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泊爾的培訓班,被中國90後“佔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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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陳默
在尼泊爾著名旅遊城市博卡拉的一天,25歲的陳曦是這樣度過的:
清晨,聽著鳥叫聲自然醒。她租的房子距波光粼粼的費瓦湖步行十幾分鍾,位於別墅區,一室一廳,月租相當於人民幣1000元(以下均為人民幣計價),天氣晴好時可以遠眺雪山。
中午,陳曦自己做飯吃。下午,她去附近的一家甜點咖啡店上烘焙課,課程每天滿滿當當的4小時——在北京一家烘焙學校,這門課程學20天的報價是8800元,但在博卡拉,她一個月只花了1300元。
陳曦在深圳的兩家網際網路大廠工作過,被裁一個月後,於2025年1月來了尼泊爾。她把自己安排得異常充實:頭兩個月,她前後在尼泊爾首都加德滿都的三家英語培訓學校學英語,還上了一門咖啡課。她天天跟尼泊爾同學一起上課,下課一起吃飯和遊玩。她會去他們家做客,他們給她做尼餐,她給他們做中餐。她還被帶去參加他們親戚的婚禮。
這樣的生活是她此前沒有想象過的。尼泊爾位列聯合國認定的“最不發達”國家之列,人均GDP1400美元,約為中國的十分之一。在以前,來這裡的中國人主要是遊客、生意人和來找新娘的單身漢,現在,像她這樣的新一波生力軍湧來了——來上培訓班的中國學生。陳曦建了一個尼泊爾生活學習群,裡面有100來個中國人,“很多人都是來學英語的”。
全球第二大經濟體的國民前往不發達的鄰國上培訓課,剛到尼泊爾上培訓班歸來不久的90後演員紀向寧說,“這件事很後現代”
這些來尼泊爾的中國學生中,有陳曦這樣被裁的大廠人,也有裸辭的“職場牛馬”,有想深度感受南亞的文化從業者,還有帶孩子來跨國補習的媽媽……當習慣了內卷的他們來到這個以佛系聞名的國度,在與尼泊爾本地人的長期相處中,除了感受到培訓班極致的價效比,他們還感受到了巨大的文化衝擊。
“我們教室已經被中國人佔領了”
陳曦在博卡拉的烘焙課有5個同學,只有她一個是中國人,其他都是尼泊爾人,“含中量”並不算高。但在培訓產業發達的加德滿都,90後李藝文感嘆道,“我們教室已經被中國人佔領了”。她所在的這家音樂學校是一排平房,有5間教室,“如果一個教室有7個學生,起碼4個是中國人”
上課時,教室門有時會被推開,先探進來一顆光頭,那是帶新學生認路的尼泊爾前臺大叔。接著,他的背後往往就會冒出一張李藝文熟悉的東方面孔——又來了一箇中國學生。這時,正在上課的老師往往會停下來,用盡自己僅會的中文努力向新人打招呼:“你好嗎?”“我愛你,中國。”
〓 尼泊爾小朋友在網球課上,紀向寧攝
一個月前,90後張路瑤剛從尼泊爾回國。她在加德滿都上網球課時,球場兩個場地的6個學生中,有3個是中國人;拳擊課的國人比例稍少,但每次上課的6-10個學生中,也有2個是中國人。
這個寒假,正在北大讀電影碩士的紀向寧也到了尼泊爾。他所在的咖啡學校為中國學生開設了專門的咖啡班,全班就他和兩個中國女生。春節臨近,很多中國人回國過節,即便如此,在他上的電子琴課上,中國學生仍然佔了約三分之一。
儘管這些尼泊爾的中國學生基數是肉眼可見的龐大,剛到尼泊爾時,很多人並不適應,甚至很快打道回府。
通常,國人到尼泊爾的第一站,是加德滿都的泰米爾區。這裡已經算繁華地帶,但仍會給外來者相當的視覺衝擊——李藝文發現,這裡主街區是水泥路,但有的地方還是黃土路。很多公交車是印度、日本幾乎淘汰的二手大巴,她打摩的跟在後面,大巴黑色尾氣直往她身上撲,“就像海里的墨魚噴墨魚汁一樣”。颳風時,她能清晰看到路上灰塵的顆粒感,“塵土飛揚到我絕望”。小孩來乞討,追著她做出往嘴裡塞東西的動作,那是在要食物。
她問自己:我為什麼要來到尼泊爾?
