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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將鉛稱作“追殺人類千百年的殺手”,縱觀歷史,許多鉛汙染和鉛中毒事件的發生都是人為放縱。血鉛事件中社會更多關注兒童,但兒童之外還有些人更靠近鉛中毒。

人類開發和利用鉛的活動已經有了千年歷史。作為一種常見的金屬,鉛在古人看來與其他金屬似乎沒有太多區別,於是在不知不覺中,人類已經有了上千年的鉛中毒史。近現代對鉛的認識和處理實際就是一個科學認知、社會利益與少數人利益的博弈過程,一直都有少數人在掩蓋和模糊鉛的危害,只是在行為手段上各有不同。有人對鉛的開發自然會有鉛對人的汙染,但縱觀歷史,許多鉛汙染和鉛中毒事件的發生都歸因於人為放縱,甚至縱容者寧願自身也暴露在其中。
有人將鉛稱作“追殺人類千百年的殺手”,但操縱鉛這個毒物的恰恰是人本身。天水血鉛一案,不僅證實了鉛汙染從未遠去,而且再一次證明了:作為工業時代的產物,看似男女老少“通殺”的鉛中毒從來都是精挑細選受害者的。儘管我們經常說兒童是鉛汙染最大的受害者,許多血鉛事件的確也是憑藉社會對兒童的關心才得到更多關注,但在兒童之外還一直有些人更靠近鉛中毒,其中相當一部分人的鉛中毒史恐怕只能在沉默中慢慢度過。
一、含鉛汽油一百年
工業革命促進了含鉛製品生產的騰飛。當時的鉛時常被用於製作器皿和容器等產品,在全球市場下這些含鉛物也被更多人接觸到。但真正讓鉛中毒問題複雜化的,是20世紀發明家小托馬斯·米基利(Thomas Midgley Jr.)。

1916年,米基利加入通用汽車公司。彼時通用公司正在汽車市場上與福特公司進行激烈競爭,自然不願放過任何改進汽車的可能。米基利當時發現把四乙基鉛化合物加入汽油可以使發動機的執行更有效率,並能很好地解決早期發動機“爆缸”問題。在通用的支援下,含鉛汽油被立馬安排生產。1923年,通用汽車公司聯合杜邦公司和新澤西美孚石油公司一同成立了四乙鉛汽油公司,並放出豪言稱“世界願買多少四乙鉛,它就生產多少四乙鉛”。
毫無疑問,含鉛汽油的推廣會大大加劇大氣中的鉛汙染從而影響人的健康,米基利對此心知肚明。為此他在推廣四乙基鉛時故意將其簡稱為“乙基”,以此避開“鉛”這一字眼。在通用和米基利的安排下,四乙基鉛被包裝成“上帝的禮物”,含鉛汽油迅速在美國廣泛使用,不久便在全世界推廣開來。

掩耳盜鈴的行為並沒有阻止鉛汙染的到來。那些在生產一線的工人成為含鉛汽油的首批受害者。1924年10月30日,標準石油公司新澤西工廠5名工人因鉛中毒死亡,至少35人送醫院搶救。接著又發生杜邦公司新澤西工廠6人死亡,次年5月,美國衛生局正式介入調查。在多名工人發瘋和死亡之後,通用公司被迫關閉一個“乙基”工廠,但含鉛汽油依然在市場上制霸。與此同時通用也打響了一場認知戰,一邊向美國衛生局施壓反對禁鉛,一邊阻止科學界任何試圖替換含鉛汽油的努力,最終讓不少人相信鉛“是人體必要的一種金屬”、“人類早已經形成了對鉛的耐受”。面對社會的質疑,通用始終不承認鉛汙染的真實危害,並花重金請來衛生專家為其撐腰。甚至有高管開玩笑稱工人死因是“太過努力”;而米基利更是將四乙基鉛視如己出,拼命為它辯護。在記者招待會上,米基利親自把含鉛汽油倒入手中,當眾吸入一分鐘的揮發物以證明其無害。然而,脫離公眾視線後,他又不得不向公司請假並接受治療。
