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地對待自己的過去

陪先生出差,是一件喜憂摻半的事情。把他放在我的眼皮底下,冷了熱了或是衣服合不合適,我都可以第一時間知道,更重要的是,我知道他什麼時候累了,不想說話,就可以稍微早一點帶他走。但他不這樣想,他很委屈。
廣州的香格里拉酒店是個老牌酒店,花園又大又美,窗外可以看到珠江,夜晚的燈光很漂亮。可是窗戶打不開,是密封的。先生進去不出三分鐘,高興地舉著一個菸灰缸出來說:“這裡可以抽菸呢。”

我說,“現在晚上十點了,你一抽菸我們就要聞整整一夜的二手菸,我陪你出去抽吧。”

他生氣:“好不容易有一個可以吸菸的房間,你都不讓我吸。”
我只好讓步,“抽吧抽吧……”這樣的結果是我們兩個人都不開心,他覺得自己被約束了,我覺得自己犧牲很大了。
想起每次住酒店,都不允許在房間裡抽菸,他也就順理成章地在大門外悠閒地抽完再回來。下次如果再訂酒店,最好是選擇窗戶不封閉的那種。
再往深了想,這個房間自從酒店開業以來這麼多年都沒有透過風,總覺得有點兒不舒服。我喜歡自然風,信不過任何人造的風。一想到這室內的空氣是陳舊的、反覆使用的,就不太開心。
先生講座、籤售活動比較多,這次等活動結束吃完飯回屋,時間不早了。我最近在控制體重,白天沒有鍛鍊,我就在房間裡走幾圈。
先生說,“你為什麼這樣走來走去?不能安靜下來嗎?”

我大聲說:“我消消食不行嗎?他人就是地獄,薩特誠不欺我呀。”

先生喜歡聰明的談話,我這樣假裝有學問,他立刻就笑了,原諒了我在房間裡的煩躁。

……
因為是陪他出差,他很自然地認為我應該把他的全部安排給包圓了,雖然他已經是十足的成年人,我卻總想鍛鍊他的自理能力。第一天,他自己去游泳,我去誑街;第二天他就不幹了:“你說是陪我出差,卻不陪我去游泳。”

我笑:“我知道你現在身體棒棒的,都可以自己搞定。”為了加重這句話的可信度,我用力拍拍他的肩膀。
“可是昨天我帶的房卡不好使,我當時很絕望。你不能這樣放手不管!”
我心下立刻被他激發出了內疚感,換上運動衣去鍛鍊。我感冒還很嚴重,晚上戴口罩睡覺才不會覺得頭疼,所以害怕下水。不過,我可以去瑜伽一下,打打坐,靜靜心。
還好,我進去的時候那個瑜伽室裡只有一個老外在打坐,我到離他最遠的地方玩兒自己的那一套。過一會兒他走了,我騰地起來,開始玩兒大的,又是俯臥撐又是卷腹,抽空偷看一眼門口,如果先生這個時候進來,肯定懷疑我感冒已經好了,就是故意不陪他去游泳。
我討厭游泳,在水裡我從來就沒有快樂過。
不過,我們去坪山的家裡住了一夜,還是挺開心的。有好長一段時間我沒過來,衣櫃裡還有幾件我的衣服,一切都照舊。住在家裡和住在酒店裡是全然不同的感覺,我一回到這裡,就非常松馳,睡得天昏地暗,然後感冒就好了。
這兩年我走的地方有點多,有時會在美國和中國之間來回跑,加上在北京又搬了家,舊的家也還原封不動地留著。
前些日子我過去取東西,進去後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就好像我把自己的一段漫長的時光封存在那裡,每個房間都是滿滿的回憶和故事。
那個家是兩個孩子長大的地方,牆上有他們的身高刻度,地板上有他們的玩具砸出來的坑。孩子們的畫也還掛在那裡,衣櫃裡還有他們前年還在穿的衣服。
雖然我們的生活已經在別處展開了,但這裡的生活也仍然在等著我們回來。我覺得自己很愛這個房子,很愛這個時候的家。房間裡影影綽綽滿是時光的背影,不敢想象讓陌生人住進來,把這背影驅趕出去。
想起啾啾上次來收拾東西,把家裡的每個房間都拍下來,然後她突然也感傷起來,說:“跟一個家告別,需要很長的時間,不能太匆忙。”她說出來了我的感覺,後來我們商量了一下,房子還是留著吧,直到有一天我們覺得可以放下這段回憶再說。
對一個居所裡的生活的那種愛會因為我們到處旅行而稀薄嗎?為什麼我不會呢?

無論我去到哪一個我或長或短生活過的地方,我的心裡都會柔軟得不得了。時間好像沒有消失不見,我過去的生活也一直留在時光深處。我的每次抵達,都在喚醒那段時光。於是我的每次抵達,都是重逢。

……
我常常煩躁,也經常迷茫,生活於我輕鬆的時候是練習題,而艱難的時候就是大考,但更多的時候像是一個夢。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從一個山村裡梳著沖天辮的小女孩,變成了今天在全世界的大城市裡穿行都泰然自若的人。但無論我走到哪裡,一想到我將來可能會再次回到這裡,那陌生的國度和風景在我眼前立刻散發出不一樣的氣息,立刻在我的心裡溫柔起來。
                藍襪子,2024.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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