但很快,價廉物美的培訓班就讓她對一切不便視而不見了。
“哇噻!這個成本之低廉,就很誇張。”當李藝文在加德滿都的一家英語培訓學校,發現為期一個月、每天一節的英語小班課學費只要480塊、折每節課不到20塊時,簡直心花怒放。
她在當地一家音樂學校學了三個月電子琴和架子鼓,學校從早晨10點開到晚上7點,除了電子琴和架子鼓課,還有吉他、貝斯、聲樂課,老師在報名時表示一人只能學一門、一次只能學一小時,但實際上沒人管,可以從早學到晚,三個月學費一共600多塊——在她老家那個安徽三線小城,只學一小時的架子鼓就要200多塊。另一門課程的差價更大:一箇中國朋友告訴她,自己在尼泊爾上的素描班一個月200多塊,一天可以學5個小時,每節課攤下來也就2-3塊
〓 李藝文拍攝的音樂課
從北京過來的紀向寧也表示,在北京,要找到300塊一節的網球私教課都比較難,而在尼泊爾,同等質量的網球私教課,一節課75塊。
“人民幣花出了美元的感覺。”李藝文覺得自己到尼泊爾上培訓班是一種“地理套利”。她小時候在一個縣城長大,家裡條件不太好,她沒有學過樂器。“我終於可以花最少的錢去學最想學的東西了。”她準備透過這種套利,把自己好好再養一遍。
李藝文是2024年5月從國內裸辭的。28歲的她學歷不高,在老家做過文員、前臺、婦產科諮詢師、客服、銷售、院線產品代理……促使她裸辭的主要原因,是在做客服時遭遇了一個女客人的蔑視,“她的意思是,你看你小時候沒有好好學習,現在就只能做這個”。李藝文覺得受到了侮辱。內心深處,她是有一點“文化上的不自信”的。當她在網上得知尼泊爾有價效比極高的培訓班,就一心想過來。
更早一些的2024年2月,90後秦小滿也從成都來尼泊爾上培訓班。3個月前,她被一家網際網路公司裁員,第一反應是“終於可以休息一下了”。
過完春節,她開始找工作,同時在社交媒體上刷到了有關尼泊爾培訓班的資訊。告訴丈夫後,她得到了支援。“我不是放假心態,是奔著學習去的。”她說。
秦小滿考慮過泰國和菲律賓的培訓班,尤其是菲律賓的——到菲律賓學英語,一度在中國人中很流行。但尼泊爾的優勢明顯:與中國接壤,能從陸路直接回成都;菲律賓簽證難拿,但尼泊爾簽證易辦;最重要的是,尼泊爾的培訓班“在三個國家裡是最低的”,強度也可以接受。
〓 秦小滿拍攝的尼泊爾
秦小滿的一個朋友告訴她,自己在菲律賓的語言學校學了一個月英語,完全是斯巴達式苦學,每天早晨8點上課,一天9節課,還有3節強制自習課,累得要死。學校包食宿,一個月收費1萬多。
而在價格親民的尼泊爾,秦小滿報了一家英語學校的一對一私教課,一共上了15節,每節45元。
這些湧來培訓班的中國學生,也引起了尼泊爾人的好奇。一次,李藝文的架子鼓老師問她,為什麼中國人要到我們這裡學英語和音樂?
