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一批被AI逼轉行的人,已經出現

對於譯員來說,“網文翻譯”曾是一個新的職業風口,卻在不到10年的時間裡迅速坍塌。行業變動下,有人思考如何與AI共繁榮,有人則計劃另尋他路。
文 | 祝越
編輯 | 黃茗婷
來源 | 南風窗(ID:SouthReviews)
不到五年的時間,桃子的同事幾乎都轉行了。
桃子從事的是網文翻譯。2020年前後,她和譯員們有一個小群,十來個人,大家都把翻譯作為自己的主業。
她用“火爆”來形容當時的網文出海市場。群裡的譯員常常互相介紹工作機會。大家都覺得,只要還有人看小說,這個行業就不會垮掉,“很有奔頭”。
AI翻譯的興起改變了他們對未來的想象。如今,群裡真正從事網文翻譯的,只剩下了兩個人。AI的介入,使得譯員的薪酬快速縮水到過去的一半甚至更低,桃子能感覺到,大部分同行都抱著一種悲觀的態度。
不論是在社交平臺,還是在更大的翻譯社群裡,她經常能聽到人們討論:“這一行不值得幹了”“不建議接網文翻譯,價格很低”。
與此同時,網文出海仍在蓬勃發展。《2024中國網路文學出海趨勢報告》顯示,2023年,我國網路文學行業海外市場營收規模達到43.50億元,同比增速7.06%。在此背景下,AI翻譯的存在感不斷增強。
上述報告顯示,2024年新增出海AI翻譯作品超2000部,同比增長2000%,且網文暢銷榜排名top100作品中,AI翻譯作品佔比42%。AI翻譯的作品也能夠成為爆款。其中,由AI翻譯的《驚!天降老公竟是首富》成為六大語種全年收入最高作品。
對於譯員來說,“網文翻譯”曾是一個新的職業風口,卻在不到10年的時間裡迅速坍塌。行業變動下,有人思考如何與AI共繁榮,有人則計劃另尋他路。
不同的選擇背後,譯員們面臨著一致的問題:在這場人類與AI的賽跑中,如何才能成為最後的勝者?
AI“入侵”
2022年,晚秋的工作迎來了一次變化:她多了AI這個“同事”。
那時她已從事網文翻譯近兩年,每次接到新的任務,她都會和同組的四五個譯員一起,分工完成各自的網文篇章,從頭到尾都是“純人工”。
而在2022年下半年某一天,客戶發過來一份由AI翻譯的文稿。自此,他們的工作從翻譯變成了對AI翻譯後的文字進行稽核與校對。
這讓當時的晚秋難以接受:“為什麼要讓機器來代替我們人類的一些思考模式?”她記得,那時客戶所採用的AI翻譯軟體還不夠成熟,翻譯後的文章仍然存在不少詞不達意的情況。
▲ 圖 / 《AI時代》劇照
但到了2024年的夏天,譯員師師遇到的AI已經進步不小。她第一次接到網文翻譯的任務,就已經告別了過去純人工翻譯的工作模式,變成了直接與AI合作。她要進入一個由客戶提供的系統,系統自帶AI翻譯功能,她只用點一下按鍵,不到一分鐘,AI就能把通篇約5萬字的網文全部翻譯出來。
AI的能力打破了師師最初的懷疑。她從事的是義大利語翻譯,而義大利語中所有的詞彙都要區分陰陽性,說話者的性別不同,話語裡的名詞、動詞、形容詞都要進行相應的變化。
讓師師驚訝的是,AI能根據前後文,區分出人物的性別和相應的陰陽性,即使那句話裡沒有寫明人物的性別,甚至也沒有提到名字。
但AI並未完全替代人。受訪譯員都強調,目前網文、短劇的翻譯工作並不能全部交給AI,而譯員們的工作模式大多由過去的純人工翻譯變成了人機協同。
在翻譯領域,這被稱為“MTPE(machine translation+post-editing,譯後編輯)”,原文字經由AI翻譯之後,再由譯員進行稽核校對。
