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家好,我叫阮筠庭。是一個漫畫家,同時也是一名在中國美術學院教畫畫的老師。
我在美院已經任教23年了。剛開始,我每天努力地扮演著成年人。因為我覺得,老師需要什麼都懂,而我其實什麼都不懂。每次上課的時候,我都擔心會發生突發狀況。
有一天,我最害怕的事情發生了。我講完當天的內容後,說:大家有什麼問題可以舉手,沒有問題就做作業。
這時,一個男生緩緩地舉起了手,問到:老師,如果我不想成為一個像你那樣的人,我還要學這個嗎?

我當時嚇呆了,心想,美院的學生好可怕呀。儘管我自己也是美院畢業的。
我給出一個含糊的答案,事情就這樣過去了。
但在那之後的很多年裡,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他說的“不想成為我那樣的人”,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呢?
大約10年後,我畫了一個大學女老師的故事:29歲,名牌大學畢業,留校任教,做著許多人羨慕的工作;從小到大努力想要成為一個好人,卻一直沒有勇氣為自己而活。我在想,那個學生說的是這樣的人嗎?

這個故事我畫了13年,最近出版成書,叫《春暉》。春暉,是這位女老師的名字。
這本書講述了幾個問題:做老師的意義是什麼?真正的愛是什麼?教育的目的是什麼?我們是如何一步一步地成長為了如今的大人?

我是如何開始做老師的?
有一次,我給畢業班上完課後,問一個同學:你找工作了嗎?畢業後打算做什麼?這個同學看著我說:我想做老師。緊接著,她問:老師,你當年為什麼想做老師?
我看著她那滿懷期待的、純真無邪的大眼睛,只能如實地告訴她:因為我媽想讓我做老師。那一刻,我心裡想:對不起,我肯定讓你失望了。

大學畢業之前,我從來沒有想過會成為一名大學老師。我從很小的時候開始畫漫畫,直到17歲發表了第一個漫畫作品。
這是我20歲左右畫的漫畫,曾經作為中國漫畫的代表作之一,在中國美術館展出。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覺得自己以後會成為一名漫畫家。

阮筠庭在20歲左右創作的漫畫
但是在我大學畢業的時候,國內還沒有什麼漫畫家。正巧這個時候,中國美術學院成立了動漫專業,邀請我留校任教。聽說了這個訊息,我媽媽很高興。她覺得做老師既穩定又有假期,對女孩子來說是一個不錯的選擇。朋友們也會非常羨慕我能有這樣一份工作。於是我似乎沒有了其它選擇。
直到現在,我跟我媽打電話,告訴她:我不想幹了,我真的很不開心。她還會勸我:進了社會,都是一樣的,忍一忍你就會習慣的。

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老師職業和藝術理想之間拉扯。我經常開玩笑說,我的職業理想是辭職。當我開始連載《春暉》的時候,經常有讀者問:這個故事最後結局怎麼樣?我說:結局當然是小春老師辭職了。因為那是我的職業理想。
我覺得可能很多人和我當時的想法一樣:不喜歡自己的工作,一想到改變就覺得一定要辭職、一定要去遠方。
但是直到現在,我和小春老師都沒有辭職,而且看樣子還會繼續幹下去。從外在看,這23年什麼改變都沒發生,我在老師這個位置上沒有挪動一釐米。
但從內在來說,老師職業帶給我許多成長和改變,我和職業之間的關係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我想分享的是關於改變的另一種可能性。

改變是從何時開始的呢?
在美院門口的大石頭上寫著“中國美術學院”。我經常覺得我對它有責任。在上學的時候,我是個嚴格要求自己、力求完美的人。我覺得,漫畫就是我的生命,我要像沒有明天一樣畫畫。
成為老師之後,我覺得好老師的標準就是把學生培養得像我一樣優秀。我必須讓他們像我一樣努力才行。所以,我佔滿他們的每一分鐘,調動他們的全部能量。就像在擠檸檬一樣,把學生們的一點一滴都榨盡。
這是我當時的備課表,從上午、下午到晚上,任何時間我都不放過。晚上的時間也得要求學生看完一部電影,第二天上交觀後感。