在含鉛汽油暢通無阻行於市場近三十年後,美國學界站出現一位“吹哨人”。克萊爾·卡梅倫·帕特森(Clair Cameron Patterson),這位參與過曼哈頓工程、測定地球有45億年曆史的科學家,在為石油公司勘探海洋油氣資源時,無意發現了海洋和大氣中鉛含量在四乙基鉛發明後迅速增長。在他確定鉛汙染對大眾健康的危害後,帕特森將其後半生都投入於對抗鉛汙染的事業。

帕特森開始在學界力圖推翻過去通用團隊提出的“鉛無害論”,這也意味著要和學界主流聲音唱反調。許多與鉛工業有關聯的科學家、工程師們紛紛發文抨擊帕特森,連美國衛生局和美國國家科學研究委員會也在學界“封殺”了他。石油企業也沒有放過帕特森,不僅撤銷了對他的資助,還向他的學校施壓以取消他的教職。但這些打壓與排斥都沒有讓帕特森動搖,反而讓他認為消除鉛中毒的意義更加重要。60年代起,帕特森跑遍地球,測試了城市、遠洋、山地、南北極、地下等各個角落的含鉛量。在70年代,帕特森正式得出結論:地面環境中的鉛含量比海底高出80倍,大氣中鉛含量比一世紀前增加了百倍,而現代人骨骼中鉛含量是古人的700至1200倍,特別是在含鉛汽油使用量大的地區,鉛汙染的程度更加誇張。
一些醫療上的突破也在配合帕特森。上世紀70年代,醫學界在鉛會影響兒童智力這點上已有共識。對血鉛的測量也更加精準便利,甚至有一份報告稱60年代美國兒童鉛中毒率已經高達80%以上。帕特森的證據大大震撼了美國社會,迫於社會輿論壓力,1970年美國環境保護局釋出了空氣清潔法令,開始對機動車尾氣排放作出限制規定。70年代的美國汽車企業在日系車的競爭下元氣大傷,通用也不再有一手遮天的能力,只能承認過去掩蓋含鉛汽油危害是“錯誤的”,許多車企也開始設計生產無鉛汽油發動機。1986年,美國決定停止銷售一切含鉛汽油,美國人血液裡的鉛濃度立即隨之大幅下降約80%。

我國於2000年停止生產和銷售含鉛汽油,2021年7月含鉛汽油在地球上徹底根除,聯合國將其視為人類進步的一個重要標誌。但由於停用時間較晚,地球大氣中的鉛汙染已經到了相當嚴重的程度,所以即便各國已經不再使用含鉛汽油多年,其帶來的汙染依舊在影響人們。
二、“好水”與“壞水”
終結含鉛汽油是環保的一個里程碑標誌,但鉛汙染還有其他源頭。雖然早早告別含鉛汽油,現在美國治理鉛汙染仍然有兩大難題:一是舊鉛礦在附近地區遺留的鉛汙染,二是依然廣泛存在的飲用水鉛汙染,二者往往並同存在。上世紀末美國開始削減本土鉛礦產量並選擇多進口鉛,本土鉛礦產生的汙染由此日益減少。不過就整體而言,單靠轉移鉛產業至多能減少美國本土的鉛汙染,那些接受鉛產業轉移的國家(如墨西哥)恐怕還要再經歷一遍美國那樣的鉛汙染史。而真正讓美國人“頭疼”的還是飲用水中的鉛汙染。
2014年美國密歇根州的弗林特市(Flint)為節約開支秘密將水源更換為本地水。作為美國曾經的汽車城,弗林特本地水源因為汙染而腐蝕性更強,導致本地老舊鉛製水管被侵蝕、大量鉛溶解到自來水中。此後一年多當地居民陸續出現鉛中毒的表現,而在收到水源汙染的警告後,當地政府依舊駁回了市議會外地購水的建議,這一舉動直接加劇了本地的恐慌情緒。直到2015年10月市長才正式承認水汙染,2016年1月州長又對此公開道歉,同月奧巴馬宣佈對弗林特進行援助。弗林特水源危機是21世紀美國最著名的鉛汙染事件之一,直接導致至少15人死亡,另有10萬當地居民面臨鉛中毒風險,而市內人口最多的低收入人群和非洲裔美國人則成為此次危機最大的受害者。在此次“人禍”的追究中,裁決的各類政府賠償至今沒有完全落實,包括州長在內的幾名官員被以瀆職這樣的輕罪起訴,而且到今天仍未有官員實際入獄。