在不同領域,AI翻譯的準確性存在差異。針對都市言情題材,AI翻譯的難度較小,而玄幻、奇幻、古偶等題材中所涉及到的中國文化背景,則是AI的“知識盲區”。
面對一些中國文化中常見的俗語、俚語,AI也理解不了它的本意,一句“你想得真美”,AI往往採用直譯的方式,把“美”翻譯成“美麗”。
▲ 圖 / 《我們的翻譯官》劇照
師師曾碰上一句臺詞,把女主稱為“小賠錢貨”。這其中暗含著傳統思想裡對女性嫁不出去、嫁得不好的一種貶低,但這在義大利語的語境裡很難找到對應的表達,AI將其此譯為“賠錢的貨物”,將表達帶離了婚娶和貶低女性的語境。
為了儘量靠近臺詞的本意,師師不得不翻譯成“喪失價值的人”,然後給這個詞打上雙引號。
AI做不到的,恰恰是網文與短劇出海中無法避免的一大難題:“本地化”。中國文化裡的俗語、詩詞,都需要“意譯”為能夠被海外讀者、觀眾理解的表達,有時還需要用對應國家的人名、地名,來替換作品中的名稱。
譯員溫宏文從2015年開始翻譯網文,經他翻譯的《詭秘之主》,曾在連載期間創造全球網路文學訂閱紀錄。他曾多次在採訪中提到,翻譯過程中最大的難點莫過於解釋那些蘊含著中國文化的詞彙,例如“金丹”“元神”。
為了能夠更好地翻譯,他會查詢不少資料,也會透過註釋、圖片等方式幫助讀者理解,還在長期的翻譯過程中積累了一個近700餘字的專有詞彙庫。
▲ 圖 / 《詭秘之主》泰文版書封
某網路文學從業人員也告訴南風窗,目前,AI翻譯最有侷限性的作品型別,便是古典仙俠題材,因為其中有太多的文化元素難以尋得各個語言中的對等概念。
而針對AI翻譯的不足,最主要的解決方案仍舊是人力的介入。
桃子瞭解到,一些專案的本地化要求非常精細。比如筷子要替換成刀叉、麵條替換成義大利麵,人物眼睛、皮膚的顏色也要修改,“中國人是黑色(眼睛),外國人可能是藍眼睛,我們中國人喜歡白皙的皮膚,外國人可能喜歡古銅色的”。
細節的本地化,對譯員的語言能力、文化積累和翻譯經驗都提出了不低的要求。這也給了桃子信心,網文與短劇所必須的本地化,“AI短時間內不可能精確地去(完成)”。
“錢少事多”
網文翻譯仍然需要譯員,但AI的加入,一定程度上擠壓了譯員的生存空間。他們必須面對更低的薪資水平,與更為繁雜的工作內容。
網文譯員的薪酬幾乎降到了過去的一半,甚至更低。2019年,是桃子從事網文翻譯工作的初期,她的薪酬大約是每千字70元,“再早些年,有的大佬能接到每千字90元、100元”。但現在,她瞭解到的市場價大多是每千字30元左右,“也有十幾二十塊錢的”。
而前述網路文學從業人員也告訴南風窗,應用AI翻譯後,網文翻譯成本平均降低超九成。
▲ 2024年第一季度短劇相關行業在獵聘平臺上的新發職位招聘年薪超過20萬元以上的職位僅佔四分之一。
短劇翻譯的薪酬下滑得更為劇烈。譯員林昕主要從事短劇翻譯工作,將漢語譯成西班牙語。2024年5月開始接單時,她的薪資是每分鐘15元,過了半年她重新投簡歷時,發現業內的平均薪酬降到了每分鐘10元,甚至5元。
從事日語翻譯的Lauren也瞭解到,不少短劇公司的開價是每分鐘8至10元,“不足8元的也有很多”,而如果譯員只負責校對,薪資則會更低。
起初,翻譯完一整部短劇,林昕大約能拿到1500元的報酬。後來,她曾遇到一個客戶,報價一部劇200元,“我還以為他少打了一個零”。
林昕認為這很不合理,她試圖向對方解釋,即使是用AI翻譯,她的審校工作也需要花費20到24小時,而按照客戶的報價,她一小時能拿到的薪酬可能還不到10塊錢。
對方最後沒有再回復她。大多數時候,林昕和客戶的溝通都是同樣的結果,“他們會重申公司的要求,如果你不能接受的話,那就算了”。