“一開始我沒好意思說是因為便宜,怕打擊到他們。”李藝文於是說,是因為近。
老師接著問,真的嗎?別的中國人跟我不是這麼說的。
李藝文決定說實話,“確實是因為便宜,你們這裡半年課的錢,在我們那裡只能上一週”。
中國學生助推當地培訓班,乃至房租
中國學生們表示,雖然是欠發達國家,整體而言,尼泊爾培訓班的質量真心不錯。
秦小滿也在中國打網球,教練水平參差不齊,其中不少是純“學院派”,讀的是體育學院的相關專業,畢業後就出來當教練。而在尼泊爾的網球課上,她的老師是尼泊爾國家隊的退役球員,100%的實戰派,“他挺專業的,很厲害”。熟悉之後的一天,教練很驕傲地告訴她,自己的學生中,有好幾個拿了10歲、12歲和14歲年齡段的尼泊爾少年網球比賽冠軍。
秦小滿心裡偷著樂。網球在尼泊爾不流行,學的人不多。在中國,要請到同樣級別的教練,估摸著一節課要幾千塊。她上的小班課30塊一節,不限制人數,但最多時她也只遇到過2個同學,很多時候都成了她一個人的私教課
而在她學拳擊的地方,那個戴眼鏡的年輕男教練告訴她,自己差點參加了杭州亞運會。他說自己曾經角逐去亞運會的名額,結果他輸了,隊友去了。
學拳擊課還會送瑜伽課,一週一次,秦小滿一共上了4節,那個老師練瑜伽已有30多年了。除了和中國相似的課程,老師還會讓學生體驗大笑瑜伽,透過大笑來讓人放鬆,這讓她覺得很新鮮。
〓 李藝文和當地朋友在一起
中國人學英語,聽和說一直是短板。張路瑤的英語四六級都是裸考過的,但在國外旅行時,她發現自己還是不太能和外國人交流,“我就是說不出來”。這一次,她想補這塊短板。
為了選到一家滿意的英語學校,她先後去了四五家加德滿都的培訓學校試課。有的尼泊爾老師口音較重,她聽起來很費勁。最後她選的學校有兩個老師,一個是五十多歲的英國男性,常年在全世界教英語,一個是在英國長大的印度人,目前定居尼泊爾。她上的是4-6個學生的英語小班課,用的是牛津教材。這家學校的官網顯示,提供雅思、GAMT、託福、SAT等預備課程。
“這裡老師不會像國內老師一樣摳語法,讓你死背單詞。他們更多的是鼓勵你去說,去討論——這正好是我缺少的。”張路瑤說,只要自己開口,老師就會提供滿滿的情緒價值,比如誇她pretty good(真棒),給她鼓掌,“就跟哄小孩一樣”。課堂上,同學們也有很多時間自由討論交流。
“每次上課簡直是腦力轟炸,你必須集中精神聽,稍微走神就聽不懂了。”她一開始一天上一節課,到後來一天上兩節。下了課,她會去找尼泊爾人練英語,她覺得自己敢說了,進步挺明顯。
為了把地理套利最大化,中國學生們往往會同時上幾個培訓班
在尼泊爾,秦小滿的一天是這樣的:早晨6點起床,6點半到7點半上拳擊課,之後回民宿吃免費早餐,上午9點到11點上咖啡課,之後吃午餐、午睡,下午上英語私教課,回民宿學英語,晚上上網球課。
當週一還要上瑜伽課時,她更是忙到連軸轉。
〓 秦小滿學校的咖啡飲品課
在尼泊爾的那個月,紀向寧也很忙:上午網球課,下午2小時咖啡課、2小時電子琴課。他還辦了一張一個月的健身卡,晚上會去運動。“又有體力的課,又有腦力的課,一整天忙這些,完全暈頭轉向了。”他說。
