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前段時間,曾出演過《放羊的星星》等多部知名偶像劇的臺灣藝人李威,捲入發生於臺北的“精舍信徒死亡案”,與臺灣電影《周處除三害》中的情節如出一轍,引起輿論譁然。
這起命案,再次將臺灣“心靈組織”推上風口浪尖,說再次,是因為光去年以來,臺灣的大眾輿論場就已經出現了好幾輪關於心靈組織的討論。“身心靈”概念並沒有明確的定義,普遍意義上理解,是指從身體、情緒和思想觀念三個層面介入,透過生理——心理——精神互動,以促進團體成員達到全人健康為目標的心理輔導模式。
我採訪的一位臺灣律師遊嵥彥告訴我,他接到過不少關於各類“心靈組織”相關的法律委託。比如曾有當事人告訴他,自己的妻子信奉道場師傅後,傾盡家財供奉,還與他離婚,跟著師傅去修行,並在離婚後再也沒露過面。後來遊嵥彥才知道,這位前妻把積蓄、感情和身體完全奉獻給師傅後,師傅卻銷聲匿跡,前妻也不敢再與前夫聯絡。
遊嵥彥還接觸過另一案例,一位經濟和生活壓力很大的單親媽媽加入某“心靈組織”團體後,該團體從陪伴她、傾聽她,幫她照顧小孩,發展到要求她捐贈金錢,與小孩分居,毆打小孩,甚至將其小孩長期虐待致死。而長期身處“心靈組織”內的媽媽,是冷眼旁觀小孩死去的。遊嵥彥說,作為同案共犯被收押後,這位媽媽一開始表現得很平淡,直到開庭後才驚覺,自己的孩子已真的離世。
並非所有的臺灣“心靈組織”都導向如此悲慘的結局。在臺灣,自上世紀80年代開始的“新時代運動”,強調轉向心靈審視,是“心靈組織”出現的源頭。臺灣最早的“潛能開發機構”是1987年成立的“真善美生命潛能研修中心”,提供各種父母效能訓練(PET)、領導者效能訓練(LET)等課程,這些課程也被現在流行的心靈組織繼續沿用。從臺灣發端後,心靈組織也被漸漸被引介到大陸,從深圳地區擴充套件向全國。
因此,我們也找到兩位曾親身加入過“不良心靈組織”的當事人,請他們聊聊,在生活的變故或迷茫中,在“成為更好自己”的期望下,他們如何試圖尋求幫助,進而深深陷入更大的痛苦,最終又如何意識到,心靈課程本身是一場“騙局”。
2022年初,我和男友的關係變得緊張。我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懷疑是不是自己性格太強勢直接了。我去進行了諮商(注:心理諮詢),感覺問題並沒有得到解決。我感到越來越迷茫。
我是一名活躍的自媒體博主,在youtube上有24.5萬粉絲。當時一些youtube上的創作者和身邊的學長姐就給我推薦了一個身心靈課程,叫“ask心動力”。他們說,課程雖然過程比較痛苦,但是非常有用。並且特意關照,課程內容保密,需要自己去親自感受。
我以前沒有接觸過這類課程,在網上也看到一些負面評價,但那時我狀態太差了,就像一個溺水的人,出現一根浮木就想緊緊抓住。
第一節課,導師說,有些人說我們的課程是“老鼠會”、“傳直銷”,但你們需要自己去體驗。聽到倒是這麼直白地講出負面評價,我的防備心一下就被打破了。當時,有名同學因為公司開會來遲,和導師吵起來,導師說:“讓我們鼓鼓掌送這位同學”。那一刻,我的感覺是導師很尊重同學,那名同學卻很固執,不願改變自己。
按照導師的說法,這個課程分為3個階段。第一階段,我的體驗特別好,透過導師設定的活動,我也看到自己自大固執的一面。我想,就是因為這些原因,我才出現感情問題,變成現在這樣。
到了第二階段,一切變得不一樣了。老師開始無差別攻擊我們,不管發生什麼,一定是我們身上存在問題導致的。當時我們玩了一個叫做“生命之船”的模擬遊戲,模擬船撞冰山,即將沉沒,每個人有20秒的時間講述遺言,最後大家投票選出6個可以活下來的人。
我很真誠地講了遺言,活了下來。但導師把所有人都罵了一遍,罵不積極講遺言的人,輕易放棄生命,不努力爭取。罵活下來的人,竟然不幫助別人活下來,還引申到,我們對身邊真正過世的人也很冷漠,毫不在乎。我後來意識到,如果有人的確有過這樣的經歷,就會一下被戳中。