▲ 圖 / 《遇見王瀝川》劇照
晚秋的薪酬也在AI介入後降了一半。她曾經追問過薪酬降低的原因。她記得客戶的回答很樂觀,他們認為,有了AI翻譯的輔助,譯員就能在更短的時間內完成工作,也就可以去接更多的單,賺取更多的薪資。
但實際情況並非如此。大多數譯員告訴南風窗,由於AI在本地化翻譯等方面的侷限性,自己的工作效率並沒有大幅提升。
過去,晚秋在翻譯玄幻類作品時,1000字的翻譯可能會花30到45分鐘,應用AI之後,她有時不得不花1小時以上的時間,且大多數精力都花費在修改AI翻譯的內容上。
另一位譯員則直言,按照客戶的報價去計算自己的時薪,發現“還不如去搖奶茶”。
有時候,譯員還需要承擔翻譯以外的工作。曾有客戶要求林昕在翻譯之外,還要給短劇做字幕。這使得她的工作時間增加了三分之二,林昕不理解,“工作量其實翻倍了,但是工資並沒有漲”。
增加的工作時間裡,很多是重複的勞動。林昕要花時間把臺詞複製貼上給AI,或者是把臺詞一條一條地放到對應的時間點上。
另一位譯員也提到,短劇翻譯的麻煩之處在於,她必須來來回回地倒時間軸,就為了反覆檢視短劇的臺詞。
瑣碎之中,翻譯工作似乎也“變味”了。
▲ 圖 / 《遇見王瀝川》劇照
AI帶來的諸多變化,讓很多譯員選擇退出。而網文與短劇出海所帶來的巨大需求量,依舊吸引著新人的加入。
在林昕看來,翻譯公司並不擔心招不到譯員。“因為學語言的人實在是太多了,”林昕說,“他如果招不到一個有專八證書的,或者是碩士、博士學歷的,他也能招到大三大四,還在學習和摸索過程中的(學生)。”
譯員的流動影響著翻譯的質量。晚秋感到可惜,因為那些離開的譯員們大多都很有能力,對待工作也很用心。
她記得,合作翻譯時,同事之間常常互相幫助。每當晚秋遇到翻譯上的問題,同組的其他譯員會一起討論,幫她想出更好的點子,即使這並不是他們分內的工作。
如今,晚秋卻接觸到一些偷懶的譯員。有時候,原作者為了讓讀者理解人物所面臨的情境,花了很多筆墨,用了好幾個形容詞去呈現當時的畫面。有的譯員卻在翻譯時會用概述的方式帶過,或是把四五個詞語簡化為一個。
留到最後的人
離開網文翻譯領域的譯員中,有不少人本就是網文愛好者。網文出海,最初也少不了海外粉絲們自發的翻譯工作。
2016年,有關“中國網文在歐美受捧”的新聞讓中國讀者瞭解到,海外已經存在Rulate,Fyctia,Wuxiaworld等多個網文翻譯網站。當時,翻譯組並不盈利,完全依託於成員共同的興趣而運轉。
▲ 在Wuxiaworld的已完結作品列表裡,能找到譯者們在早期翻譯的多部古龍作品。
晚秋最初也是因為興趣踏入網文翻譯領域。她的本職工作是建築師,但她從小就喜歡學習語言,在2019年左右開始廣泛閱讀網文。翻譯工作中,有時候讀到自己很喜歡的網文,她覺得自己不像在工作,“感覺只是有人在給我錢,讓我去看小說”。
興趣將網文譯員們更緊密地聯絡在一起。在工作組裡,譯員們的交流常常超出工作範疇,某篇網文的角色、寫作風格,或是喜歡的作者出了新作品,都會成為他們的話題。“不像是嚴肅地在辦公室裡上班,更像是一群朋友,因為喜歡同樣的東西聚在一起。” 晚秋說。因為恰好追更同一部網文,或是喜歡同一個作者,她後來和不少同事成了朋友,直到現在也每天保持聯絡。
讓她感到遺憾的是,這些“並肩作戰的夥伴”接連離開。有人感到付出與回報不成正比,對這個行業失望;也有人覺得,在目前的市場上,自己喜歡的東西並沒有得到認真對待。
在AI一次接一次的衝擊之下,譯員們都需要思考自己接下來的道路。
▲ 圖 / 《陽光普照》劇照