這些求知慾滿滿的中國學生,推動了當地相關產業和上下游的蓬勃發展。
張路瑤發現,尼泊爾現在有些中國人開辦的英語補習班,有的課程專門針對英語零基礎的中國學生,用中文授課,“生意蠻好的”。她的房東有兩棟房子,每棟3層,每層2-3個房間,住的“幾乎全是過來學習的中國人”
中國學生們甚至區域性推高了租房價格。2024年2月來加德滿都時,秦曉滿在一個本地人開的民宿住,一個帶獨衛的單間一天42元,房價還包早餐。一年多後,同等價位張路瑤能找到的單間,就只有共用衛生間了。她感覺這裡除了培訓班學費,其他消費並不便宜。
在加德滿都,每頓吃飯,紀向寧的花費很少低於30元,“物價跟北京差不多”。秦小滿看到中餐價格確實比國內貴:米粉25元,蘭州拉麵15-20元,加點肉25元。不過,她發現尼泊爾momo(蒸餃)、炒麵、炒飯這樣的尼餐很便宜,只要六七元——其實這些食物也都來自中國,炒麵的尼泊爾發音就照搬中文發音。她索性放棄了中餐,反正不少尼餐和中國菜味道一樣。
內卷大廠人,遭遇異域文化衝擊
對中國學生而言,這是他們第一次透過旅居學習的方式,與尼泊爾人深度接觸。
在英語班上,陳曦的尼泊爾同學年齡以17歲到25歲的居多,最多不過30來歲。說起中國,一些人只知道成龍和李小龍,但有三四個男同學和女同學說自己很喜歡看中國的青春偶像甜寵劇,比如《微微一笑很傾城》。“有的人比我看的還多。”陳曦說。他們知道吳磊、趙露思、趙今麥這樣的年輕一代中國明星,還有吳亦凡和他後來的“塌房”
“尼泊爾的英語普及率特別高,大多數人會講英語。”紀向寧說,儘管可能有口音,但他們說英文的流利程度、詞彙量和語法水平,都讓他頗為吃驚。他去了尼泊爾農村,發現同樣如此。他在尼泊爾上培訓班時遇上TikTok在美國被禁風波,和尼泊爾同學一起討論起“美國TikTok難民湧入小紅書”,不少尼泊爾同學還跟風註冊了小紅書和微信。“平時可能根本碰不上的兩國青年開始進行文化交流,這件事很有趣。”紀向寧說。
〓 紀向寧上的英文課
文化衝擊也很快隨之而來。
一次,在長達3小時的英語口語課上,老師給了大家幾個討論話題:你是否支援墮胎合法化?你會選擇父母安排的婚姻,還是自由戀愛?
“他們的觀點跟我完全不一樣。”陳曦說。她問一個尼泊爾女同學為什麼不支援墮胎合法化,後者說,孩子是老天賜予的禮物。陳曦問,萬一女生是被強暴後懷孕的,怎麼辦?如果她才18歲,沒能力撫養,男方又不管,怎麼辦?“可能他們一直都是‘老天賜予’的觀念,這些問題他們沒有想過。”陳曦問完,同學沉默了。
班上一個尼泊爾女同學的婚姻是父母安排的,她婚前和丈夫只見過兩次。陳曦問她,如果你的結婚物件是父母安排的,但是你不喜歡,怎麼辦?對方反問她,如果你自由戀愛,但是你父母不喜歡,怎麼辦?
陳曦又問,如果你的丈夫家暴你,或者出軌,你會和他離婚嗎?同學說不會。陳曦追問,哪怕他打你,你也不會和他離婚嗎?同學說不會,只會分居。
“後來我想明白了,這一是因為他們這邊的輿論,二是因為這邊很多女性的經濟沒法獨立。”陳曦說。
班上的尼泊爾男同學問,她在中國一個月能賺多少錢。當她說出那個在中國大廠算是偏低的數字後,男同學說了一句話:“Rich woman(有錢的女人).”