我在上課的時候跟同學們說:你們要像沒有明天一樣畫畫。同學們紛紛發出:啊?倒吸了一口冷氣。
於是,為了鼓勵他們,我用了各種各樣的方法。
和顏悅色法,我好言相勸、循循善誘,發現沒用;
心靈激勵法,給大家一個Vision,“你們可以畫出你們光明的未來”,也沒用;
威脅論,我跟學生說如果大師是高山,那你們就是平原,你們看看這個差距,他們變得更沮喪了,也沒用;
鼓勵競爭法,我對學習好的同學給予特別的關注,讓其他同學感到壓力,還是沒用,而且我並不喜歡這個方法,後來我也不再用了。

我作為一個老師如此“努力”。結果是,第二天來上課的同學告訴我:老師,他們都請假了。我想:好吧,你們還有這一招。

成為“好”老師的過程,讓我感到挫折。
還有更挫折的。我曾經有一個得意門生,我輔導他的畢業作品得了國際大獎。我當時想,這麼用功,又有才華的學生,可是很少見的。我對他說,老師看好你哦,你以後一定會大有前途的。
直到有一天,我在一家裝修市場裡,看到一個人拿著玻璃朝我走來。走近發現,正是之前那位學生。我問他:你最近怎麼樣?專業搞得怎麼樣?他告訴我:我沒在搞專業了,我在賣玻璃。

聽到這句話,我很難過地走回了家,我想:那我的工作呢?我的工作的意義是什麼呢?
我曾經固執地認為成為藝術家是最重要的事情。但透過這些事情,我發現,我的學生們並不一定想成為藝術家。如果我的工作只是培養了一個母親、一個家庭主婦、一個可以是任何角色的人,這樣的工作就不偉大嗎?
我也發現,做老師跟畫畫是不一樣的。畫畫,只要努力總會有結果。做老師是一個與人打交道的工作。人不是AI,不會執行指令。所以,和人相處的過程會產生各種各樣的阻抗,會感到“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這張漫畫裡,畫的是每一個老師——不管教學齡前兒童還是大學生——每天會碰到的煩惱。
有個同學問我:老師,你看我這個應該怎麼做呀?依靠多年的職業素養和聰明才智,我給她指出一條路。我說:你可以這樣……。我都佩服這個辦法,心想:一條康莊大道等著你,你還不趕快去。

結果,她看著我說:我不要,我就要像原來那樣搞下去。我說:你的選擇就是死路一條,你難道看不見嗎?她還是堅持要像原來那樣畫。

這件事情讓我反思,我們作為大人認為的正確是什麼?我們之所以能看到前面是死路一條、是一個大坑,是因為我們走過很多彎路、掉進過坑裡。
但是成為大人,會使我們忘了這一點。甚至,我們不允許年輕人走同樣的路。但走過了一段哪怕看起來很愚蠢的、很傻的、很沒有必要的路,年輕人才能有所收穫。也許,我們眼裡的彎路,對於另一個人來說,就是最近的道路。

所以,愛是什麼?
很多時候,我們遇到的矛盾、痛苦,會讓我們直面這個問題:我們究竟愛的是自己還是對方?這是我在老師工作中經常面對的一個問題。
彼此之間,明明嘴上說著愛,心裡卻很受傷,這是為什麼?
這個小朋友,也就是小時候的春暉,說:我不想彈鋼琴了,我不喜歡。另一個人,也許是她的爸爸,問:那你知道,你媽媽喜歡你彈鋼琴嗎?她說:嗯。他又問:那你愛你媽媽嗎?小春暉的想法被這句話堵了回去。很多時候,我們的想法就是被這句話堵了回去:如果你愛我,如果你真的關心我,那你就應該去做這件事。

就像曾經有一位同學告訴我:如果我考不好,我爸爸就會打自己。我好難過,我好傷心。

愛變成了一種操控,而用愛去操控似乎比較簡單。
我們真正想要的是什麼呢?對於小春暉來說,她只是想讓另一個人能耐心地詢問和傾聽她的想法:為什麼你不想彈鋼琴呢?因為我彈不好媽媽會生氣,她會跟爸爸吵架,我很害怕。她想要的只是這樣而已。

