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六神磊磊
剛開始寫《唐詩光明頂》這本書的時候,非常快樂。但快樂沒持續幾天,就遇到了麻煩。
這本書寫的是光輝燦爛的盛唐。按照之前設想的路子,應該先寫完一個詩人,到他去世,再寫下一個。之前的書都是這樣寫的。
寫了一萬多字後,忽然發現這樣不行。第一個出來的主角是張九齡,等他的故事結束,唐玄宗已然開始胡鬧,盛唐已經要走下坡路了。
這就麻煩了,全書才第一篇,唐朝就走下坡路了,這叫什麼唐詩光明頂?簡直成了A股光明頂了。你好歹要讓唐朝在頂峰呆一段時間才像話吧。
搞笑的是,照這樣寫下去,第二個出來的主角是孟浩然,第三個主角王昌齡……幾乎讀者每讀到一個詩人,就必須讀一次“玄宗開始荒懶,唐朝由盛轉衰”,不用幾篇,你們的胃口就看壞了。就算讀者能看得下去,我自己也會寫不下去了。
我只能把寫好的稿子都先廢了,冥思苦想,決定走另一條路:先不讓張九齡死。
什麼意思呢,就是當第一個主角還活蹦亂跳的時候,迅速引出第二個主角;第二個登場不久,再引出第三個,依此類推。這樣一來,時間節點就能先一直停留在唐朝極盛的時候,不會太快轉衰。
這其實就是模仿古人寫《水滸傳》《儒林外史》的方法,也是金庸《天龍八部》的寫法,段譽出場一會兒,引出喬峰;然後再引出虛竹、遊坦之。主角不斷轉換,但有時又可以一起登場。比如在靈鷲宮,段譽就返場和虛竹一起亮相;在少林寺大會,喬峰也返場和段譽、虛竹一起大戰群雄。這樣的結構,想想都讓人覺得興奮。
於是我重新梳理了這本書的線索,第一個出場的不是張九齡了,把他先壓一壓,先讓“小詩人”王灣出場。
王灣會乘著一艘小舟來到北固山下,吟詠出盛唐的序曲:“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
王灣會引出下一個人物張說,因為後者算是王灣的詩迷;張說登場,不必太久,可以引出下一個人物張九齡,因為他恰好是張九齡的提攜者。張九齡又可以引出孟浩然,二人關係很好;孟浩然可以非常自然地引出王維,兩個人是忘年之交。
這個基本線索一理清楚,這本書就進入了非常快樂的寫作階段,一種強烈的信心湧起來:前面沒有天大難關了。
那段時間裡,每天大概九點半左右開始寫,感覺每一天時間都過得非常快,刷地一瞬間就入夜了。我自己平時是個很不自信的人,經常陷入自我懷疑和內耗,但在寫這本書的時候,我在充盈的自信和快樂裡工作。
那時候,李白杜甫岑參高適王維崔顥,唐玄宗高力士哥舒翰高仙芝宜芳公主,他們好像就坐在我的周圍,等著我這樣一個渺小的人去詢問、去記錄。是啊我是這樣渺小,但又感覺到自己那麼自信,彷彿筆下的不是歷史,而是自己主導的戲,我可以讓崔顥去太華,讓王維去輞川,讓李白和杜甫相遇,不可錯過了佳期。
許多平時覺得難以解決的障礙,都一一迅速突破。比如寫杜甫一生的九大交響曲,“命運”交響曲是《五百字》,“英雄”交響曲是《洗兵馬》,這都是事先想好了的,那麼他的“愛情”交響曲是什麼?這個念頭此前曾困擾了我很久。但這一次我事先根本就沒想,當句子敲到那一行的時候,自然就有了答案,是《飲中八仙歌》,因為那是他寫給“愛人”李白的。
又比如張九齡人生的三個關鍵詞,前兩個都想好了,可第三個關鍵詞到底是什麼?動筆時也沒想,等寫至此處時,它就自己流淌出來了,是“態度”——當時代掉頭向下,僅憑個人的力量已經無所能為,哪怕是強大如張九齡也不行的時候,你至少還可以保留有一樣東西,那就是態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孤鴻海上來,池潢不敢顧”就是他的態度。
還有幾篇專門的重要長詩解說,例如《將進酒》,假如是之前,無論如何也要構思好幾天,但這次我有強烈的信心一次就能寫完,後來果然一夜就完成了。
這兩年裡,經常寫得笑出聲來,也經常寫得流眼淚。這一次流淚比以往任何一次寫作都多。寫到李白晚年長流夜郎,寫到他過了西陵峽,到了黃牛灘,他彷彿走進了一條時光的逆流,一路都和青年時“夜發清溪向三峽”的自己背道而馳時,我忍不住地流出淚來。寫到杜甫流寓秦州,貧病交迫,那一晚卻又夢見了李白,聽著滿頭白髮的他傾訴著不幸和困頓,以及飽受世人謾罵攻訐的苦痛和委屈時,忍不住又流下眼淚來。
寫到770年,已然病骨支離的杜甫整理書帙,無意中找到了老友高適十年前寄來的詩“人日題詩寄草堂,遙憐故人思故鄉”,進而想到高適已經病逝數年時,杜甫固然忍不住熱淚橫流,我自己也再次流出眼淚。
寫這本書的狀態,是四周一片安靜,只有心流在淌的狀態,是那種手持一幣必然通關的狀態。電影《飛馳人生》2裡,張弛把賽車開上巴音布魯克,1462道彎,所有的彎都在他的心中。那一刻我自己感覺就是張弛。放心我沒失去理智,沒有膨脹,我比誰都知道自己的渺小,唐詩這座壯麗山脈,我知道的不過千分之一、萬分之一。但寫作的那一刻,自信就是自信,我在自己心裡漂移,一個急彎,又一個急彎,一個鐘擺,又一個鐘擺,來啊老鐵們,這就是斯堪迪納維亞鐘擺。
電影裡,主人公張弛飛馳到最高速時,忽然看到前方有一個影子,一輛模模糊糊的賽車的影子。領航員說那就是你自己,就是當初開59分58秒的自己。這個成績對世界也許沒什麼意義,但對你自己意味著太多。超過他吧,超過你自己。
看電影到這一刻時候,禁不住熱淚盈眶。因為這一幕是真的。當你再一次全力以赴向夢想賓士的時候,你會看到過去自己的背影。
在寫這本書的時候,有那麼一刻,我發誓看見了前方一個同樣的影子,那就是我自己,幾年前跌跌撞撞寫讀唐詩的自己。我高考失敗過,後來幾年,無數次午夜夢迴,我都在做高考題,每一科、每一題的成敗利鈍都在腦子裡不住回放。後來寫了讀唐詩,這次不能算失敗,但那其中的成敗得失,每一處寫好的、寫壞的地方,都也在腦子裡不斷回放。
這一次又看到了自己的背影,越來越清晰。像張弛一樣,我迫近了它,追上了它,然後超過了它,把自己甩在了後面。那一瞬間我在心裡向過去的自己揮了拳,開心地特別篤定,爾後內心一陣放空。張弛不是冠軍,不過第六名,就好比我超過我自己也不算什麼,前面的車手還多得是。但那一刻真的特別愉快並且平靜。
感激命運讓我擁有這樣一份工作。我願意在這個賽道上飛馳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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