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種疾病在她身上無法被治癒,且伴隨著超越生理極限的疼痛。醫治所須的鉅額費用壓垮了貧弱家庭。在同齡人備戰考研、校園戀愛時,胡心瑤在疾病和打工間搖晃,輟學做流水線工人、服務員,擺攤賣果汁,靠自己賺錢治病。
當生命變成一個站不住腳的答案,她把遺照發在網上,寫下“遺照已照,等待降臨”的句子。
4月21日,重慶九龍坡區渝派草根火鍋館前,擺攤賣著果汁的胡心瑤,突然面目猙獰,渾身顫抖。時時刻刻折磨她的疼痛此時被放大。她顧不上鬧市中人們的眼光,倒在地上,叫喊、打滾。
有人攙扶她,幫她捶背安撫。鎮定一些後,她自己前往醫院接受治療,從關節痛腰痛診斷出心衰、肺部感染。 她又一次為自己簽下“生死狀”,接受搶救,熬過了這一晚。
4月22日早晨8點,胡心瑤就離開了醫院。她沒有過多時間休息。8點半,她到家開啟電腦,利用線上平臺接單做心理諮詢,一分鐘五毛錢。通宵忍痛後的她,開始熟練地解答其他人的心理問題。下午3點多,她清洗50斤新鮮橙子,拉到火鍋店前擺攤賣果汁。晚上10點收攤回家,在小說平臺碼字,或者學習自己疾病相關的文獻,熬到2點多。
這樣的生活從25年春節後就開始持續。為給自己賺錢治病,她每天平均睡5個小時,其餘18個小時都在工作。
胡心瑤出生於2003年6月,重慶墊江縣的一個農村家庭,有個大自己18歲的姐姐,父母務農為生。14歲那年,她確診了IgA血管炎,一種類同紅斑狼瘡的免疫性疾病。
病情嚴重,她無法完成學業,生活在賺錢和治病之間搖擺。當其他00後追著老師講題時,她鼓起勇氣向初中班主任電話借錢。一旦病情穩定,她就進廠做流水線工人,後來做過服務員、廣告公司職員、銷售、心理諮詢、寫小說、擺攤賣果汁……賺救命錢的勁頭,勝過熬夜備考的同齡人。社會經驗豐富,養成強勢性格。
IgA血管炎的病因尚且不明,涉及感染、免疫紊亂、遺傳等因素,多發於15歲以下的兒童,發病率在十萬分之30以下。發病時,免疫系統錯誤地攻擊血管壁上的蛋白質,造成血管坍塌,皮膚大面積出血,炎症積累在關節處,胃腸道崩潰,腎臟被嚴重拖垮。
倒地呼救程度的痛,每週都會來一次。稍顯輕微的疼痛則時時刻刻存在,有時在腰上,有時在關節、腸胃,有時變成拖垮身體的感染、衰竭。確診七年來,止痛藥從一次2顆便起效,增長到4顆還痛,只剩下嗎啡能止痛。

圖丨胡心瑤的果汁攤
2024年,網上火過一種儀器,利用電極復刻女性分娩的痛楚。胡心瑤專門去體驗,好奇那儀器是否就是痛苦的極限。工作人員一點點把級別加上去,告誡她疼痛的劇烈,一直加到十級的分娩之痛。胡心瑤困惑了一下,就這樣嗎?是有一點點痛,但幾乎感受不到。她已練就超乎常人的疼痛耐受度,連醫生都覺得罕見。
2018年,14歲的心瑤第一次做無麻腸胃鏡,那種疼痛還很新鮮。因為疾病,她的腸胃間佈滿密密麻麻的出血點,不能打麻藥。管子有手腕粗,蠕動著深入佈滿創口的腸胃,“每一次的伸縮,都似仙人球上最尖銳的硬刺,在我糜爛不堪的傷口上野蠻刮擦,又仿若管子周身密佈鋼針,所過之處,皆被殘忍撕裂,血肉模糊。”躺在手術床上,她腦海裡只有“疼”一個字。每一秒都如此煎熬、漫長,“彷彿置身於無間地獄的最深處。”七年來,她也慢慢耐受了這種痛苦。
心瑤講不清這些疼痛的十之一二,只能用比喻給形容出來。每週一次,在她不顧旁人、倒地呼喊翻滾的時刻:“(雙腳)每一步落下,都似踩在刀尖火炭之上……肚子彷彿被拋入了一臺失控的割稻草機……臟腑被攪得錯位變形,痛意如洶湧的海嘯……腎臟部位的腰疼宛如千萬根細密的銀針刺入,又似幽藍的電流蛇行亂竄……磅礴劇痛讓我周身顫抖,冷汗如注,我緊攥雙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拼盡全身的意志在這疼痛的深淵中苦苦支撐。”
多數IgA血管炎患者能夠自愈,只有5%的病人病程超8周。但如心瑤的情況,一旦病情累及腎臟、消化道,反覆發作,不致死但幾乎無法治癒,只能透過持續的藥物治療穩定病情。
七年的持續治療,帶來農村家庭無法負擔的深重債務。2018年,患病第一年,家裡還負擔得起。第二年就開始借債治療。2021年,心瑤因免疫力下降、肺部感染,住進重症監護室,迫使68歲的父親到重慶的工地做雜活賺錢。