這只是其中一個例子。整個第二階段的課程,有各種遊戲,有些指向親子關係,指向性格,但無論哪種場景,導師都會讓你回憶出相關經歷,然後告訴你,正是因為你的問題,才有這些(不好的)事情發生。
第二階段的課一共上了5天,我每天早上七八點去報到,晚上經常拖堂到凌晨一兩點,回去還要寫功課,動輒要寫兩三個小時。就是在這樣高度疲憊的狀態下,我逐漸接受了這種責怪自己的思維方式。並且真心覺得,這些課程點醒了我。
到了第三階段,課程更長了,要持續三個月,最主要的任務就是,拉人來上課。拉人對我來說並不難,甚至在第三階段開始之前,我就拉來了6個人,到課程上完,我一共拉來了20個人。我真心覺得,課程有效,想分享給他們。
但攻擊還在繼續。老師說,我自己有能力沒有用,因為我沒有能力帶領所有人前進。我在課程裡擔任班長,老師就說,你管理不好這個班,也管理不好員工。還說我沒有格局,經營不了大事業,所以工作室員工才只有不超過4個人。就這樣反覆刺激我。我其實根本不需要一個大的團隊,但那時,很多事情我自己沒想明白,又覺得應該虛心受教,於是我認為,導師說得太對了,就是我的性格和格局,導致團隊發展不起來。
後來我才想起,上課前,我們就被要求填寫過一個詳盡的表格,講述自己感到困惑、迷茫的事情。我當時寫,自己和弟弟關係不好,弟弟怪我賺錢能力強,對他太好,還僱他當員工,導致他現在很“擺爛”。導師也說,我弟弟變成這樣,是我身為一個姐姐無能,又聯絡到拉人上課,說我無法幫助身邊的人變得更好。他說,這就是我一輩子的課題。我現在能反應過來,別人活不好,幹我什麼事啊,但當時我就覺得,別人不好確實是我的問題。
當時,我不僅分享,還主動借錢給朋友來上課,前後借出去20萬元臺幣,而我以前,是從來不借錢給別人的。我還自費給公司3個員工包括我弟弟都報了課程,真心希望他們來上課,學到東西。對那時候的我來說,出錢讓他們加入這麼好的課,就是我幫助他們,讓身邊人變好的方式。
我們身上開始出現一些自己渾然不覺的變化。比如我和弟弟一起上完課回家,會擁抱家人。我家向來關係疏離,家人們立刻覺得很詭異,問我們是不是加入了什麼“邪教”?我們立即反駁,還不遺餘力建議他們也去上課。
但實際上,在課程中,因為那些攻擊與傷害,我時常感到特別痛苦。有好幾次,我都在想要不要離開。我以前是一個非常有主見的人,但那時,我發現自己無法做決定,我去問課程裡的朋友,要不要一起走。結果大家都勸我,說大家都經歷過那種痛苦,堅持下來,就會獲得成長。那種氛圍使人覺得,如果我離開,就意味著間接告訴所有人,我是個沒用的人。後來也有朋友遇到相同的痛苦,我把這套寬慰的話語,又告訴了他們一遍。
最後,我合理化了這一切,甚至在課程結束後,還報名去當志願者助教。到了這一步,終於出現了我最不能接受的事情。在我看來,助教是發自內心想要幫助人,是需要經過遴選的。但我發現,有些我覺得很糟糕的人,也可以成為助教。助教還有“kpi”,要保證多少人買下一階段的課程,不達標,會被懲罰。
我完全無法接受這件事,我一直覺得,助教是真心對我好,才願意繼續上課的。沒想到他們都是為了自己的kpi。這次,我終於選擇退出,不再繼續做助教。
課程結束後,我陷入了漫長的痛苦,狀態時好時壞,覺得自己為什麼總也做不好。八個月後,我去做了一次諮商,我說了很多,諮商師說:“我發現,你一直都在怪自己”。我被嚇到,突然覺得,對,我為什麼要一直怪我自己呢?隨後,在經歷一次次諮商,我越來越找回自我意識之後,我意識到,問題出在課程上,是我上的課程,摧毀了我過去的價值觀與自我認同。
我現在反思,像在我們臺灣地區,因為從小耳濡目染,我們遇到一些人生困難,普遍都會去求神問佛。我弟弟就是個“超級佛教徒”,會每月拿幾千塊去供奉師傅。所以接觸到這類心靈課程時,根本不會去想太多,只覺得這是“讓自己變得更好”的一種可能。現在如果再去上心靈課程,參加之前,我建議,一定要問清楚,參與的是什麼,每天上什麼課,如果連課程內容都要“保密”,不要去靠近。
我是一家科技公司的老闆,繼承家業,生活沒什麼壓力。