留下來,意味著要更快、更熟練地與AI合作。在網文翻譯賽道,桃子是堅定留下的譯員之一。
2019年至今,她積累了超過1000萬字的翻譯經驗,如今她已經習慣了用AI來輔助工作,AI給了她一種“新的解題思路”。很多網文的本地化要求替換人名,以前她得自己去網上搜索,現在AI一秒鐘就能給她很多人名、地名。
把AI用順手了,過去要花兩天才能翻譯完的文字,她現在不到3個小時就能完成。
“只要做得好,你在哪一行都有拔尖的機會。”桃子仍然很樂觀。她是一個很“卷”的人,工作幾乎排滿了她的生活,大年三十晚上也沒有休息。
高強度的工作安排,加上熟練運用AI的工作方式,反而使她的整體薪資一直在往上走。
更多的譯員在尋找新的賽道。AI影響下,大多數譯員並不將網文、短劇翻譯作為主業,有人同時接多個領域的翻譯工作,有人也從事語言教學。有些還在讀書的的譯員,則希望朝更加困難的文學翻譯、專業領域翻譯的道路上發展。
他們知道,AI會淘汰掉一大部分人,或者是已經淘汰掉了很多人,但他們都希望自己能成為留到最後的那個。
Lauren就是如此。於她而言,翻譯是一座橋樑,能讓她通往更大更廣闊的世界。最初做短劇翻譯,她就抱著從中學習口語化表達的打算。
往後,她計劃多學一些法律、醫療相關的知識,為此後的發展做準備。她還得到一次機會,進入一個央視的專案裡做劇組翻譯,既翻譯劇本,也給現場的外籍演員做口譯。片場的運轉模式,導演、製片還有更多工作人員的分工,都讓Lauren感到新奇。
“接劇組翻譯之前,我也沒想到自己能進入這種專案。”翻譯工作給她帶來新的機會,也同時為她打開了新的視野。
至於AI,在她看來更像是協助自己抵達目的地的工具,在任何領域都能幫她快速學習與成長,“如果不去擁抱它(AI),就會被它淘汰”。
令譯員們感到慶幸的是,翻譯工作中最具有滿足感的那一刻,還沒有被AI奪走。
“當我遇到不知道怎麼翻譯的東西,然後突然想到了一個非常確切的、很美的表達,這是我滿足感最強的時候。”林昕說。
這可能是她還原了臺詞裡俏皮的語氣,或者是為一句俚語找到了尤為對應的表達,又或者,她找到一個恰到好處的感嘆詞,能夠對應漢語裡的豐富意義。AI往往做不到這些。
晚秋也有同樣的感受。她喜歡言情題材的網文,其中少不了氛圍的烘托,與細膩的情感表達,可AI往往很難讀懂話語裡的複雜情緒。
作為譯員,晚秋會通讀整個故事,才能理解這一語境下女主角話裡的委屈、撒嬌和不滿,而在AI的直譯裡,這句臺詞的情緒可能就只剩下了生氣。
無法將原文的精髓傳遞給讀者,晚秋會覺得特別可惜。因此,她常常願意下更多的功夫,思考如何能把讀者帶入原作者描寫的情境。
有的作品裡寫到春天,描寫花開和花瓣的掉落,晚秋會抓住花香與花瓣的細節,盡力把春天的體驗帶給英文讀者。這樣的功夫,被她稱為“雕刻”。
在這些被譯員珍視的時刻裡,閃爍著的依舊是AI無法替代的,屬於人類的“靈光”。
(受訪者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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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經授權轉載自南風窗(ID:SouthReview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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