很久以前,我看過的一本書裡寫到:當你真的很想要一個東西的時候,得到它最好的方法就是把它給別人。

合上書,我想:我最想要的東西是什麼呢?是被愛、被看見、被聽見、被讚美還有被接納。所以,如果我能給學生帶來什麼,就是這些我未曾擁有過的東西。
有朋友看了《春暉》,告訴我:在我的人生路上,從來沒有遇到一個這樣的老師。如果我遇到過的話,也許會成為一個不一樣的人。我想說,其實我也沒有遇到過。就是因為沒有遇到過,所以我想要成為一個這樣的老師。
當我面對學生的時候,我發現讓他們進步的辦法,並不是挑剔他們的缺點,而是真正地接納他們、看到他們的閃光點。這能讓一個人找到生命的動力發展自己。這麼多年的教學實踐中,我在不斷地實踐這一點。
如果不是做老師,我大概會是一個藝術家。我身邊的藝術家、過去的我,其實都是非常自我的。因為作為藝術家需要做自信的判斷,需要對於好壞、對錯、高雅與低俗……有絕對的標準。
但作為老師,這是行不通的,會有人不斷地向“絕對標準”提出挑戰。這些挑戰促使我反覆地思考:我究竟愛的是自己還是對方?
我從一個如此自我的藝術家,變成了一個可以看到他人的老師,這份工作改變了我。

我們到底在害怕什麼?
我在美國留學的時候,曾有過一個有趣的觀察。在美國,老師上課時會跟大家坐成一個圓圈,熱烈、平等地討論問題。在中國,老師上課時站在講臺上,學生們坐成一排。

在藝術教學中,我經常問大家:你的感受是什麼?你感覺怎麼樣?你有什麼想法?
每當我問這些問題的時候,學生就開始目光遊移,上面、下面、左面、右面轉一圈,反正就是不看中間。就像颱風突然席捲了一片生機勃勃的向日葵花園,把向日葵吹得東倒西歪。
對此,我的辦法是什麼呢?我會施展美杜莎的目光,如果有一個同學不幸與我目光接觸,“嗶”,瞬間石化:好,就是這位同學,你說吧。一旦祭品被選中,其它的向日葵瞬間恢復了精神。

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想:為什麼學生們不敢看我的眼睛呢?他們到底害怕什麼?
這是《春暉》裡的另一個故事,講的是一場入學考試。每一年,我們學校會舉辦規模非常大的入學考試。全國各地、成千上萬的考生會報名參加,想要進入中國美術學院。
有一次在考場上,有個女孩子突然舉手說:老師,我不小心把這個條形碼撕破了一個小角。我看了一眼說:沒關係,你這個稍微貼一貼就可以了。她說:真的嗎?

我看到她驚恐的神色,我突然覺得好熟悉。我不知道大家有沒有過這種感受。我從小到大連塗答題卡都會害怕——萬一這支2B鉛筆是假冒的呢?萬一答題卡讀不出來呢?我生怕在漫長的升學道路上走錯一步。
就像我媽經常跟我說:不要犯低階錯誤。我說:什麼叫低階錯誤,聽起來好可怕。

更可怕的是,如果掉隊的話,我會去哪裡?好像會消失,所以更可怕。就像世界上存在著一個黑洞,它一直在凝視著我們,我們甚至不敢往裡看。

在這場考試中,每一個考場有40名考生,那一年我們學校的錄取比例是40:1。意味著在這一場考試當中,平均每個考場只有一個人被錄取。儘管那位同學那麼擔心她的試卷會不會出問題,但其實我只要看一眼,就知道她肯定考不上了。
考試結束,我看著她提著水桶,滿懷心事地、慢慢地離開。我的內心充滿酸楚。

但是作為監考老師,我不能跟她說一句話。所以,我在《春暉》裡寫到:不管你在哪裡,那些掉隊的人、那些被落下的人,我希望你好好的。

被落下的人去哪了?
我們的教育制度不斷地進行著類似的篩選。
在《春暉》裡,我做了個比喻,校長要求:我們去年培育的花,直徑達到了8.3公分,我們今年培育的花,直徑要達到8.5公分,甚至要達到8.8公分,這是名校的榮譽。
但是有些花就是達不到這個標準,甚至有些植物根本不是花。就像這棵仙人掌,春暉對著它說:這裡太潮溼了,好像不太適合你。這棵仙人掌甚至看起來快死了。

我的同事也經常對我說:把精力放在那幾個最有前途的學生身上就可以了。其他人即便花再多的精力,也不會出彩。我說:有道理。

但是,當我看到這些花的時候,我覺得正是因為它很瘦小,所以才需要更多關注和愛,不是嗎?而且即便人是種子,至少也不是同一種植物的種子。
跟一朵桂花說:你為什麼不能開得像玫瑰一樣?你不覺得羞愧嗎?這樣對桂花是公平的嗎?
所以,我很想告訴每一個學生,你不需要證明什麼,你的存在已經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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