由於各項治療有不同的副作用和侷限,心瑤總在嘗試新的治療方案。僅2023年接受的持續11個月的蛋白衝擊治療,就花費了三十多萬,終於避免了肺部感染的副作用。後來,由於經濟壓力,心瑤改回激素治療,每個月也要負擔近兩萬的費用。患病七年,花費在100萬以上。
債務急過了身體疼痛。平日裡,她也會趕在早晨6點起床。這樣拼下來,一個初中輟學的00後農村女孩,一個月能掙七八千,連親戚都不相信。錢到手,便轉去醫院,變成她體內發揮作用的化學藥品。這是心瑤唯一的日常。
心瑤談起某個朋友,總要加上一句對方“願意借錢”。2020年,16歲的心瑤第一次開始借錢,在電話裡會害羞、生硬。7年過去,她已積攢了許多轉賬的截圖。向各個醫院的醫生借錢,向只教過自己一年的班主任借錢,向任何想到的人借錢。
說實話,日子還有什麼是值得過的?在自殺前的告別信裡,心瑤說:“我就是畜生,在成年之後還在啃老。我每個月掙得錢完全不能足撐治療費,我也不想繼續再被病魔折磨。”基於時時刻刻的苦刑,參照被浪費的青春,根據最簡單的邏輯推算,這樣的人,這麼多痛苦,憑什麼不能一死了之。

2024年12月18日,21歲的胡心瑤,獨自約了攝像師,在洪崖洞的機位前拍照,要求把畫面調成黑白色。身後紅色的鋼架大橋,對岸無數賽博大廈的五光十色,還有深夜滔滔南下的嘉陵江,都變成了不同程度的灰色。
心瑤的衛衣、長褲,除了胸前的小狗印花,都變得乾淨潔白。遮住了心瑤的雙腿,“腫得像饅頭一樣”,遮住了劇痛的下肢關節,還有第四期腎病、胃腸道崩潰聯手製造的腰腹劇痛。
心瑤很滿意,照片裡的自己長髮飄飄,提著煤氣燈、抱著捧花,哀婉地靠坐在江畔,是幾年來最美的樣子,足可以留給人世。
心瑤已在社媒裡給父母寫信,“請求你們放棄我。”接著,她打算把手機留在岸上、留給父母,跳下江水。她還簽了遺體捐獻協議,因其罕見病的研究價值,她想把身體也留給別人。
那天,攝影師看出遺像的意味,偷偷報警。警察來到現場,聽心瑤講完自己的經歷,轉給她1300元,要她好好活下去。陌生人的善意令她動搖了。
這些陌生的目擊者是反對派,對胡心瑤的痛苦體會並不深切,但希望她活下去。另有一些支持者,是替她父母考慮的親戚、是陌生網友,更客觀、功利,認可胡心瑤的死志。
胡心瑤自己的過往是最堅定、最具說服力的支持者。
小時候,心瑤很瘦,頑皮、活潑,讓父母頭疼,也作為最小的女兒被寵。從小要幫父母放牛、割草、做飯,每天走很久的山路上學,回憶起來很苦,唯有校園裡無憂無慮。那時的她期待未來,想過將來做一名教師,想要一個鐵飯碗。
14歲確診血管炎,立即壓過人生的其他所有。心瑤不再上體育課、暗戀、抱怨室友、躊躇選文或選理。初中輟學後,生活只在生病和賺錢治療間搖擺。
2020年,病情暫時緩解,心瑤入讀中專的護理專業,改變想法,想做醫護人員守護健康,還拍了幾張藝術照。照片中她身穿白色護士服,化了妝,手捧白花,頭戴婚紗。2021年,又一段病情緩解的時期,心瑤去洱海旅行,為自己留下一組18歲的藝術照。同那組護士照、在嘉陵江畔的遺照,心瑤把這些照片發在網上,希望人們看到她是漂亮的。
可是,自己的身體眼看被治療不斷改造。激素治療較便宜,卻造成滿月臉、水牛背、脫髮,體重增長。還有一段時期,因為打針太頻繁,額頭上綁著一根藏不住的留置針,隨她逛街、工作。
接受化療後,她到理髮店主動剃光了長髮,此後一直是寸頭。腸梗阻發作後,她切除掉十釐米的小腸。不同的併發症,每次忌口都不同,最過分時一個月只輸液不能進食。最近,她感覺股骨頭痛起來,壞死了,恐怕問診後要花十幾萬切掉這塊骨頭。
2024年2月,她有了一個當警察的男友。他獨自從內蒙來到重慶工作,身高1米8多,身材精瘦,不算帥氣,“我對他有很深的愛,他對我也有大愛。”他們是朋友介紹認識的,約會時去南山公園散步。
一個月後,心瑤主動分手,不考慮對方可能是自己僅有的機會,而是怕對方因自己失去一部分人生的可能性。心瑤不願生育。她也決定不再結婚,因為不會再有人比這個男友對她更好了。
這些過往她不想再提,無論開心、不堪、感動、絕望……因為吃藥,大腦記憶模糊。如果用力去想,頭會痛,也想不起那些事。
“你在患病之前,有開心的時刻嗎?”