自18世紀耐壓廉價的含鉛水管開始在全美國範圍安裝,到如今這一舉措已經演化為環境災難,而現存舊鉛管恰恰最多分佈在弗林特這樣的沒落工業城中。雖然1986年以後美國已經禁止安裝新的鉛管,但許多老舊的鉛管一直拖延到今天也沒完成全國替換。在弗林特這樣的地方,本地財政之窘困使其無力自行更換,當地居民只能長期活在“好水”與“壞水”的不確定下。雖然2024年美國國家環境保護局要求水務公司在未來10年拆除所有鉛管,但由於特朗普和拜登交替執政導致的政策搖擺以及各地資金缺乏,一些專家估計鉛水管可能還要再陪伴美國人50年左右。
三、2025年只是中國鉛汙染的普通一年
鉛汙染第一次成為中國社會的熱門話題,大概在2010年前後。自那時起,全國多地連年扎堆曝出鉛汙染和鉛中毒事件:2006年甘肅省天水市一冶煉廠排放致麥積區334名兒童血鉛異常;2009年8月初,陝西省寶雞市鳳翔縣有615名兒童檢測出血鉛含量超標,疑似和當地東嶺冶煉公司有關。同年9月上海浦東新區康橋鎮陸續發現血鉛超標兒童,嫌疑指向當地排鉛最多的上海江森自控國際蓄電池有限公司;2010年3月,四川省隆昌縣又有88名兒童血鉛超標,疑似和當地回收廢蓄電池的隆昌忠義合金公司有關;2011年各地鉛中毒事件愈演愈烈,1月安徽懷寧、3月浙江台州、5月浙江德清和廣東紫金均有多人血鉛超標查出;2015年雲南省蘭坪鉛鋅礦被曝出周邊土壤汙染指數嚴重超標,附近居民存在重金屬中毒高風險可能。
值得注意的是,這一時期曝出的汙染企業中,許多都是符合當時環保排放要求的“綠色企業”。2014年《民生週刊》刊發了著名的《“鉛毒”難消》一文,文中一針見血地指出:
梳理近年各地“血鉛事件”,似乎難逃這樣一個怪象:企業“排放合格”與居民“血鉛超標”同時存在。這些事件背後幾乎都存在當地政府為追逐經濟利益,或默許或縱容設立高汙染企業的影子。
這些汙染案例走的也都是一條經典路線:工廠在轉移到靠近農村的地區後,將汙染也帶到了當地,在各自不透明下當地人對汙染多半後知後覺。特別是包括鉛在內的重金屬汙染,其“來無影、去無蹤”,中毒者早期並無明顯表現,對其檢測也有更高的技術要求,再加上偏遠地區醫療水平有限,導致許多汙染都屬於“意外發現”的結果。但即便發現了汙染,受汙染地區的群眾在維權中也存在諸多困難,面對合乎排放標準的企業,空憑中毒的身體很難取得實質性的結果。2014年湖南省衡東縣大浦鎮有300多名兒童被查出血鉛含量超標,有記者採集當地居民家中灰塵樣本發現其中鉛含量超生活居住用地標準21倍,其他重金屬也嚴重超標,當地一化工廠因此有最大的嫌疑。但當地環保局表示該化工廠“管理基本到位”、“目前來說是達標的”,甚至有官員稱兒童鉛中毒的原因是“咬鉛筆”。同年12月53名家長向衡東縣法院提起訴訟,但之後陸陸續續有許多家長選擇撤訴,到2015年8月一審判決時,在僅存的13位起訴家長中只有兩人共獲得了2萬餘元賠償。原被告雙方對此均不滿意,從衡陽市中級法院一直上訴到湖南省高階法院。直到2018年雙方終於達成調解,7名原告家長最終分別獲得了4萬至9萬元不等的賠償,但輿論對此依然不滿。這樁“兒童血鉛第一案”表明了在此般條件下,治理鉛汙染的道路似乎只會越走越窄。
自2015年 “史上最嚴”環保法實施以來,按日計算處罰讓企業違規排放的成本大大增加,環保方面的執法力度也有了加強,重金屬排放標準也有所收窄,這些舉措都有利於減少鉛汙染。但重金屬汙染天生自帶的中毒潛伏期長和不可逆兩個難題,意味著對於已有的鉛汙染我們只能暫且與之共存。2014年釋出的《全國土壤汙染狀況調查公報》顯示,一些接受調查的鉛汙染點位已經超標1.5%,而這一指數在11年後的今天恐怕只增不減。在已經發生過嚴重鉛汙染的地區,這一資料只會更加恐怖。