2021年10月,那時我分手了一年多,一直沒太走出來,感覺生活也沒什麼重心。有天晚上,一位朋友突然來找我,邀請我一起上一個叫“legecy”的機構辦的心靈課程,說是心理學家設計,主打體驗,學到的思維“工具”可以永遠受用。我很愛自我提升,經常上商業課程,雖然沒接觸過心理課,但我想,課程總不會是壞的吧,幾乎沒有考慮就答應了。
第一階段課程是五天,2萬8千臺幣,同期兩個班,每班60多個學生,在一個沒有窗戶的地下室裡上課。課上只一個老師和幾名“志願者”助教,沒有教材,只發了馬克筆和白紙。這種“簡陋”的條件和我以前上過的其他課完全不一樣,我第一反應是,他們應該蠻賺錢的。我想著,來都來了,就積極投入。一開始,課程很輕鬆,會玩些“紅黑遊戲”、“信任遊戲”之類的,沒什麼猶豫,我就報了下個階段課程。
結果第二階段一開始,因為一件很小的事——前面等太久不知道在幹嘛,我就說,大家要不要去上廁所,我就被罵了。隨後,我忘記老師當時是怎麼引發的話題,就記得,他開始挖我的過去,說要找到我行為的根源。我蠻愛分享的,順勢就把自己的故事講了出來。
後來,每個人都會輪流講出自己的故事,同學們也會自然地同情你,支援你。大家就這麼在一起回憶,流淚,每天從早上9點上課上到凌晨1點。如果有人不想繼續上課,其他同學都會把他留下來。
這個階段,老師總在不停地批評我們,並引導學員也互相批評,甚至演變成同學之間互相罵,說這才是對對方好。比如你感覺有人課程不夠投入,你就要過去跟他說,我體驗到你跟大家有疏離,我體驗到你的防衛心很重。老師會告訴你,你罵他,對他沒禮貌,是因為我愛他,關心他。結果有些人也用這種方式,去跟親朋友講話,別人當然覺得不舒服。於是上過課的人就更形成一種“小圈圈”了。
這個階段裡,還有一個內容,是透過角色扮演,實現“自我突破”。我被分到“和尚組”,劇情是,和尚蛻變成牛郎,所以我要脫到只剩內褲,當眾跳“牛郎舞”。我現在都不知道為什麼,當時能夠接受這件事。
回想起來,可能因為第一天就開始用“連坐法”:我們已經建立了一個“team”的概念,而且大家互相揭露過過去,批判過彼此,已經很親近了,所以拋卻了所謂的羞恥心,甚至覺得好玩,像開party一樣。到了第四階段,這種表演“升級”為,要當眾表演自己怎麼做愛,怎麼殺人。
第二階段的課程內容是“認識你自己”。課程快結束時,導師會給每個人分一個口號,每個人都要當著全班的面,大聲念出自己的喊出來,直到筋疲力盡,全班都站起來,才能透過。我記得我當時分到的口號是,“我是一個真誠、負責任、愛冒險的男人”。
這樣一通喊下來,大家都特別亢奮,全班齊呼,我們要一起走下一個階段。那種群體氛圍感染下,很多人都會繼續報名,有人還會為了上課,臨時去借錢。
這個課程,傳統來說,只有三階段的課程,但這個組織還出了一些“衍生課”,3天3萬多塊臺幣一節。“衍生課”是一些主題課程,比如我就上了“大師課”和“武士課”。大師課教你跳脫出情緒,找到自己的使命。武士課像是第三階段的預備課,講“企圖心”,說只要你企圖心夠強,猜拳就會贏,輸了就表示你企圖心不夠,你就會去死。裡面的人全信了,有人甚至認為,自己上完課可以控制紅綠燈。
而第三階段的正式課程是“如何成為一個領袖”,核心觀點是,要對世界有貢獻。所以你要拉來三個人上課。這是一個很奇怪的轉折,但那時,我們的思考彷彿被“剝奪”了,對課程,只剩下遵守和離開兩個選項。
我後來回想,它是怎麼做到的呢。其實每階段課程開始,老師都會念十幾條課程守則,問大家願不願意遵守,不願意遵守的可以離開教室。有人會提問,遇到車禍或臨時有工作,不能準時上課怎麼辦,老師就從來不回答,他只會把守則再念一次,問,有沒有問題。就這樣反覆,直到你不再提出疑問。
這是我最痛苦的一個階段。導師不停強調一個詞——企圖心。如果你告訴導師,朋友不願意來上課,他會說:“你不想讓他前進了嗎?你是不是害怕你跟他關係被破壞?你不想讓他變好”。還會說:“只要你有100%的企圖心,你什麼都達得到,方法不是問題”。我其實覺得,這個理論很荒唐,甚至去和助教吵架,問他:你去找一個男生,讓他跟你結婚,你用你100%的企圖心展現給我看。難道那個人沒有選擇權嗎?