“沒有。”
“你在患病的這七年裡,有開心的時刻嗎?”
“沒有。如果說我還有選擇的機會,我可能不會選擇來這個世界。”
就像她對疼痛遲鈍,她對過往也遲鈍了。她獨獨清楚地數出那些日期:2018年5月30日,第一次坐120救護車;7月15日,第一次吐血;11月8日,確診;次年5月20日,正式開始服用激素……還有兩次自殺的日子,被她翻來覆去地清點,能倒背如流,“肯定是經歷了不堪的事情。”

圖丨胡心瑤在16歲時的護士照
擴寬生理極限的痛苦,高昂的治療費用,缺失的治癒希望,激素治療的副作用……心瑤找不到活下去的意義。但在兩次自殺、看清悲劇後,她選擇了繼續生活。
2021年10月28日,心瑤第一次自殺,在33層高樓樓頂和父親通話。父親威脅她,“如果你往前走一步,我馬上就跟下來。”
心瑤被迫下來了。她第一次意識到,死亡是自己的解脫,卻是他人的痛苦。一個人的死也像債務一樣,會傳遞給父母、目擊者、救過她的醫生,被同樣絕望的病友們看在眼裡。
2024年12月釋出遺照在社媒後,心瑤開始接觸大量的網友,發現有同樣境況的病友渴望交流。她在評論區感謝網友對自己的關心,也列舉自己去過的全國總計8家醫院、分享治病過程。
她被問得最多的問題,是激素那麼多副作用,為什麼我們要繼續治療?發問之人同樣絕望而尋求解脫。心瑤一遍遍勸慰:不接受治療,我們已經死了。
這是苦熬7年之後、接觸更多病友,她才忽然獲得的人生答案:求生之路,應該咬牙向前,期待豁然開闊的可能,不要回頭尋死。
決定繼續生活後,心瑤熟練地迴避危險想法。她說自己可以坦然面對自殺的經歷,但不願回憶,“那是我人生最狼狽的時候。”心理學幫助她想開,但具體是哪些話起了作用?“我希望自己記在腦海裡就行了,不太想講出來。”
求生變成一項技術性運動,要有規範地鈍化記憶、遺忘痛苦,還要想辦法調動自己,在生死間保持專注。
後來,心瑤在利他的想法上找到了這種專注,“為別人而活。”在接觸更多病友,看見聯結的必要性後,她想組建一個病友共居互助的小家。
講起未來,具體而微:25年國慶左右,開始招募30人左右的病友;年底,建起一個小家,收容病友們共同生活。在想象中,她預計投兩萬塊左右,租一個不需豪華的房子,用別人不要的舊床單、被子鋪床,和全國病友做各自擅長的美食。
這是心瑤緊盯不放的事情。她五一節忙,節後更忙。遺照在網上引起關注後,來為她拍影片的人,有十幾萬的大V、兩萬粉的小博主。還有為她寫故事的人。她追著催促,一天能不能寫完,兩天能不能,五一節前呢?“哥哥,我真的很想實現夢想”,越快越好,因為某天沒錢治療,她就要走了。讓更多人看見她的故事,她才有動力逐夢。
那座病友共居的房子背後,是心瑤的思索——只有真正的生活在一起,一個人的積極樂觀才能發揮作用,扭轉其他人的抑鬱。
她和許多沮喪的病友交流過,試圖去鼓勵他們。她願意去做那個領袖,付出時間精力和樂觀,不要求任何回報。在旁人眼裡,這不盈利的夢想,不免顯得過於純粹,頗有“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任性和詩意。
彷彿離體靈魂的自白,心瑤希望靠自己的夢想,能“少一個胡心瑤的出現”。“胡心瑤”在她口中變成一個名詞,一種生死之間的處境,一種痛苦的代稱。
胡心瑤說,“我的人生已經毀了,希望我能挽回更多人的人生。”
在她的夢想裡,被毀掉的胡心瑤終究還有活下去的必要。
–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