四、沉默的受害者——以鉛酸電池產業工人為例
如果普通人接觸到鉛汙染屬於“意外”,那麼一些產業工人則可以說是每日都籠罩在鉛中毒的陰影下。在工業排放中,鉛酸蓄電池產業算是一個典型鉛汙染源。我國是全球最大的鉛酸蓄電池生產國、消費國和出口大國,2024年全國鉛酸蓄電池產量約745.1萬噸,其中的產業工人更是難以統計。
國家規定的接鉛作業工人的血鉛生物限值為400μg/L,大於600μg/L即可診斷為輕度中毒。從一些工人的體檢中不難發現血鉛超標者並不稀有,現實中職業性慢性鉛中毒可能就是接鉛作業工人忙碌半生後的“回報”。2020年,河南新鄉市醫學院公共衛生學院和職業病防治研究所對河南某鉛酸蓄電池廠內工人血鉛水平進行調查,發現5個常年接鉛崗位空氣中鉛濃度都存在超標現象;同樣在河南,2022年濮陽市疾病預防控制中心也對本地一電池廠進行調查,2626名工人中僅有891人低於200μg/L,366人血鉛水平超過400μg/L,17人超過600μg/L。
國內鉛酸蓄電池企業長期以“多而小,小而散”的特點分佈,導致各地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小型電池企業,甚至不乏“黑作坊”。現實中這些企業在鉛汙染防護方面最容易出現漏洞。鑑於鉛中毒的特性,實際中能保護這些高風險勞工的手段並不多,主要還是依靠穿戴勞保裝置和保證作業環境,但這些措施在實際落實中變數最大。2022年一次對韶關市全部19家鉛酸蓄電池製造企業的衛生調查顯示,該行業的職工健康保障存在諸多隱患:部分企業沒有崗前和離崗體檢、一些體檢未覆蓋所有接鉛工人、工人工作環境鉛塵濃度高且通風不良、個人防護用品配備不齊等等。此外,職業病高發病率又與患者工作的高強度有密切關聯。在盛行兩三班倒的工廠裡,工人經常與有毒有害物質進行密集接觸,無形中提前了職業病的爆發。雖然從一些職業病統計資料中可以看到近年來職業鉛中毒人數有所減少,但在目前條件下,接鉛作業工人始終存在鉛中毒的系統性風險。
不同於其他職業病,職業鉛中毒患者在維權上還面臨一些特殊的困難。首先一些廠方會在體檢方面動手腳:如2022年常州某電池廠出現有女工流產後,70餘名工人自發體檢查出血鉛超標,而該廠雖然每年為員工進行體檢,但從未告知工人任何結果。其次,職業病認定本身就是一個麻煩的過程,許多患者因為無法湊齊各類材料而被診斷機構拒絕受理。即便得到認定,一些慢性鉛中毒工人往往在很久之後才被確診,而這樣的“超期”很難為工傷受理提供及時的支援。《中國青年報》在2011年曾經報道稱有工傷職工經歷10年時間維權卻沒有拿到任何賠償,呼籲儘快簡化公傷處理程式。
儘管鉛酸電池行業已經戴上最大鉛汙染來源的帽子,鉛酸電池本身可觀的利潤依舊能讓其繼續維持下去。一般鉛蓄電池平均使用壽命不過二三年,這也就意味著還有廣闊的更換與回收市場空間。雖然有人將鋰電池視為鉛酸電池汙染破局的關鍵,但只要這個市場依舊存在,電池廠中就繼續會有工人與鉛相伴,風險依然會讓步於利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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