〓 陳曦(左七)和她的英語班同學在一起
儘管中國學生們普遍感到尼泊爾人平和、鬆弛、友善,但另一方面,陳曦發現,“他們的時間觀念不那麼強”
她有一門英語課是每天早晨7點到8點上課。剛開始班上有十二三人,後來逐漸減少到五六人——一些尼泊爾同學不來了。來的那些人裡,也有一些會遲到。最誇張的一次,她早晨7點準時出現在教室,發現來的學生只有自己和另一箇中國人。
陳曦的守時已經內化到骨子裡了,一次缺席和遲到會給她帶來一整天的負罪感。在第一家大廠工作時,最忙的一陣她天天加班到晚上10點、11點,回到家12點,第二天早晨6點半或7點起床,按時去公司上班。第二家大廠情況類似,“頭天加班後,領導從來沒說過第二天可以晚到一小時”。
她的直系領導總是把“這個東西很難做嗎?你做不完今晚回去做”“別人都能完成,你為什麼不能?”掛在嘴邊。她也聽到過大領導在茶水間大罵她的直系領導,用詞“含媽量極大”,羞辱性很強。
一天,因為太累,她在地鐵上暈倒了,被乘客七手八腳抬到座位上躺著。她覺得自己當時“已經魔怔了”,甦醒後第一反應不是自己的身體怎麼了,而是“我要怎麼跟領導說”。她不敢說自己累暈倒了,怕領導覺得自己身體孱弱、難堪重任,最後找了個藉口,請了一天假
“大廠三年,我感覺老了好多歲。”25歲的陳曦說,被裁之前,身心俱疲的她其實已經準備裸辭了。
在尼泊爾,有一天她不小心睡過頭錯過了早課,第二天,她很緊張地去跟老師道歉,以為要被責備,結果老師反過來安慰她:沒關係,這是很正常的事,不用去想它。“這句話我意想不到。”陳曦呆住了——她覺得在中國,老師是會責備或至少提醒自己的。
這邊的人不會judge(評判)你。他們對自己比較寬容,對別人也比較寬容。在這裡,我感覺不到任何人對你的高要求。”她說。
在英語課的交流討論環節,當她告訴尼泊爾同學,自己曾經加班到晚上10點、11點時,尼泊爾同學們非常震驚。他們告訴她,在尼泊爾這邊,很多人下午5點就下班了,中國人太捲了。
還有一次,陳曦約一個正在上班的尼泊爾朋友逛街。對方說,今天沒啥事,我可以早點走。下午3點,她出現在了陳曦面前。
金錢與精神,一個尖銳的“天問”
陳曦在尼泊爾遇到的中國人裡,確實有人感染了“佛系”,想從此在當地躺平過日子,還有一些人暫時放鬆了,但焦慮“底色”如常。她遇到的一個女孩辭職不到一個月來了尼泊爾,待了不到20天回國了。女孩家境富裕,完全不需要工作,但她爸爸老催她回國,她自己也待不下去了,覺得不工作就沒有安全感。“完全躺平,我也會焦慮。”陳曦承認。現在她在尼泊爾待了兩個多月,媽媽已經開始問她回國後準備做啥了。
“你們物質各方面已經很好了,為什麼還這麼焦慮呢?”有尼泊爾同學對陳曦表示不解。陳曦覺得這是一個尖銳的“天問”。
很多中國學生髮現,尼泊爾人把宗教信仰排在第一位。他們非常虔誠,經常去寺廟。李藝文對此很尊重,認為這是尼泊爾人心態平和的重要原因。實際上,尼泊爾的這種寧靜氛圍,也多少緩解了很多中國學生的焦慮。
與此同時,李藝文還是多少有些費解——為什麼人們願意花費時間金錢,去供奉“神明”,而這些神明“可能是他們的祖先為了統治他們締造出的幻象”?
陳曦發現,尼泊爾深受印度文化影響,包括種姓制度,而這意味著,人們會認為人的現世命運是註定的。一家尼泊爾英文培訓學校某宣傳影片的標題就是,“我的英文老師是尼泊爾的最高種姓”。陳曦有個中國朋友在尼泊爾做生意,僱了兩個40多歲的尼泊爾員工。每次他們招呼一起吃飯,員工總是推脫。後來陳曦才知道,“這邊低種姓的人覺得自己低人一等,不能跟高種姓的人一起吃飯”。在他們眼裡,外國僱主也是高種姓。
而陳曦相信的是“眾生平等”。而且她從小被灌輸的觀念是:你要出人頭地。在她潮汕老家流傳著一句話——“寧願睡地板,也要做老闆。”
但當追求現世成功和物質利益過了度,空虛與焦慮就出現了。這時,一些中國學生羨慕起尼泊爾人的佛系。
一箇中國女孩在自己讀書的培訓學校結交了一個尼泊爾男友。男友很有才華,但收入不高。一天,她忍不住問他,為什麼不願靠自己的技能去賺更多的錢呢?
