學後,沒想到跟老趙又分到一個班,老趙沒再敢惹過大林,但大林也挺記仇,一直暗中注意老趙的動向。大林跟我描述這一段故事的時候相當得意,“我平常不帶腦子出門,那幾天偏偏聰明瞭一把”,兩件事情合併在一塊,大林覺得,“可能老趙要對我同桌動手”。

放學後,大林就跟在小郭後面,跟到第二天,果然老趙和幾個人就圍了過去。小郭說其實他也有點預感,前幾天他們就有一些動作了,在操場的一個監控盲區,老趙就試圖靠近他過,但那一次他及時走遠了。這一回,眼看著對方人多,跑不掉了,正準備認慫掏錢時就被伺機等候的大林救了。
這對同桌的關係從此變得非比尋常。在大林的帶領下,小郭不再是那個“沉默刻苦的農村學生”,跟班裡其他同學有了更多來往,“但也把他帶壞了,開始打遊戲了”。而小郭,也勸大林多學點習——不過這一點大林是聽不進去的。
這種深厚的友情,在今天的中學生裡面殊為難得,雖然老趙事件不可預知,但班主任有意識地調整座位,也鼓勵這兩個孩子的互動。如果這位班主任能夠接受採訪,或許還能講出更多“管理策略”。上海市一位高中班主任告訴我說,在班級管理中,匹配互補型同桌是常用方法,在學業壓力特別大的初中生群體當中,友情的產生尤其需要引導和鼓勵。大林和小郭討論過,說他們的班主任挺厲害,好像被老師都算到了。

中學生並不是沒有建立深厚友誼的能力,他們本來就面臨困難,而有時學校或老師不僅沒有幫助,甚至起到了反作用。前面講到的兩位“學霸”,羅織同和陳拙一,校長和老師雖然是好意,從結果看,確實加劇了她們在班裡的被孤立的狀態。
羅織同說,她意識到自己在班裡成了一個“高冷的神秘的學霸形象”,並且因此沒有人願意跟她做朋友後,曾將這個煩惱跟她媽媽說過,她媽媽是這樣寬慰她的:“不要太在意這件事情,初中只是一帶而過的,到了高中,你會有更好的朋友。而初中這些同學,長大後基本不會有交集的。”
我當時問羅織同,媽媽這樣講她覺得有沒有道理。“有道理的,”羅織同說,“我這個成績一直保持下去的話,註定是要上省實驗(遼寧省最好的高中)的。那現在我大不了維持一個‘學霸’人設好了,就三年而已。”很遺憾,沒有人鼓勵或者幫助她去解決這個交友困境。
交友這種能力,需要訓練,也需要系統支援。鞏老師在浙江的外國語中學當了十多年班主任,始終都鼓勵班上同學深度交流,也會開友情主題的班會課。她尤其提到2023年畢業那個班,在所有她帶過的班裡,它的集體感是最好的,她認為這要歸功於她當時進行的“分組化”管理。

當時這個班裡愛鬧騰的孩子很多,她預感到可能不好帶,就將全班分為六個組,分別指定一位能服眾的學生做組長,同時每個組都要認領一位“搗蛋王”。她還制定了一個並不算嚴苛的計分系統,用集體榮譽感將學生們繫結在一起。過一段時間,就有組長來訴苦,說不想要某位同學在組裡,實在太難對付了。鞏老師嚴厲拒絕,她跟大家說,第一個學期組員堅決不更換,必須跟他相處,發生矛盾她會幫助解決,但換人堅決不行。
一年後,她又主張更換組員,輪到組長反對了,他們覺得相處下來,發現鬧騰的同學也挺可愛,換人又要重新適應。但鞏老師還是要求換,因為她的目的是整個班級形成凝聚力,她就勸說組長們,再和別人組合,一樣能形成這樣的情感。鞏老師軟硬兼施,收攏可能會被邊緣化的同學,“強迫”學生們去建立友誼,結果證明,這個方法的效果很好,班裡最初有個因為脾氣不太好被孤立的學生,他的處境也在分組過程中自然地得到了改善。

一般到了初三,前兩年當班幹部的同學很可能會因為要專注學業,提出來辭職,而這個班的班幹部基本都服務滿了三年。而且學生們大學畢業後,也保持相當不錯的關係,會互相幫忙找工作等等。正是因為“衝突—解決”這樣的過程,幫助大家建立了更深刻的關係,鞏老師說,她也能感覺到,大家都在歸屬感強的班集體裡品嚐到了友情的滋味。
(本文選自《三聯生活週刊》2025年10期,文中部分中學生和老師使用了化名,部分城市資訊有模糊處理;實習記者蔣文昕對採訪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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