但她還是會反覆提醒你,你最開始寫的三個目標人選。讓你覺得,一切都是你自己選的,他罵你,是為了你好。正是為了拉人,我當時跟我妹妹大吵過一架——因為我邀請妹夫來上課,他答應了,我妹妹卻不想讓他來。我就只覺得,他都答應我了,你為什麼要阻撓,就吵了起來。
當時,我家人都覺得我很奇怪,因為在生活中,一直蠻溫和,很少強勢要求誰。其實我始終覺得,你這樣讓人不舒服,是不可能打動別人的,我就用自己的方式,只是真誠地邀請。我也確實“超額”完成了任務,拉來了6個人,我就想,你看,為什麼要那樣呢?
或許,就是因為我的思維和課程理念的衝突,到了後來,我感到狀態很不好。上完課,我時常感到很亢奮,又很空虛,於是做了很多衝動的事,比如跑去找前女友,去八大場所,花了很多錢,也負債很多。我狀態太差,甚至去看了心理醫生,確認我患上了憂鬱症。
拉人階段我雖然很不爽,課程結束時,我卻很感動。他們找了家人錄音,展示了我們小時候的照片,助教還誇讚我們邀請了很多人來上課,甚至專門寫下感謝。在連續三個月的高強度負面溝通後,在這種結尾的氛圍裡,我產生了強烈的榮譽感,覺得自己堅持走完三個階段的課程,是學到東西了的。
到2023年,離開課程,我雖然漸漸迴歸理性,意識到這個課並沒有什麼幫助,生活還是那樣,甚至更糟。但一名助教力邀我上第四階段的課時,我又去了。助教說,這個階段的內容是,“認識自己的黑暗面”。我想,是不是前面的課程沒有觸及本質,這個階段才可以學到更重要的內容呢?
《周處除三害》劇照
此處還可以講個插曲,上完三階段課程不久,我公司的一名前員工推薦我去另一家上課。她說:你看你,上完那個課變得這麼奇怪,這個課就不一樣,一定能讓你變得更好。我當時心想,你工作得好好的,上完那個課,非要離職去賣保險,到底誰奇怪啊?但她軟磨硬泡,我還是去了,就想看看哪裡不一樣。結果上了發現,全部都一樣,話術一樣,就連做的遊戲都是一樣的。
回到我上的“legecy”課程,當時第四階段我已上了一半,我看到一名youtuber發的影片,介紹說這個課程前身是美國John hanley 創辦的lifespring,比起課程,還批判它像“傳銷”,甚至“邪教”,是在透過精神控制發展學員。
看完影片,我立馬去搜索了更多相關的內容,發現有一個名叫《誰叫你不乖》的紀錄片,講到三階段課程被用於一個青少年矯正營來洗腦康復。我像一下子“醒悟”了。之前我對我一直把它當一個心理的課程,所以不管什麼感受,我都很相信它代表著成長,從來沒有想過,我那些不好的感受,是課程本身的問題。
我把這些問題拿給老師,問他們的課程有什麼心理學依據,他們就像當初反覆念守則一樣,不回覆任何問題。我的同學們站出來反駁我,說:“我們很有收穫,難道這些是假的嗎?”
此時我突然意識到,這個事情很簡單,我花了這麼多錢,又沒有什麼效果,這本身不就是一種答案。只是當你身處其中,想要掙脫太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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