男友的回答是,我不想失去我的自由。
有尼泊爾朋友對李藝文說:中國人信仰的就是錢。“在中國,大部分人排在第一位的是買房,找份好工作,掙錢。很多中國的年輕人沒有想清楚自己到底要什麼。除了掙錢,他根本意識不到還有什麼東西能證明自己。”陳曦說,這就像自己對尼泊爾女同學說你要做自由女性,但她意識不到這是什麼一回事,“人是被環境影響的”。
但另一方面,在精神需求被滿足的同時,人們可能也難以完全對現實的困窘視而不見。
張路瑤問過自己的尼泊爾朋友,為什麼尼泊爾人都比較佛系,不太急著賺錢。
對方給出了另一個答案:在尼泊爾,沒有什麼好的工作機會。
“很多尼泊爾人很勤奮。”李藝文說,自己親眼看到,泰米爾區一些人力三輪車伕拉客到凌晨,晚上把車裹上保鮮膜保持清潔,然後睡在車裡,車就是他們的家。紀向寧的一個尼泊爾朋友發燒到39度,還堅持早起去參加導遊培訓課。
紀向寧在學校學了很多人類學課程。來尼泊爾之前,他做過調研,發現尼泊爾人去上英語培訓班,往往是因為要出國工作——為了謀生,很多尼泊爾人會去中東國家打工,比如科威特、阿聯酋和卡達。
〓 紀向寧和尼泊爾小朋友在一起
他觀察到,尼泊爾的培訓產業之所以發達,是因為很多年輕人無法進大學深造,只得早早進入社會謀生,於是只能透過為期一個月或者幾個月的短期培訓班學到一門速成技能,拿到結業證再去找工作。他的咖啡老師和網球老師都只有20來歲,都是這樣的年輕人。
當地人的收入也遠低於中國。陳曦在尼泊爾的咖啡課老師一個月收入不到1000元,月入2000元的工作在當地鳳毛麟角。在TikTok上,紀向寧的尼泊爾同學能看到中國城市的面貌和高鐵的樣子,而紀向寧一次從尼泊爾的奇特旺國家公園回加德滿都,160公里路程,大巴開了近10個小時。
有的時候,紀向寧感覺尼泊爾同學在自己面前會有一種隱隱的自卑,“這是人性”。他在面對他們的時候,“甚至不能以一種平等的方式去相處,要做出一種他們不易察覺的低姿態”, 以免“傷到他們的自尊”。
在網球課上,紀向寧結識了一位尼泊爾好友。他如此形容二人的關係:“我們彼此都會有一些小心翼翼,不光是我,他也是。他因為在不發達國家,在面對我的時候,明顯可以感受到一種‘仰望’,所以有時候他也會顯得有點‘用力’,會想讓我這個外國人感受到更好的尼泊爾。
他離開尼泊爾前,這個尼泊爾男孩重病住院,紀向寧去探望。那是當地很好的一家公立醫院,但條件仍然簡陋,男孩房間有很多病床,躺的都是病人。進門的那一刻,紀向寧的眼淚下來了。
他這才知道,尼泊爾沒有全民醫保,只有富人會買商業保險。這個男孩住了十幾天院,花了1萬多元,這是當地一個成年人一年的工資。
有一些言論把尼泊爾美化為“全世界幸福指數最高的國家”,對此,紀向寧反問:“所有東西的根源都是經濟基礎,你連經濟都沒有,怎麼有所謂的幸福?”
紀向寧拍攝的尼泊爾人
但在一點上,中國學生與尼泊爾學生是殊途同歸的——學英語,是為了出國。
前大廠人陳曦表示,這就是自己到尼泊爾學英語、咖啡和烘焙的原因。她希望能爭取到一個到國外工作的機會,保底的工作就是做咖啡師。即便此路不通,她也可以在國內當英語導遊——此前,她已經在國內考取了英語導遊證。
李藝文在尼泊爾英語課上的中國同學,也都想考雅思去國外工作,“尼泊爾就是他們的一個跳板”。只有她是想在尼泊爾留下來的。但李藝文很快發現,當旅遊博主很難養活自己,她需要找到其他的謀生之道。
距離到尼泊爾上培訓班近一年後,秦小滿還是沒能重返職場。但在尼泊爾看到很多人跳出社會時鐘的活法後,她與自己達成了和解。
但現在,因為中國學生越來越多,李藝文感覺尼泊爾的培訓市場也越來越捲了。每次她帶著中國朋友去音樂學校報名,那個尼泊爾的光頭前臺大叔總是對她說,wait,wait(再等等)。
大叔說,這裡的學校可能也要漲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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